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线
作者: 孟悟
1
阿霞和罗衣居住在美国南方小城,两个人相差十四岁,信仰不同(罗衣信佛,阿霞信基督),但“三观”一致,志趣相投,语言和见识没有代沟。阿霞曾经有个暖心的丈夫,但是癌症带走了他。丈夫离开了她五年,她一个人走过了五年。阿霞没有封闭自己,只是无法找到心心相印的人。而罗衣呢,在遇见晨辉前,身边的男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还说什么只要男人换得快,没有泪水只有爱。阿霞总是劝罗衣,找男人乱精神,还不如找条狗,一个人悠闲自在不好吗?
说人家容易,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便换成了另一种版本。就在罗衣频频对晨辉发动攻击的时候,阿霞也落入了情网之中,莫名其妙,没有理由。罗衣看中的男人是在葬礼上,阿霞看中的男人也在葬礼上!
阿霞周末在华人教堂当义工,那日教堂为一个女子举行了葬礼,女子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却在火灾中丧生。她是个贤妻良母,为女儿和丈夫无私奉献。那夜丈夫出差在外,她熬汤忘了关火,火从厨房燃到了卧室,她惊醒后,拼命救出了女儿,而自己却葬身火海。亡妻的丈夫在葬礼上号啕大哭,女儿也在哭喊妈妈。阿霞在一旁心酸泪落,她体验过失去亲人的悲伤和绝望,那漫无边际的疼痛像一头怪兽反复撕咬着伤口。当教堂的教友们正在商议怎样安排父女二人的临时去处时,阿霞主动说,可以到我家先过渡。
罗衣提醒过阿霞:“让外人住进家里,这绝对过了我的底线。我小时候看到一家人的两兄弟打架,就是婚后还住在一个屋檐下,亲兄弟都如此,更别说外人了。”
阿霞说:“我只是想为他们雪里送炭一个月,一个月眨眨眼就完了。他们先前失火的房子有保险,会很快购置新房子。”
男人叫文莱,带着他的女儿柔丝搬进了阿霞的家。阿霞住一楼的主卧,二楼的两间卧室安排给了父女二人。刚开始大家都谦让客气,阿霞给父女二人做过早晚餐,文莱帮阿霞修过汽车和电脑。阿霞隐约觉得,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再说家里有个男人,到底让人放心。文莱后来干的活儿更多了,修好了车库的门,卫生间的下水道,那个晚上,他趴在地上两小时,帮阿霞搞定了客厅和卧室的同局网络系统。等他站起身时,阿霞递给了他一杯果子酒,两人闲聊到深夜,文莱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
阴阳协调了,身心也平衡了,罗衣很快发现阿霞气色红润、精神抖擞,罗衣没有点破,阿霞也没有明说。或许激情来得太快,矛盾也来得快,柔丝眼睛里有怨,开始挑剔了,暗示阿霞做的饭远不如自己母亲的手艺。阿霞怎么能跟柔丝的母亲相比呢,阿霞是全职白领,早九晚五的建筑设计师,柔丝母亲生前是全职太太,最大的幸福就是为一家人鞍前马后,快乐奉献。文莱告诉过阿霞,柔丝有次看纪录片,关于动物惨遭屠杀,心生同情,发誓吃素。于是柔丝母亲把豆腐和鱼一起烧,等鱼的浓汁被豆腐彻底吸收后,豆腐挑出来再装盘;柔丝母亲擅长煲汤,煲了一夜的虾蟹贝类海鲜汤,汤水舀到一个小锅,烧开后放青菜、土豆和香菇。总之,这就是柔丝吃的素,比常人的荤还要繁杂琐碎。阿霞当时就想起《红楼梦》里,刘姥姥在大观园吃傻的一道茄子菜,得用十多只鸡来当配料。
阿霞不是柔丝的亲妈,就算是亲妈也没有这份爱心和耐心,但是文莱认为柔丝正是青春期,又刚刚失去了母亲,恳请阿霞能宽宏包容。阿霞一肚子的委屈,凭什么嘛?出房子出力侍候小公主,还受这等气?
阿霞只能向罗衣倾吐:“柔丝知道我和她爸的关系后,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仇人。”
罗衣摇头道:“别养小仇人,快点儿请出门去。”
阿霞面有难色:“请神容易送神难。”
罗衣知道,阿霞陷入感情的沼泽地,越是挣扎陷得越深,而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爱情,女人必须包容一切,接受一切。
2
第二年紫薇花开的时候,罗衣心想事成,嫁给了她在葬礼上看中的男人杜晨辉。而阿霞和文莱友好分手,从阿霞的房子里搬出去后,文莱买了新房子。
文莱看中的新房子,价都没有讲,什么原因?那房子后院长满了竹子。文莱的原配生前爱竹,也种竹。原配最擅长的一道菜是腌笃鲜,用春笋、排骨、咸肉熬成一锅醇香奶白的佳肴。腌笃鲜的食材中,原配认为春笋最为关键,种竹就是为了采新鲜春笋。在文莱的记忆中,妻子熬制的腌笃鲜是人间最美的春天。
阿霞对罗衣说:“他真傻!我劝过他多次,有竹子的房子不能买,不能买,那竹子会疯长,跑到邻居的院子要闹纠纷的。”
罗衣说:“你管他干什么,你们都分手了。”
阿霞睁大眼睛,下巴突然一扬,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尴尬:“我和文莱还算……还算朋友吧,等柔丝进了大学再说吧,谁知道以后呢?我老了,不如你年轻,总能抓住机会。”
罗衣的嘴动了一下,她的笑有点儿苦涩:“晨辉很多地方不如文莱,但他没有孩子,也没有让我烦恼的复杂关系。”
罗衣出嫁的那年三十岁,丈夫大她五岁,罗衣在婚后搬进了晨辉的家,那是晨辉和亡妻的家。阿霞对罗衣直言相告:“此事大不吉,干嘛不买新房子?旧房子到处是旧人的鬼影子。”
罗衣傻了吗?不想要一个新崭崭的家?但晨辉坚持不走,她只能顺他。这就是罗衣的新婚之家:前庭后院已荒芜了,满眼都是野藤杂草,唯有一棵紫薇树还在开花,一树倔强而孤独的灿艳。晨辉无意间提及,那是他前妻所种。罗衣喜欢紫薇,但这一棵紫薇刺她的眼睛,她决定砍掉它。
若是连根拔掉,工程太大,她用电锯砍去了紫薇的侧枝和主干,并在旁边种了一棵桑树。晨辉不高兴,说房院种桑不吉利。罗衣于是请人挖了个小池塘,池塘里种了莲花。晨辉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罗衣后来习惯了。他对她永远是这个态度,不冷不热,爱理不理。她能怨谁?这不是自己的选择吗?再爱又如何?爱情也有底线,只要没穿破底线,她愿意跟他走下去。
晨辉沉默寡言,罗衣跟他说的话还不如跟老板朱莉娅说的多。朱莉娅比罗衣大七岁,雪肤碧眼,一头齐耳的红棕色短发,更显精明强干。朱莉娅说她曾经留过齐腰的长发,那时候她还沉浸在爱情的玫瑰中,只是婚后才发现对方是人渣,在外面四处留情,她堵过三次床,三次都是不同的女人。为什么不离婚?朱莉娅跟人渣的父母关系融洽,如亲人一般,人渣后来在华尔街当高管,资源多,人脉广,对她事业有帮助。两个人都在拓展商业江山,没有时间去建立一段严肃的关系。朱莉娅说,人渣哪天认真了,要结婚了,她会积极配合办理离婚。
朱莉娅的奇葩故事,罗衣听得思绪万千:自己和晨辉会走到这一步吗?朱莉娅有次到罗衣家中做客,喜欢她家后院的莲花池塘,没多久,便送了罗衣一尊半米高的菩萨石像。朱莉娅说,东方的园林常有莲花伴菩萨,那菩萨石像是客户给她的,她愿意帮菩萨找一个有莲花的家。朱莉娅家有两只猫,整日蹿上跳下,居然跳到菩萨的头上,让她心有不安。朱莉娅去过泰国,那里的人对佛像虔诚礼拜。
3
不知不觉间,诡异的新冠肺炎出现在地球,繁殖并狂欢,让人类措手不及,惶恐逃避。罗衣所在的城市,医院人满为患,商家关门了,政府让居民待在家中。阿霞告诉罗衣,她喜欢居家办公,不用看老板一张讨厌的脸。
罗衣倒是喜欢看老板朱莉娅的脸。朱莉娅聪明,知道怎样在疫情中转身,开始经营隔离玻璃,也经营模块组装的隔离房。结合病毒的氛围,用“隔离”做包装广而告之。隔离房占地小,功能完善,可根据客户的要求进行细节改装。隔离房适合安在居民的后院,也适合小型商家。病毒时代,忧郁患者剧增,心理诊所需要建隔离亭约见病人,隔离亭宽敞明亮、四面来风,隔离亭成了朱莉娅的新项目。
罗衣的电话必须24 小时开着。朱莉娅总是说,我们挣再多的美元都是暂时的,病毒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罗衣有时很茫然,这祸害全球的病毒是应该留下,还是滚蛋?那天,罗衣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女人口音重,不是当地人,也不是华人。对方自我介绍,她叫桑娜,需要罗衣帮忙打造隔离亭。
桑娜在家里开设瑜伽馆,但在疫情期间停了课。
学员们一声又一声,恳请她开张,说是宅家太久,精神出了异常。桑娜老公是公司高管,挣钱多,桑娜不靠瑜伽维生,总是以安全为由不开课。就在三周前,她的一个学员因抑郁症在家自杀。桑娜惊恐而悔恨,即刻见了心理医生,医生在隔离亭约见了桑娜。
桑娜在电话里告诉罗衣,她想在后院修建一个隔离亭,像她心理医生那样的隔离亭,用来上瑜伽课,学生最多六个,必须保证六英尺的社交距离,桑娜希望罗衣帮她估算一下,需要多大的面积和费用。
桑娜的儿子已上大学,但她的脸依然是一张少女的脸,一头活泼的小卷发,时尚中带点儿小俏皮。桑娜家的后院林深树密,还有一个莲花池塘,池塘是天然的,满湖的莲花慵懒地舒瓣吐蕊,一蓬一蓬的清香,缠绕着栀子花的幽芳,在空气里悠闲弥漫。罗衣心想,我家也有莲花池塘,但没有这心旷神怡的香气,到底是人家的风水好。
罗衣计划把隔离亭建在池塘边。罗衣说,莲花的清香会有助瑜伽冥想。桑娜说,我喜欢你,你是一个懂瑜伽的人。那日工程结束后,桑娜送给罗衣一盒包装精美的红茶,红茶来自斯里兰卡,那是桑娜的祖国。
手捧红茶,往事如浮动在流光中的画卷,罗衣想起那年夏天,她带晨辉去香港散心,他们光顾了一家奶茶店。晨辉说,他知道高档的港式奶茶,其食材就是采用斯里兰卡的红茶,她告诉过他的。那个她,罗衣知道是谁,但是罗衣淡然一笑,她觉得人不该怕鬼,人只要活着,总是有很多机会。
瑜伽亭完工后,罗衣把朱莉娅送给她的菩萨石像转送给了桑娜,她说帮菩萨找到更好的风水。桑娜双手合十感谢说,你最懂我的心思。罗衣知道桑娜的故事,她在斯里兰卡的乡下长大,房子外面是绵延起伏的稻田,稻田中间立了一个巨大的菩萨,菩萨无量慈悲心,保佑了她的幸福平安。桑娜家穷,18 岁就去了首都科伦坡,在亲戚家的餐馆打工,偶遇一个美国绅士,那绅士是美企的高管,不知为什么就是喜欢桑娜。桑娜的姨妈和表姐都不信,以为那高管就是玩玩儿,桑娜的英文是破碎的,蹦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有背景的男人会娶她吗?但是高管偏偏给了她一个盛大的婚礼。婚后将她带到美国,还鼓励她接受高等教育。桑娜对罗衣说,这一切都是菩萨的恩赐,她一个乡下孩子居然获得美国的教育硕士,在毕业典礼上,她和父母都哭了。
罗衣为什么要送菩萨石像给桑娜?除了顺水人情,当然还有缘由。罗衣有天在后院干活儿,发现菩萨石像的身子歪了,走过去一看,地里冒出好几根紫薇新枝,跟石像争起了地盘。罗衣心想,那棵老紫薇不是砍了吗?还是不能赶尽杀绝,还是有新生命冒出来。
桑娜在电话里告诉罗衣,大家都爱新建的瑜伽亭,树叶在风中起舞,小鸟在欢唱,空气里飘散着莲花的清香,享受与自然的和谐交融,你也过来享受一下吧。罗衣说自己忙得像个旋转的陀螺,夜里躺在床上,白日的场景交错在眼前,连着好几夜睡不好觉。桑娜说,职业女性都有这些症状,我早就劝你过来体验瑜伽。
4
桑娜在瑜伽课里安排了二十分钟的瑜伽冥想,悠扬宁静的音乐中,焦虑消散了,灵魂自由飞翔。罗衣盘腿而坐,跟众人一起冥想,感受这个世界的透明安详。瑜伽结束后,众人坐在亭子里喝茶。一个黄发蓝眼的年轻女子说,这是一周最美好的时刻。她叫安吉,蓬松的长发盘在头上,简单而优雅。她供职于一家设计公司,疫情期间在家上班。她感叹在家上班并没有想象中的悠闲,懒散无节奏,每天穿着睡衣,工作效率低,脑子乱得像各种颜色的毛线纠缠成一团。
罗衣对安吉说,我也曾在家中上班,每天10 点才起床,歪在客厅的沙发上,办公效率能高吗?我后来买了公司的隔离小房,建在后院,一进入小房便进入了工作区,只要关上门,便隔离了家里那些鸡飞狗跳的烦心事。
安吉说,你一直待在工作区不出门吗?
罗衣说,肯定要上卫生间的,但我强行自己两小时不出工作区。
安吉说,好,我想买你说的隔离房。
罗衣说,现在有种新款的隔离房,带卫生间,特别适合工作时间长,深度专注的职业,比如画家、作家、软件设计师……
安吉说,我不喜欢太封闭的环境,我哥哥是个雕塑家,带卫生间的隔离房适合他。
一个卷发女子靠在亭柱边,懒懒地端起一杯茶,四十上下的年龄,脸上皱纹很清晰,但身材娇美,线条玲珑有致,看背影就是一少女。罗衣知道她,人有个性,名字也很特别:向日葵Sunflower,向日葵眼睛超大,下巴轮廓明显突出,另类的黑白混血儿。罗衣记得向日葵说她的母亲是东欧移民,故乡在布达佩斯,而她父亲是来自海地的黑人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