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星河

作者: 段爱松

梦里的星河0

南木萨

我的族群,有时候是石头变的,有时候又是流水。

在我年少的记忆中,我的父亲常对着一坨坨石头说话。他说,那是死去的族人们的身体,虽然灵魂丢了,但是身躯还在。江水里大大小小的石头,他每年都得问问它们,来年,族群里会发生些什么大事。

还有流水。这条不知道流了多少年的江水,让我的父亲不知疲倦地跪于江边。他说,他得好好听一听,这些水流,是死去的族人们的灵魂。这些灵魂,总想找到自己曾经存活过的身体,却不知道,每天冲刷的石头便是。

它们昼夜不停,哗啦流淌,像在不停追问。而我的父亲只是沉默,祷告,毕竟生与死,隔着看不见的界。

我的父亲似乎知道这道界。他和我讲,天神格蒙同时创造过族人,以及族人的鬼“卜朗”。

族人和“卜朗”,最初混杂着住在这片山林河谷中。族人不怕“卜朗”,“卜朗”也不害族人。为了表示亲近与友好,族人的娃娃由“卜朗”来带,“卜朗”的娃娃也由族人来领。

一段时间后,族人发现了异样。

不知为什么,“卜朗”的娃娃在族人家里,吃得好,住得好,长得壮壮实实;而族人的娃娃在“卜朗”的家里,变得越来越瘦。

族人捕猎回来的途中,在一个山洞外,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原来,“卜朗”趁孩子睡熟之时吸吮其血。

族人又惊又恐又怒,想尽办法与“卜朗”搏斗,并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打死“卜朗”。自然,“卜朗”也不甘心,想着法子加倍报复。

总体来说,族人肯定打不过“卜朗”,处于劣势,情况危急。天神格蒙认为,族人是其外孙,不能绝种,便发动洪水,改变了人鬼混居的状况。

自此,族人看不见“卜朗”,“卜朗”却仍看得见族人,但不能轻易侵犯。

我的父亲,族群的南木萨,天神格蒙赋予族人的授意者,便是族人里能够驱鬼的人,也是唯一能够看得见鬼的人。

但我的父亲,从来不会把他是否能够看到“卜朗”

告诉别人。他时常向着太阳初升的地方祈祷,那是先祖迁徙过来的方向。

那里有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一代又一代的族人被莽莽群山困住,谁也不知道群山外面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新鲜世界。

直到有一天,有几个人找到了我的父亲,其中有一个是我们的阿空头人,另外两个穿着军装,开始时说着我们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阿空头人问我的父亲,为什么要散布谣言、破坏生产。

我的父亲说,族人们刀耕火种、打猎抓鱼,那么多年了,那么多代了,有什么不好?

阿空头人说,那都是过去了,现在要发展生产,只有发展了生产,大家的生活才会过得更好。

我的父亲说,那样,他们把水引到村子里来,会引来水鬼,村子就要遭殃,不得安宁;水引进村来,人是要得打摆子病的,到时我也没有办法。

阿空头人摇了摇头,说,我们难道还没有吃够苦吗?我们族人,是怎么被那些人乱砍滥杀的;我们的女人小孩儿,是怎么被那些人抢走贩卖做奴隶的;我们又是怎么被那些人盘剥压榨的,包括那些稀奇古怪的耳朵税、鼻子税……

我的父亲愣了一下,他知道阿空头人说的全是实话,但在他心里,还是不太信任跟着阿空头人来的这两个穿军装的外人。他仔细打量着这两个人,像是想找出点儿什么破绽。就是这两个人,还带来了一大群外来人,说是要在这里开什么水田,种什么水稻。

这两个穿军装的人,站得笔直,也不大说话,只是面带微笑,却好像能够听得懂我的父亲和阿空头人用本民族语言说的话。他们偶尔用自己的语言嘀咕几句,甚至夹杂着一些族群简单的词句。

我的父亲对此颇感惊奇。

阿空头人解释说,他们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都在学习我们族群的语言了。

我的父亲心头一震,觉得外来人学习族人说话,像是被冒犯了,但又说不清楚到底冒犯了什么。

阿空头人有些兴奋地说,他们来帮助族人开水田可是大好事,以后,我们就可以吃上大白米饭了。

我的父亲没有吃过大白米饭,也没有见过大白米饭,只是曾经听阿空头人说过,那些像珍珠一样的颗粒,煮熟后散发出的诱人清香。但他仍然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鬼,因为他最近老是做梦,梦见山上一只巨大的老熊跑下来,不但把火烧地里的庄稼吃了,这只贪得无厌的野兽,竟然还把火烧地一块一块吞下了肚。

天神格蒙,一定是在暗示什么了。

我的父亲用梦境卜卦,外来的这些人,似乎暗合了梦中预示的境况。开水田,必然要引水;一旦引水,必然触犯水鬼。这里的水鬼和山鬼,有那么好惹吗?

一旦触犯,必然要遭受灾祸,况且,族群历来敬山畏水,南木萨的职责之一,就是要保护好这里的山水免遭破坏。

这,可是天神格蒙的旨意,族群的传统。

想到此,我的父亲板起脸,说,大白米饭可吃可不吃,没吃白米饭的族人们,还不是照样得活?不能把水流引进村子,祖先的规矩可不能这么破坏了。

阿空头人叹了口气,语气稍显沉重,对我的父亲说,看看我们过去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吃饱过没有,有衣服穿没有,住的是岩洞还是大树?过去有谁想到过我们?过去又有谁来帮助我们?过去来的都是些什么哪,不是强盗土匪就是土司豪强,可现在呢,到处都解放了,我们自由了,再也没有人来欺负我们了。

并且新政府派他们来了,带来的又是什么,我们难道就不能好好想想?我们的祖先,难道愿意我们继续忍饥挨饿受苦吗?

阿空头人的声音越来越大,越说越快。他边说边比画着,像是在指挥打仗。

我的父亲紧锁的眉头,不觉被阿空头人的这番话解开了,就连刚才铁青的脸色也变红了许多。是啊,阿空头人说的没错,现在族人们的生活水平这么差,很多人吃了上顿没下顿。而这些穿军装的人,不知道怎么跋山涉水就进来了,进来后,还给各家分了布匹、衣物、农具、食物,就算是天神格蒙下凡,能做到的不也就是这个样?

想着想着,我的父亲站了起来,像是准备和那两位访客说话,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转而朝着阿空头人说,那你给他们说一下,既然如此,规矩还是要讲,将水引流入村前,得杀鸡,祭拜山神;凡是水流过的地方,需要用松柏枝,挂一些我画了咒符的布条纸片,祭拜水神。

阿空头人懂得汉话,他便用汉话,大致把我父亲的意见说给两位穿军装的人。

瞬间,我看到这两个人眼中突然迸发出光亮。那时,我当然不懂得开什么水田,但我感觉得到,那两个外来人眼中温暖的兴奋,像极了后来我第一次吃到大白米饭时,下咽的那种舒坦。

这件事情之后,我的父亲发生了一些变化。他虽然也看到族人们吃上大白米饭的满足,但他心中,一直像在纠结着什么。他常常自言自语,说那头巨大的老熊,在他最近的梦境中被枪打了。

我的父亲一直想解这个梦,但他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交代,他觉得可能该到时候了。于是,他开始按照他父亲传授给他的那一套,把一名南木萨该掌握的术,一点儿一点儿教给我。

对于这些从小就耳濡目染的东西,我学得很快,也很兴奋。但我从来不知道,梦境竟然会有那么多种解法,也从来不知道,在父亲的记忆中,我们这个古老的族群会有那么多让人费解的人和事,就连身边的山水以及一切生物,竟也有那么多的说法与活法。

可是,我的第一个有关南木萨这个族群神圣身份的梦境,并没有应和父亲的期许,能看到那只传说中的神鹿,奔跑在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之间。

我忘不了,阿空头人带着两个穿军装的人来到我家的那个下午;更忘不了,那两双发出光亮的眼睛,带着怎样的喜悦离开。我吃到了由开水田带来的大白米饭,我的父亲也吃了,包括我所有的族人们,也都吃到了,大家都认为,一定是天神格蒙的主意。

而我一直深信,是我的父亲祭奠了山水,开水田才没有引来灾害,因为他从来都告诫我,山水是平衡的,世界也是平衡的,特别是在我们族群生存的这个几乎被封闭的世界,一代又一代族人生息繁衍和万物之间也是平衡的。有那么高的山脉,就必然有这么湍急的水流;有那么多的树林,就必然有这么多的动物;当然也包括老熊,只要有我们的族人,就必然会有老熊,也必然会梦见老熊。

作为族群新的南木萨,我自然比我的父亲懂得的更多,因为我能在这片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接受教育,学习汉话,更看到了很多书籍……或许是梦境的驱使,我甚至与我的族人们,和从外面不断进来的人们,慢慢结成了赖以依存的共同体。渐渐地我更明白,再大的山水,也是有边界的,但外面进来的人们,似乎正穿越着这些。

我不知道,我这一代南木萨和我的父亲那一代南木萨,究竟被什么隔着?我并没有梦见过那头老熊。恰恰让我感觉意外的是,我常在梦中看见那两双因为开水田而发亮的眼睛。这两双眼睛,还有眼睛下面那略显陈旧却干净的绿色军装,也一直在我的梦境里闪光。

银色老鹰

我的父亲,从小就给我解过很多梦,直到我成为新的南木萨之后,他仍然有解不完的梦。这天晚上,他坐在火塘边静静听着,我给他讲了一件早上刚发生的事情,在现实中,我像是穿越了梦境般,看到了一只银色老鹰。

“快看,那是什么……”人们在门外发出叫嚷的时候,我正在边防部队驻地临时搭建在山腰上的一间简陋木楞房里,熬制草药。草药是我从独龙江河谷和担当力卡山上采摘来的,大概十多种混合着熬,这已是能下的最大剂量。旁边的简易木板床架上,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年轻人平躺着,眼睛微闭,嘴角发青,绿中泛白的军装也有几处破损,已经过了好几天,他仍然不能正常说话。

从山外面来的忠医生,正木然地坐在床边。他告诉过我,这个年轻战士名叫普惠,和他同属这个部队。

房子外面的叫嚷声,一阵高似一阵。忠医生怔了一下,慢慢地站了起来,我正好也朝病床看过去。我们的目光,在弥漫着浓郁草药味的木楞房里,碰到了一起。我看到一丝光亮,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隐隐闪现。

这几天以来,他似乎都在焦急地等待和期盼着什么。

忠医生进山多年,常常碰到这种情况,这儿大半年都大雪封山,进不来也出不去,不管是部队还是群众,重伤重病人员没法转移不说,有时连药都没有,只好找我帮忙,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忠医生有着职业医生的现代规范手法,不像我的父亲传给我的土方法。不过,在缺少药品的危急时刻,土方法还是起了大作用,虽不能进行彻底治疗,却也可以暂时缓解危险,延续生命。

这次面对普惠的伤病,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按照父亲教给我的方法,尽量把草药熬制好一些,为他的等待续上一点儿力。

随着门外的叫嚷声,忠医生不由自主地朝着门口走去。一股凉丝丝的预感,在我的脑海里升腾,我像是得到天神格蒙的某种启示般,也放下手中的药罐,紧跟上他,跨出这间四面透风的木楞房。

“那是什么?”

在担当力卡山难得的晴空上,一个闪烁着银白光芒的物体,从缅甸方位,朝我们缓缓飘移过来。

忠医生呆呆地注视着,目光随着那个银白色物体的移动而移动。忽然,他用双手快速地揉了揉眼睛,像是不太相信眼前的事物。当他再次看向那银白色物体时,眼中却闪烁着喜悦的光亮。不知不觉中,他向前追赶了几步,边追边抬起右手,试图挡住忽然变得有些刺眼的阳光。

“老鹰,老鹰,银色的老鹰。”我在心中默念,并喃喃自语,像是看到了梦中才有的奇异景象。只有神圣的老鹰,才可能飞越这些巨大山峦组成的屏障;只有神圣的老鹰,才可能如此一往无前地自在飞翔。

但,为什么这只宛如神谕的银色老鹰,会突然降临呢?

伴随着那个银白色的物体越飞越近,群山之上,似乎显得更加空阔辽远了。它巨大的影子,掠过峰峦叠嶂的绿色山巅;它巨大的轰鸣,穿透独龙江翡翠般的躯体。

哦,这银色的老鹰,你究竟要飞往何方?

“飞机,飞机,飞机来了……”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叫起来。屋外的人们瞬间沸腾了,也跟着叫喊起来,此起彼伏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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