马迭尔小组
作者: 刘长春
燕子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天来了。
我吃过晚饭,闲着无聊,便穿上衣服,推开门,顺着果戈里大街溜达。在街角的一家面包店门前,我停下脚步,四下看了看,然后走了进去。面包店老板是一个一只脚有点儿瘸的白俄老头儿,没有老婆,只有一个女儿。这是我们传递情报的联络点。我和往常一样,以老顾客的口气和他寒暄。白俄老头儿在哈尔滨生活了三十多年,东北话比东北人说得还流利。我问他,近来生意咋样啊?老头儿目光左右扫了扫,喜滋滋地说,啊,长官,托上帝的福,最近,又来了一位像您这样有身份的客人,他认准了我们店的口味儿,常来买面包。
我立刻明白,这是暗语,意思是,我们又来了一个同志。
我说,多多发财啊。
他说,谢长官吉言,听说您要高升了?
这句话暗示,要我做好准备。我心里一喜,但表情上不露声色地接过面包,转身离去。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打开老头儿递面包时塞入我手里的字条,上面写道:
燕子口叼合花,飞到你家,接头暗语:警察局有个姓任的,是我山东老乡。你回答,哈尔滨有很多山东人。鳇鱼。1944年4月6日。
口叼合花是句字谜,谜底“哈”字,飞到你家,两句话合起来意思是,这位同志将到哈尔滨。
说真的,这一天我等得太久了,就像久旱的禾苗突然等来了甘霖,既振奋,又惊喜,没有暗示,也没有预兆,它悄无声息地来了。我又将字条打开,反复看了几遍,最终确信,这是真实的,我抑制不住内心的燥热,推开窗户,大口地呼吸着灌进来的冰凉空气。
我为何如此激动?这和我当时的处境有关。
那时,我任伪哈尔滨警察厅总务科副科长,这个机构历来是日本鬼子统治东北的一只黑手,也是我们地下党的死敌,我们先后有很多组织遭到它破坏,不少同志惨遭杀害,这其中就包括我的上线——原警察厅特务科科长老周。他是怎么打入警察厅的,我并不知道。我只听说,他是苏联特训出来的优秀特工,格斗、射击、爆破、谍报……无所不能。
老周初到警察厅时,只是特务科一名普通警员。他之所以短短几年就从普通警员提拔为特务科长,是因为受到哈尔滨日本特务机关长野田的赏识。
这事要从一个捷克贸易代表团来哈尔滨洽谈说起。
那时伪满洲国刚成立不久,社会治安挺乱,经常发生绑架、暗杀和敲诈外国商人的案子,日本人出于政治考虑.便命令特务科派老周带两名警员负责捷克代表团的安保工作。
在马迭尔宾馆,老周他们每晚就住在宾馆前台,负责安保。过了四五天吧,老周发现一个叫比尔的代表行踪有点儿怪异。白天,他跟随代表团参加谈判,完全是个年轻有为的外贸官员样子,但等到了晚上,他和同僚吃过饭后,挨到九点左右,就从边门偷偷出去,拦下一辆出租车,不晓得去哪里了。
一个警员调侃说,这小子可能逛妓院去了。
老周想了想说,我觉得不可能,我这几天观察,知道代表团里有个他们自己的监督员,由专人监督每个人,不让他们去寻欢作乐的地方,他天天夜里出去,这是违反纪律的。
那个警员说,那他干啥去了呢?
老周说,明晚,你俩跟着他看看。
第二天夜里,盯梢的俩警员回来报告,比尔去的地方是果戈里大街一家英格兰餐厅,他和几个中国商人喝酒,一直喝到半夜才离开,然后他又直接杀到秋林公司后身,进了一家叫玛丽亚的啤酒屋,店是犹太人开的,啤酒挺便宜,他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喝了三四杯啤酒。其间,一个中俄混血女人跟他坐了一会儿,两人说啥,我们没听清。
老周听完,没有吱声,但多年的特工生涯直觉告诉他,这个比尔有问题,于是老周决定亲自会会他。
转过天的晚上,老周来到英格兰餐厅,十分钟后,比尔来了,身边带了位女伴,一个高大碧眼的混血女人,她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国女人。屋里很暗,老周听着他们谈话。那个中国女人没有开口,说话的是混血女人,他们说的是俄语,混血女人问比尔住在哪里,比尔说住在松花江公馆,这显然是鬼扯。到了午夜时分,他们散了,比尔说他要回去了,明天很忙。老周分析比尔一会儿准去玛丽亚。在比尔付账的时候,老周赶在他前面到了玛丽亚啤酒屋,果不其然,老周刚坐下不久,比尔来了。这时,老周已经判断出他有问题了。
本来,老周想把这件事向厅里汇报,但第二天,碰巧机关长野田来马迭尔宾馆会见客人,这也是老周第一次见到他,老周不卑不亢地走上前,立正,敬礼,动作干净利落。野田盯着老周看了一会儿,似乎很满意,拍了拍他肩膀,说了句,哟西。
老周说,机关长,我有个事情想向您汇报。
野田愣了一下,又看看手表,说,跟我来吧。
老周要汇报的就是比尔的事。他想,这是接触野田的绝佳机会,如果攀上这棵大树,对将来的工作会有很大便利。
野田落座,开始保持一种老僧入定般莫测高深的模样,但听到老周讲到他在玛丽亚啤酒屋看见的情形时,野田忽然睁开了眼睛。
老周说,比尔什么也不干,就坐在那儿喝啤酒,但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他坐的地方,离出口处和楼梯都最近,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人员进出及店里的一切活动,他选的位置靠窗口,遇有急情,可迅速逃离,这些,都是一个职业特工的习惯。因此,我断定比尔是在等候接头人,可能充当信箱,或者是在放线钓鱼。
野田目光犀利地盯着老周,半晌,他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说,周桑,你观察得非常仔细,非常好,这个比尔,就交给你,注意隐蔽,以免打草惊蛇。说完,又给老周一张名片,要老周有情况,与他单线联系。
老周又接连盯梢比尔几天,但没发现什么其他的可疑之处,眼见代表团离开哈尔滨的日子越来越近,老周不免有些焦躁,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这天,老周和那两个警员坐着闲唠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俩这几天干啥呢?有个黑脸的警员告诉老周,前两天推牌九输了,就琢磨着弄俩钱儿把本捞回来,一下就想到比尔,他晚上不在宾馆,不如趁这机会溜进他房间偷点儿值钱的东西,反正他们也快走了。于是他打开比尔的房间,背顶着门,里面黑漆漆的,等眼睛适应黑暗,刚想动手,就听见床上有个女人睡意蒙眬地用俄语和他说话,当时把他吓出一身汗,赶紧悄悄走了。
另一个警员哈哈大笑,说,她把你当成她男人了,完蛋货,要我直接把她干了。
黑脸警员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可拉倒吧,打不着狐狸弄一身臊。
老周沉思片刻,说,那不可能是比尔老婆,如果是他老婆,怎么会把她一个人扔房间里,自己出去喝酒玩乐呢?
黑脸警员说,八成是相好的吧,我听说外国人可随便了,男女睡觉就和吃饭一样。
老周没有搭话,点燃一根烟,大口大口地吸着,抽到一大半时,他在烟灰缸里掐灭烟头,对那俩警员说,明天,你们盯着比尔。
老周打听到,那个女人的确是比尔的老婆,叫娜塔莎,俄国人,代表团成员,但从不外出,整天在房间里待着。
老周决定,从这个娜塔莎身上打开缺口。
老周将自己打扮成一位中国富豪,开始接触她。
老周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我记得他曾说过,干这行当,你得有一项专长,多掌握一国语言就是多掌握一个灵魂。
第一次请她喝酒,她谢绝了。第二次,她来了。第三次,老周租了一艘豪华游艇,带她在松花江上兜风,他们一路欢笑,欣赏两岸美丽风光,看得出,娜塔莎已对老周产生好感。到了第四次约会,娜塔莎告诉老周,她喜欢哈尔滨,也喜欢老周。还说她是苏联远东情报中心的人,比尔也是,而且她知道老周也是同行,从老周的警觉态度,听人说话的眼神,她可以看出来。还有,比尔每晚去的那两个地方,前一个是他和哈尔滨情报站联系碰头的地点,后一个是万一接不上头的备用地方,但不管接不接上头,他都会去坐一会儿。每次收集上来的情报,由娜塔莎发送,她发报手法极快,日本人根本无法窃听抄收。
老周搂着她,不想打断她,静静地听她叙说。
她把她的经历都告诉了老周,出生、父母、初恋、人选、受训、失败的婚姻等等。她和比尔在受训时编在一起,从此就没分开过,成了一种难解难分的关系。她告诉老周她的真实姓名、工作化名和发报时的假名,接着拿出手提包,给老周看她那暗藏密码的钢笔、口红照相机。最后,她全盘说出了她所知道的,苏联在哈尔滨的情报网的全部情况:人员、地址、信箱等,老周费了好大劲儿才记住。但直觉告诉他,娜塔莎并没有把全部情报都告诉他。的确如此,当老周问她有啥要求时,她说她要面见野田机关长,要一笔钱、新的国籍和身份证,去一个安定的地方生活,从此隐姓埋名。老周说,我马上安排。娜塔莎说要尽快,因为代表团的两个监督员是苏联特工,她现在的一举一动,也许被监视,她的处境很危险。
再说野田听完老周的汇报,喜出望外,告诉老周,约个时间地点,他马上要见娜塔莎。
老周赶到宾馆,娜塔莎却失踪了,一起失踪的还有比尔和那两个苏联特工。
出了宾馆,老周叫了辆出租车,也不讲价,让司机全速开,好像疯了一样在车站、码头和各个交通要道寻找。最后,马家沟机场的一个员工告诉他,昨天下午,一架开往黑河的飞机起飞前,有四个外国乘客登机,两个男护士抬着担架,上面躺个女的,脸上缠满绷带,处在昏迷状态,后面跟着位医生。
老周听后,仰天长叹,懊悔自己没有及早将娜塔莎接出来。现在一切都晚了,黑河与苏联一江之隔,夜里随便找条小船就能过江,他们这会儿恐怕已踏上苏联的土地了。
老周回来向野田检讨自己的过失,请求处分,但野田却说,是娜塔莎自己暴露的,这不是你的错,相反,你对大日本帝国的赤胆忠心,令我感动不已。
老周自此事之后,仕途顺利,成为我党第一位打人敌人堡垒级别最高的人。我忘了老周是怎么发展我成为他的下线的,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我至今历历在目。那是1934年秋天,我从伪满洲国奉天警察学校毕业,被分配到哈尔滨警察厅工作,报到那天,就是老周接待的我。他有一张英俊的脸,看起来有点儿阴郁,却十分亲切,我觉得他身上有点儿梦一样的气质,直到现在,我回忆起来仍有这种感觉——这大概就是我誓死不渝追随他的缘故吧。后来我知道,他早年在上海中央特科工作过,也是在那里加入的中国共产党,后辗转到莫斯科学习三年。
那几年,老周在警察厅的谍报工作十分出色,日本关东军的诸多声音常常回荡在延安及莫斯科的上空。据说,关东军秘密策划刺杀斯大林的情报,就是老周截获并及时电传给莫斯科的。
老周暴露的事情,要从一封神秘来信说起。
1937年春,野田收到了一封来信,他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一个信封,收信人是他本人。
这封信很短,是用打字机打的,信上说:我愿意就苏共的间谍活动提供有价值的情报。如需要,请在报纸的人物专栏上登一则收到信件的启事,杨彬。
那么,这个陌生而又神秘的杨彬到底是谁呢?这是不是共产党设置的圈套呢?
野田费尽心机,想确定杨彬的身份。最后,他坚信:从信的内容看,所用句子全是俄语句法,打字机和墨水也是欧洲产品,杨彬有“苏联”背景,当无疑问。
根据对方的要求,特务机关在报纸的相应版面登了一则小启事:杨先生,信已收到,欢迎继续联系。
通过这一方式,特务机关又给了杨彬两个联系信箱号码,在马迭尔宾馆附近的一家公共浴池设立了一个秘密投递点,还给了他一个在紧急情况下使用的电话号码和一笔奖金。由此,与之开始了固定的通信联系。
忽地有一天,杨彬使用了特务机关给他的应急电话号码,他说,他感觉有人跟踪他,他怀疑是苏联派来的特工。
那天,杨彬现出了原形。他果然是苏联人,此刻,他带着他娇艳的白俄情妇出现在马迭尔宾馆。他真名叫伊万诺维奇,原来是苏联军事情报部副部长,也是苏联在哈尔滨谍报网的负责人。
伊万诺维奇对叛逃早有准备,在叛逃前几个月,就把几百份事先拍下来的文件,藏在每天晚上下班回家时路过的一棵大树的树洞里。
叛逃日期,他选得也很理想,就在圣诞节。苏联情报部起码要有几天时间才发现他的失踪,再过几天,才能采取行动。
野田得到了伊万诺维奇藏在树洞里的文件后发现,这是用米诺克斯相机拍摄的文件胶卷,总数超过三百张,其中包括苏联在远东活动的间谍名单及情报部的组织编制表。野田意外收获这样一条大鱼,大喜过望,称伊万诺维奇是“苏联有史以来所拥有的最佳叛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