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探戈或妩媚手

作者: 赵燕飞

一个人的探戈或妩媚手0

琴声缓缓响起。

小妞老师修长的手臂向身体两侧徐徐打开,那是两条刚刚结束冬眠的蛇,睡眼惺忪,懒懒地蠕动着。小妞老师的头发浓密而又光滑,当她舞动蛇臂时,及腰长发轻轻荡漾,如微风吹皱夕阳下的板栗色春水。

这间练功房本是客厅,墙上装满了镜子,却没有任何家具。靠窗的墙角倚了一台立式空调,空调脚畔卧了一只黑色的蓝牙音箱,一部酒红色手机横躺在音箱上。镜子里的小妞老师上穿酒红色流苏文胸,下穿酒红色低腰半身长裙,流苏腰封也是酒红色的。文胸和腰封镶有亮闪闪的装饰钻。半身长裙左侧高开衩,露出小妞老师又白又直的大长腿。

随着中东鼓的加入,音乐的节奏越来越欢快。小妞老师微屈双膝,快速抖动她那半圆状的翘臀。她的腹部似麦浪起伏。她的胸,波涛汹涌。抖胸,提胸,绕肩,绕胸,她的双手从后颈往上撩起头发,她的脸上绽放迷人的微笑。鼓点更激烈了,她开始大旋转,像一枚任性的陀螺,一圈,两圈,三圈……她的长发借助身体旋转的力量甩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线。

叶子看呆了。她发现小妞老师的两条腹肌微微隆起,中间还有一条不深也不浅的沟。如此完美的马甲线,与惊心动魄的巨胸形成呼应,叶子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

叶子的腰身不如瘦时纤细,腹部却始终紧致。隐隐的两条腹肌,小巧的月牙形肚脐眼,都是安平喜欢的。他为叶子的腹部拍了多组美照。安平在床上来了兴致,就想亲叶子的肚脐眼。叶子越躲,安平越来劲。叶子不得已就范时,就骂安平变态。在叶子的内心深处,对于安平的这类“耍赖”行为,其实是一种欲迎还拒。

叶子多少年的得意,在见到小妞老师无懈可击的马甲线的那一刻,通通化为羞愧。

绿萝也被小妞老师的阿拉伯风情舞彻底迷住了。

“肚皮舞真好看,”绿萝一边鼓掌,一边侧过头对叶子大声说。小妞老师停止旋转,一步一步走向绿萝。

“错!”小妞老师站在绿萝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跳的是东方舞,不是肚皮舞。”

“亲,东方舞不就是肚皮舞吗?”绿萝讪讪地笑。

“再这样,你以后就不要来了。”小妞老师的眼神结了一层寒霜。这一秒的她,与刚才热烈奔放的她判若两人。

叶子与绿萝都住在蝴蝶谷小区6 栋2 单元,两人在微信业主群里搭上话,再相约逛了几次街,不知不觉有了闺蜜的味道。绿萝先在业主群里发现9 栋1 单元小妞老师的招生广告,“本人从事东方舞教学多年,现赋闲在家,欲招收学生两至三名,免收学费。”

明明免收学费,却无人搭理小妞老师。绿萝截图发微信给叶子。叶子正为横向发展的腰身发愁,听说小区里面有人免费教东方舞,想去探个究竟,便与绿萝一起加了小妞老师为微信好友,约好每周二和每周五的晚上八点去小妞老师家里上课。

她俩都没想到第一次上课就闹得不欢而散。

蝴蝶谷与浏阳河只隔了一条马路。叶子和绿萝出了9 栋的大门,没有回6 栋,朝着相反的方向,出了小区门,来到浏阳河边。天冷,霾重,人不多,他们要不跑步,要不骑单车,像叶子和绿萝这样闲逛瞎聊的,没几个。

“这个小妞,”绿萝挽住叶子的一只胳膊,恨恨地说,“瞧她那小样,东方舞就是肚皮舞,地球人都知道,她非说自己跳的东方舞,不是肚皮舞。”叶子呵呵地笑。绿萝顺手掐了叶子一把,叶子唉哟一声,仍旧笑。绿萝说:“年轻是资本,性感是资本,舞跳得好是资本,靠,怪不得这么牛。”叶子说:“你还真生气啊,小妞不过是个孩子,咱们老大不小的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她的舞跳得那么好,管她东方舞还是肚皮舞,等我们学会了,立马炒她鱿鱼。”绿萝叫声好,随手在叶子肩上猛地一拍,叶子这下真疼了,捂住肩膀半天说不出话来。绿萝长了一双断掌,那劲道,不比男人差。她见自己真的弄疼了叶子,赶紧去帮叶子揉。

绿萝时轻时重,给叶子揉了好一会儿:“今天就学了两三个简单动作,汗都没怎么出,都怪你,非要把空调的温度调那么低。”叶子拨开绿萝的手:“还好意思怪我,是你自己说错话,惹恼了小妞老师。空调温度太高,我快要窒息了,去调温度时还差点儿摔倒,左手蹭到窗框上,那铝合金框框像长了牙齿一样咬得我生疼生疼。”绿萝咯咯地笑:“亲,谁让你的肉那么嫩,没咬掉皮就不错了。要不我俩骑单车出出汗?我快一百四了!冬天不减肥,过年徒伤悲!”

“过年还早得很,”叶子隔着羽绒服摸了摸自己的腰,“我的水蛇腰马上要变成水桶腰了,可是我不会骑单车啊?”绿萝径直走向那排共享单车,掏出手机,将最外面的那辆扫码解锁,推到叶子身边:“我教你。”叶子连连摇头。绿萝说:“这样吧,我尽量慢点儿骑,你跑步追我。”

别说追女人,这大半辈子,叶子连男人都没追过。她还在犹豫,绿萝已经骑到前面去了,大声喊着叶子快来。绿萝上穿红色短款棉衣,下穿黑色紧身牛仔裤,脚上蹬的黑色低跟马丁靴。叶子裹了一件长及脚踝的墨绿鹅绒服,里面是米白羊绒衫和咖色加绒牛仔裤,她的浅咖坡跟雪地靴是皮毛一体的那种,特别暖和。追了不到十分钟,叶子的额头就有了细细密密的汗。在小妞老师家里,她脱掉羽绒服和雪地靴,穿了羊毛袜踩在不算太凉的木地板上,跟着练习开罗手和小圆胯时,她的背上汗津津的。直到小妞老师表演《阿拉伯风情》,她的汗才慢慢消退。

绿萝在前面慢慢悠悠地骑着,叶子跑得气喘吁吁的,追不上又不愿服输,正纠结,手机响了。安平问她什么时候回去,要不要接。周一到周五,安平在叶子这边过夜。周六和周日,叶子去安平那边过夜。这是他们多次谈判的结果。叶子的电脑公司离蝴蝶谷很近,虽说平时没什么事不用去公司,但叶子还是习惯住在蝴蝶谷。安平要叶子将蝴蝶谷这套三居室出租,他那套位于时代广场的四室两厅住起来更舒服。叶子不愿意,她建议安平周末才来蝴蝶谷,每周聚两天。安平不肯。最后各让一步,终于达成协议。这天是周五,安平下了班就回蝴蝶谷,叶子吃了晚饭说要健身,安平就在小区里面溜达溜达,权当消食。

绿萝也要去接女儿了。她的女儿薇薇刚满十岁,在蝴蝶谷旁边的少儿拉丁舞馆上培训课。绿萝小鼻子小眼睛,薇薇却黑黑的眉毛,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副可爱的机灵模样。

叶子回家时,安平正歪在沙发上收看乒羽频道。

空调的温度有点儿高,那种接近窒息的感觉又来了,叶子要安平将温度调低点儿,安平奇怪地看了看叶子。叶子怕冷,空调的温度一般设在28℃左右。安平拿起放在松木茶几上的空调遥控器,从28℃ 调到24℃,想了想,又调到26℃。

叶子冲完澡,吹干头发,换了浅蓝色珊瑚绒睡衣,捏了把指甲钳往安平身边一坐。安平看到她手里的武器,往旁边一躲,一副紧张的样子:“你别过来,我的指甲才自己剪过,不要你剪。”叶子哼了一声:“我给自己剪,你怕什么?不识好歹。”安平赔笑:“你剪指甲的水平太高了,连皮带肉的,我老人家消受不起。”叶子噘起嘴,右手对着安平一摊:“拿来!”安平连连摇头。

叶子说:“拿不拿?”

安平还是摇头。

叶子扑过去,想抓安平的手。安平左闪右躲,叶子不依不饶。突然,叶子唉哟一声,安平一惊,“怎么了?”

叶子忽地抓住安平的左手。

“臭丫头,又耍我!”安平苦笑,“怕你伤到自己的手呢,不然你哪抓得到我!”

叶子原本没有强迫安平的打算,不知为什么,安平越躲,她越有斗志。安平的指甲干净整齐,叶子不过意思了一下,就扔了那只好不容易才抢来的手。当她去剪自己左手的指甲时,叫了一声“天哪”。

“又怎么了?”安平以为叶子要玩新花样。

“没,没事,”叶子支支吾吾地说,“差点儿剪到肉。”

安平继续看电视,叶子起身进了卧室。她走到妆台前,取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举起来,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叶子怎么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铂金钻戒,为何只剩下了戒箍和戒托。那颗牢牢镶嵌的克拉钻,到底是什么时候擅自出逃的?戒托上方的六只小爪失去依附,中间空出的一大块,明晃晃的特别刺眼。叶子拉开妆台左边的抽屉,将残缺的戒指塞进最里面,再压上两三个首饰盒和爽肤水润肤乳之类的瓶瓶罐罐。梳妆镜里面的叶子眉头拧成了一团。她的珍珠耳钉闪烁隐约的光芒,那种光芒让叶子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发了一阵呆,忽然伸手取下右耳的珍珠耳钉,拉开妆台右边的抽屉,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护肤品里翻了翻,拿起一只装了新粉扑的盒子,将耳钉塞进去,重新盖好,放在抽屉最里面。

“你看!”叶子气鼓鼓地走到沙发旁,蹲在安平面前。

安平瞧了瞧叶子板着的脸,“要我数皱纹还是数斑点?”

“看清楚!”

“我的手指头不够用。”

“耳朵!”

安平这才发现叶子只戴了一枚耳钉。他哦了一声,“谁让你总偷懒,洗澡睡觉都不取呢。”

“都怪你!”叶子说,“起来啊!刚才你动手动脚的,耳钉肯定掉沙发上了。”

“多大个事啊,”安平慢条斯理地挪了挪屁股,“珍珠耳钉而已,又不是钻石做的,要不了几个钱……哦,对了,这对耳钉是我送你的吧,丢不得,丢不得!”

“啰唆,还不快找!”叶子扶着安平的膝盖站起来。

“你去洗手间找找,说不定就是洗澡时掉的。沙发这边,我保证翻个底朝天。”

叶子抓了手机往洗手间去。

安平从电视柜抽屉里翻出一支强光手电筒。安全绳、强光手电筒、家用灭火器,这些都是叶子某个双十一的战利品。安平认为叶子过于悲观,好好的一栋楼,哪那么容易失火。叶子却说有备无患,没想到真有东西派上了用场。沙发是真皮做的,深咖色,耳钉再小,也不可能钻到真皮毛孔里去。有了强光手电筒的加持,白色的珍珠耳钉在深咖色的真皮沙发上应该无处遁形。安平甚至连沙发的每一条缝隙都细细察看了一遍。沙发底下也只有薄薄一层尘灰。安平直起腰,喊了声叶子。洗手间关着门,里面悄无声息。

安平敲了敲门。

“门没锁,”叶子没好气地说。安平推开门,叶子蹲在地上,手机电筒的白光照在米黄色的地砖上,像一层油虚虚地漂在水面。

“找不到算了,蹲这么久你累不累?”

“我非找到不可。”

“干吗非找到不可?再送你几十对就是。”

“就要非找到不可。”

“行,我今晚不睡觉,陪你一起找。”

安平握着手电筒,打开防盗门,在门外照了好一会儿,关上门,半蹲,查看铺在门口的地垫。地垫是咖啡色的,毛很短,根本藏不住珍珠耳钉。安平还是蹲下去,用手拨开地垫的短毛,照了又照,找了又找。还把鞋子一只只拎起来,检查了鞋底,再检查放过鞋子的地板。安平一块地板一块地板地耐心寻找,不过二三十平方米的客餐厅,他来回找了好几遍。

叶子检查完洗手间,又检查主卧室。被子、床单、枕头、床头柜、妆台、地板……都没有。叶子仍不死心,次卧和书房也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

一无所获的叶子将自己扔在沙发上,满脸沮丧。

安平安慰她:“说不定掉在你健身的地方了。”叶子望着天花板:“早给小妞老师发微信了,她里里外外找了好久,说是没看到。唉,要是掉在路上,肯定找不到了。”安平摸了摸叶子的脑袋:“莫急莫躁,说不定那只耳钉哪天自己就跑回来了,它可能只是想逗你玩玩。

再说,不就一个珍珠耳钉吗?掉了就掉了,我送你一堆新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不重样。”

“我不要新的,就要旧的。戴了这么多年,早习惯了。”

电视里赛事正酣,安平却没了看球的兴致。两人枯坐在沙发上,半晌无话。突然,叶子一蹦而起,冲进厨房,将装得满满的垃圾桶拎出来,所有的垃圾被她哗啦啦倒在了餐厅与客厅连接处的地板上。她蹲在地上,左手握着强光手电筒,右手慢慢拨弄着垃圾,整堆垃圾被她一点一点地从左侧拨拉到了右侧,又一点一点地从右侧拨拉到了左侧。

“唉,这又何苦?”

“去睡你的觉。”

安平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关了电视。

折腾到后半夜,叶子才上床,安平早就呼噜打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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