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千世

作者: 刘国欣

小千世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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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认识印筱卿,也许事情就不至于如此,可是想到不认识她,就突然觉得揪心。骆小千把头埋在枕头里,想着这一切该如何了结,似乎是突然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但又在预料之中,他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件事,也不想去思考这件事。

他们谈论“陈凡华”的病已经成为习惯,当然,主要是骆小千在谈。“她又开始吃药”,“她半夜两点多又发作一次,都叫了救护车”,“叫她母亲来陪着她,我总得做事吧”……每次都是这样,连印筱卿也开始为陈凡华担心,她的生命像悬挂在风中的蛛丝,随时可能乘风而去。一个生病的女人总是令人同情的,她的丈夫经常记挂着她,说给谁都觉得这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毕竟,疾病也可以是一种资本,是一种正在进行的战争,至少此时是胜利的。很久了,陈凡华的疾病一直是骆小千的谈资,也是别人问候他的一种方式。一个生病的妻子总能引起旁人的好奇,这个故事可以一讲再讲,似乎讲完了,悲伤也就结束了,疾病也就消退了。人人都知道,骆小千爱着他的妻子,是个好丈夫,就连印筱卿也这样认为,她羡慕着这对夫妻,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们,一个端盘子的女孩子,能有什么资本,因此如果能这样爱着,也已经是不错,她的心无所求。骆小千确实是这样的丈夫,逢人都要说起妻子的现状,倒不是诉苦,他只是习惯于表达一种对家庭的担忧,似乎夫妻之间的日益疏离,与陈凡华自小就得的哮喘病有极大的关系。不过,明显看得出,他爱她,所以要逃离她,一个身体不健康的妻子似乎是一种病毒,必须跑出来呼吸健康的空气。然后呢?当然是再回去,扮演一个好父亲、好丈夫。连岳父岳母和妻妹小舅子都是体谅的,觉得骆小千是不错的人。

“新出的要求,必须晚上八点到家,否则她就会——”他不说全部,印筱卿也知道,过八点不回去,就会喘不上气来,昏过去,或者发癫……就会有生命危险。这个时间,陈凡华必须见到自己的丈夫,丈夫是一剂药,紧急救命丸。

和大多已婚男人相比,骆小千是不善于说妻子坏话的,他觉得那些说妻子坏话的男人简直太脏,不可以否定一个女人,这是一个男人基本的素养,给妻子体面,才可以让自己体面。他绝对不会让妻子当众出丑,下不来台,他知道妻子也不会让他当众出丑。“她才不是那种捉奸扯头发的人。”这是他对印筱卿说的,同时还补充这么一句,“如果那样,我们早就过不下去了。”从来都是如此,认识开始到现在,印筱卿都知道,骆小千是个体面的人,与他相关的一切都是体面的,比如她的这个气息奄奄的妻子,也是体面的,她生着体面的病,喘不上气来,需要丈夫每晚最迟八点回到家里。这一切多么浪漫。关于骆小千的一切都是浪漫的,都是体面的,有时印筱卿不由会产生嫉妒之感,她觉得自己努力去做一个体面的人,却从来无法体面起来,对一些人体面太需要耗费力气。不过,她在努力地走向体面,也正是因为努力地追求体面,才得到骆小千的欣赏,才有了两个人之间的交往。

眼下,骆小千与印筱卿来往已经三月有余,认识当然将近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也是危险的,越是危险越需要稳定,所以要建设好彼此的心理,这样才能进退有余,左右有据。就目前来看,印筱卿懂事有余,她尊重他,同时也尊重他的妻子,而这,正是骆小千需要的。毕竟,这是他们两人共同的事。如果骆小千在印筱卿面前连自己的妻子都不能提,他会觉得自己很失败,会感觉到整个生活有了障碍。以前的那些女人就不一样,她们会得寸进尺,但印筱卿不一样,所以想如果可以长久一点儿多好。在印筱卿面前,他还能做个就像在公众场合那样有头脑的体面的人,还能对她说说自己的老婆,这点骆小千感觉很好。他绝对不能让陈凡华有什么损失,在别的女人面前受辱,即使她不在跟前,这点儿尊严也要给她。他懂得这个道理,夫贵妻荣,反之也是亦然,妻子的身份即便是个牌位,也应该值得尊重,何况陈凡华还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这是三个小时以前的事情,那时候两个人对坐着,吃着印筱卿叫来的外卖,在印筱卿租来的房子里低低地说着这些。对于这种关系真是一筹莫展,分舍不得,在一起又有陈凡华,夜里总要回去的,但因为相爱,两个人还在艰难地维持着。印筱卿是个很体谅别人的女人,和其他女人不同,何况还有新鲜。骆小千本来不想说八点这个时刻的,他想说的是从今天早上开始他就决定不再来,永远不再来,但是他无法说出口。此刻,已经是一天中的第二次。三个小时前他离开这座房子,现在,又回到这里。也许以后永远不能来了,发生了一些事情,三角形失去平衡性,一些问题一劳永逸地被解决了,一些问题却刚刚展开,所有知道一点儿或者知道一切的人,将对他形成责难,即使没有人说什么,但是事情已经发生。

爱如何定义,一个人人到中年也未必下得了定义,骆小千问自己爱眼前这个人吗?如果不爱,为什么像受了地心引力的支配,在事情发生之后,仍然回到这里;如果爱,为什么感觉此刻像是一种告别。骆小千站在印筱卿租来的五楼房子的门口,几乎是机械般的伸出手敲门。

印筱卿不会知道他会又一次返回。当打开门看到他的时候,她觉得一切的绝望有了希望,似乎看到许久一筹莫展的问题有了出口。

他的手像发情的兽一样在她身上挪动,甚至等不及她关门,就把她横着推进房子。然而,等两个人坐在房间床上的时候,他又迅速地摆脱她,头埋进给他准备的枕头里。

女人是很容易获得的,骆小千一直有这能力,他懂得她们,从小就懂得,山村长大的经验让他知道如何察言观色,如何做小伏低。但是,一些女人才是珍品,才会是无价之宝。而另一些女人,她们会用男人对她们的爱阻挡你、牵制你。大多的女人都是这样,这副德行,她们太难以满足。一旦觉得男人有需于她们,她们就会温柔而又骄矜地一步步说出很多要求,无论是床上还是地下,她们的那些要求有时要花很多钱,有时则要花很多精力。骆小千在有点儿钱之后也不愿意为其他女人花很多钱的,因为他不想培养她们的胃口,何况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钱。骆小千小时候承受过太多贫穷,父亲去世早,母亲带着他这个拖油瓶又嫁了一次,当然又生了,继子与合法婚生的亲子女的待遇在一个家庭的地位可想而知,唯一应该感谢的是,即使继父非常反对,母亲也坚持着供他读到大学,上大学后他贷款发展自己。没有人像他那样贫穷过,所以即使有钱,骆小千也还是审慎的,一直记得贫困那些年,看起来无所谓,可是曾经令他那么痛苦过,就像血液里缺血、空气里缺氧、嘴巴里缺食物一样,他对钱的饥渴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一个人在成长的早期如果受过金钱的饥饿,不断在人群里掩饰自己的贫困,成为个人的一场旷日已久的战争,那就是他一辈子的贫困,无论他以后拥有多少,都补不上。此是旁话。骆小千知道,通往女人的道路不是一个男人为女人付出什么,而是让一个女人进行爱的投资,看女人付出什么。女人是愿意被驯服的,她们天生希望被拴着,被戒指拴着,项链拴着,耳环拴着,手镯拴着,脚链拴着,高跟鞋拴着……她们希望活在一种约束里,借以体现她们的存在。大多的女人都是如此。大多的女人又太贪婪了,她们要得太多,骆小千想给的太少。

所有的事情都必须为他的写作让路,陈凡华不像别的女人,因此婚姻坚持到现在。她实在太适合做妻子,有时候骆小千自己都觉得窃喜。写作如此神圣,他的写作更如此神圣,一定程度是因为陈凡华赋予的,她从来没有动摇过丈夫会成为一个伟大作家的信心,她的丈夫在她心中拥有的地位至高无上,一切,甚至包括爱情和婚姻,都可以牺牲的,无条件地供奉这个神坛,才能一辈子有所收获。

此外,骆小千是要感情的,他尊重自己的感情,也尊重其他女人的感情。因此,他不喜欢那样的身体关系,男人们在歌舞厅、按摩店等地方鬼混到半夜,连别的女人的名字都叫不清,依靠着一点儿钱赢得交换。他不喜欢把钱花在这些地方,从来没有,一次都不会有。这是他给陈凡华的保证,也是他给自己的保证。他觉得这是不干净的,身体卫生是一个原因,主要是精神,动物一样,太恶心。人是需要有感情的,要有感情地去做一些事,这是他的原则,也是他立身的根本。确实如此,印筱卿也这样认为,那些靠着身体赚钱的女人根本不知道感情的重要性,她们的存在价值等同于钞票。也因为这点,骆小千是不喜欢给女人花钱的,他喜欢将所有的钱都交给陈凡华,对印筱卿也是这样说的,一个男人对妻子最好的保证,就是将所赚的钱都交给妻子。这也客观表明,骆小千是不在乎钱的,他愿意将钱全部交给女人;同时也表明,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往,骆小千是不会给女人花钱的,除了妻子,如果做了骆小千的妻子,则是有权花他的钱的。至于是不是因为吝啬于金钱的付出,则是另一回事。

印筱卿知道,也能接受,开始就说得明白,做不了妻子,那自然也就不可能花骆小千的钱。其实这不是接受问题,说这就有点儿俗。至少她知道如果连这事都向别人说,骆小千是会不高兴的。骆小千不喜欢谈钱,他更不喜欢女人和他谈钱。

2

骆小千离开印筱卿已经十二点,是夜里十二点,比预定的八点超过四个小时,是他自己拖延的,而不是印筱卿。本来说好八点离开,但是当骆小千穿好衣服说必须得回家,陈凡华在等他不然又得说一堆谎言的时候,印筱卿表现得很无奈,骆小千等着她哭出来,但她却尽量克制着自己。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不提要求的女人往往得到的更多,关键这一天,还是印筱卿的生日,他是两个人欢爱过之后才听她说的,说感谢他居然今天来。他以前也问过她生日,但并没有记住,今日误打误撞,也没有什么准备,倒让印筱卿觉得感激,亲密的时候也极尽承欢,看得出是喜悦的,因此他才推迟又推迟。

看她那么开心,又不忍心早早离开,明明是穿了衣服的,又坐着开始吸烟,说是抽支烟再走。印筱卿巴巴地看着,看得让骆小千很难过,他知道这种现状得赶快结束。回到家里,陈凡华是悲伤愤怒的;在这里,印筱卿是既欢悦又哀伤的;眼下对自己,分明是踩高跷。也许,唯一的办法,就是永远不再来,不是八点回家,遵循一个要求或许诺,而是结束,彻底结束。他知道,若离开陈凡华,就像去撞婚姻的篱笆,自己也会头破血流的,更何况陈凡华离了他,很可能活不下去,这点他不是不明白。即使是一段真爱,让他成为杀人犯他也是不愿意的。然而,继续现在的生活,就要不断缝补谎言,进行夫妻之间一次又一次绝望却贴心的谈话——日子会好的,一切会回到日常生活的,没有什么绝对的情感,结发夫妻是可以白首的,总之,会共享花圈与坟墓。骆小千在心里想,真他妈是诅咒。他懂得他不能摆脱陈凡华,婚姻的篱笆早就扎紧,谁都不可进来,这是夫妻要共同承担的义务,也是陈凡华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

不能不说,骆小千是感激陈凡华的,他想到她还觉得温暖,她曾经给他那么多,甚至今日的自信,包括名望和地位,都因她而来的。

在认识陈凡华时,骆小千已经大学毕业并参加工作,但并不是个自信的人,骆小千知道,是陈凡华的爱情给了他自信,让他知道他也可以“攫取”这个世界,颜如玉与黄金屋,他也可以轻松获得。前面已经说了,骆小千有个极为凄惨的童年,父亲很早就去世,母亲改嫁,又生了一群孩子。母亲本来是可以不改嫁的,但就连家里的两间房子,都被叔伯收去,说是祖上的,明显是欺负孤儿寡母,又是上世纪60 年代中期,如果不改嫁,生存也是问题。然而,嫁了也是一样,女人还是活在男人制下,但要强的母亲还是努力将他供到大学。骆小千感激母亲,他觉得母亲是个伟大的女人。考上大学后,一切才有所改变,寄人篱下的日子才变得有所尊严。骆小千对那些心怀叵测专门盼着他不好的亲戚颇有了解,甚至包括他继父,他为在自己儿女面前有个托辞,常常说两个亲生的子女不如这个继子吃得了苦,平步青云。继父的其他亲戚,也是如此,过年来家常常进行有意无意的闲聊,意思是骆小千正是因为经历了父亲小时候的苦头,才获得现在的好生活,考上大学。他们谈起他来都满面红光,似乎已经先于他替他确立了通往未来的宽阔大道。这些人不管有没有过恩情,都要他记住他们,因为他们的祝愿是好的,万人嘴里有福,他已经是个有福的人。就是这些人,他们认为几个家庭的失败养育着他,滋养他,他肯定会有一个远大的前程……一些时候,他们甚至觉得是骆小千像火苗一样剥夺了继父家坟头上的风水,让他的弟弟与妹妹没有能力考到大学。这些学业夭折者的悲惨景象更使骆小千充满发愤图强的决心,他暗自发誓,一定要竭尽全力保持胜利,以便让这些说风凉话的人彻底不敢再说风凉话。

骆小千爱他的母亲—— 一位大地上的农民,他以他有这样一位母亲而自豪,也为有这样一位母亲而伤悲,早在他小时候就开始。现在,母亲尽管去世多年,想到母亲还是有这感觉,苦难的母亲曾经给他太多的爱。她以她的肚皮而闻名,曾经前前后后生了十个孩子,活下来的却只有三个。骆小千常常觉得时代对他母亲这一代太亏,对自己这一代也亏,但最终后来有个补救,毕竟自己考上了大学。

认识陈凡华是偶然的,大学时候他偶然获得的一次全国性的大学生小说征文一等奖,让他名声大振,振到在另一个省城读书的陈凡华也听说了。后来在自己工作的县城见到陈凡华,喜欢文学的陈凡华得遇真人,两个人开始经常谈论文学,不久就谈起恋爱。说起来,也是这次获奖让他初步踏入文学圈,认识了一些只有在书本上才看到名字的作家、画家、演员等,认识了这些“名流”。领奖活动是在北京的一家有名的会堂举办的,接着还有几天到北戴河的度假旅游作为附赠。二十几岁比同届学生大两岁的骆小千一直都觉得自己只是因为贫穷才被耽误,并不笨,这次活动大大激发他的野心,名流们出场时候的景象震撼了他。他们从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小车里缓慢款款而出,等待着镜头拍摄,然后步履轻盈地穿过旋转大厅,走入楼梯,接着进入正堂,彼此开始潇洒又随意地攀谈(但看得出,非常严肃和深入)……他们的生活方式也是令人羡慕的,包括早上吃自助餐,他们优雅安静地小声交谈,害怕胆固醇增高,小心地剥掉蛋皮,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外面的蛋清。蛋黄则被扔掉,像一个小黄圆球一样被抛弃在小碟子或小碗里;吃水果也是一样的,他们小心地摄取,以颗或克计算,哪怕因此剩下很多,比如一个苹果只咬掉三四口,他们也绝不会多吃的。“每顿饭要吃绿叶子菜,要吃鱼肉蛋白,也要考虑摄入陆上动物的脂肪……”大家彼此交流着健康心得。骆小千是人生第一次如此摄入营养学课程,他发誓他要成为这样的人,这样的作家,此后多年他一直这样努力着,努力把自己培养成一名有名誉和地位以及懂得规矩礼节的人。现在当然算是大器晚成,但毕竟也才五十多岁,以后有的是成长的机会,有的是时间享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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