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粥米”的人们(外一篇)
作者: 谭践
二弟独生儿子生了三胎,喜讯很快传开,本家族“主事”的老侄子说,咱家好几年没办“送粥米”了,得好好祝贺一下啊!
侄子扳着指头数算,我们家族最后一次添丁“送粥米”是在四五年前,也就是说,偌大一个家族,四五年来只增了一口人,去世的却有四人。因此,生子添丁不只是一家人的大事、喜事,也是本家族的一件大事、喜事。早先,“粥米”主要是鸡蛋、挂面、小米、红糖等益于产妇休养恢复的食品,后来逐渐被现金取代,如今的“标准”一般是200 元喜钱。主家会设宴招待并回赠一袋5 公斤的喜面。
那几天,二弟家里人来人往,喜气洋洋。只是谁都没想到,二弟竟立下规矩,“送粥米”只限儿媳娘家人,本家族人无论远近,一律不收。
我委托三弟媳送的“粥米”,也被拒绝。那晚,二弟专程来我家解释——
前几年本家有人“送粥米”,收了近门的,没收远门的,结果近门的一本正经坐席,远门的来来回回伺候。按农村的惯例,近门的应该礼让远门的,这就显得有点儿别扭了。所以这次,索性无论远近一律不收,届时大家都去忙活忙活,捧个人场就行。
二弟家把“送粥米”的日子定在了周日。前一天晚上,二弟专门宴请“助忙”的族人。老侄子负责“总调度”,统计到场亲朋好友人数,安排本族一班年轻人迎亲、送亲,买喜面、发喜面,买酒、买糖、买茶叶,安排宴席……一干人等,都开着私家车来义务服务。一切安排停当,老侄子特别嘱咐:“所有开车的,明天中午都不许喝酒!要喝今晚先喝够,明天中午办完事,晚上敞开喝,谁不喝谁是‘儿’!”每每这个时候,老侄子还要“以身说法”——
多年前,有人“送粥米”,他喝了点儿酒,送客时车不够,他骑别人家的三轮车“充数”,载了他老婶子和几位上了年纪的妇女。那天刚下过雨,路滑,上一个小坡时,三轮车侧翻,他自己跌了个仰八叉,爬起来一看,老婶子竟晕了过去,额头上鲜血直流。他急忙叫了“120”,将老婶子送到镇医院。老婶子额上缝了五六针,左胳膊也折了,医药费前后花了七八千块。他付上钱,心里恼得不行,本来是无偿为大家服务,结果出了事,还要贴进这么多钱,媳妇也跟他吵架,几天不理他。幸亏大家积极捐款,主家深受感动,主动承担了全部费用,才为他解了围。
老侄子说:“咱决不能重复我犯过的错误!一定要戒酒,外加小心谨慎!”
“送粥米”当天中午,我们提前赶到酒店,还没坐定,进来一位风风火火、中等个儿头、白净面皮的中年妇女,有人认出她是二弟的叔伯亲家,也是我们村外嫁的张家女。她一进门就大嚷:“哎呀呀!你们这些迎亲的,怎么不到外边站着去?俺没坐,你们倒先坐下了,小心俺们‘拿邪’,找你们麻烦!”我的一位老侄子,彬彬有礼地站起来说:“他表姐,这不您姑父站起来了,快进屋喝茶去!”原来,老侄子娶了张家女,按辈分,这位叔伯亲家得叫他姑父。那女人敞亮地说:“哈哈!有俺姑父就好说了,不找麻烦了,咱今天只管把酒喝好,把喜面带走!”
嫁妆
大哥指着我老屋墙角的一个柜子,对大娘说:“妈呀,看你出嫁的柜子,还在这儿摆着呢!”大娘端详了一番说:“这不是我那个,我那个送给你大姑当嫁妆了。”大哥看着三叔家大弟说:“你不是说是你大娘的?”大弟说:“我说的是俺二大娘,不是俺大大娘。”
柜子呈长方体,长不足一米,高、宽约半米多,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好像一个暗黑的色块,放置在一个高约三十厘米的四边形木架上。柜子正面下部,有一个葵花盘般的圆形暗红色“囍”字,初时,颜色鲜红,后来慢慢褪色,直到现在模糊不清。
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二,这只柜子确实是母亲的遗物——母亲当年的嫁妆。它比我的年龄至少要长一岁,从我记事起,它就一直摆放在堂屋的显眼位置,是当时最大的木器。彼时,土石当家,土屋子、土台子、土炕,甚至土柜子,鲜有木器。一只现在看起来普通的柜子,在当时却十分少见。
母亲发奋图强,凭借精湛的缝纫手艺,带领我们家迎来“鼎盛”时期,同时,历经多年栽培,屋后的一株梧桐树也长大成材,母亲雇来木匠,重新打造了大立橱、大衣柜、八仙桌等时兴家具,这只柜子便有些不合时宜,被闲置了。母亲去世后,我将那些时兴的家具放到闲屋,将柜子搬出,重新摆放到了堂屋的显眼位置,旧屋瞬间充满了母亲的气息。
大娘定居沈阳,住七层楼房,没有电梯,每天上下楼,去远处市场买菜,全靠步行,去公园锻炼,最喜拉单杠。老人家坐任何车都晕,也没有学过骑自行车,因此练就了一双“铁脚”和一副好身板。大娘一生养育了5 个儿子,虽已91 岁高龄,却耳不聋眼不花,颈背挺直,思路清晰。五年前,大娘曾回乡探亲,没想到,大娘思乡心切,此次竟不顾晕车之苦,返家探亲,身体仍那么硬朗。说起那柜子,大娘说:“我1957 年去了沈阳,后来你大姑出嫁,就重新漆了,送给你大姑做了嫁妆。大姑和姑父都已去世几十年,那柜子是否还在?”
一日,大姑家表兄宴请大娘一行,大表妹也来了。又说起大娘的嫁妆——柜子。大表妹说,她出嫁的时候,重新漆了漆,又成了她的嫁妆;又过二十多年,她女儿出嫁,那时已不时兴柜子,柜子没处放了,便拆开打了个写字台,送给女儿当了嫁妆。如今,外甥已经十几岁了,天天都用它写作业。
我问大娘,出嫁时,怎么来的咱家?大娘说,坐一顶小轿,两个人抬着柜子,一大帮本家亲戚陪着。为了做嫁妆柜子,家里卖了二分好地,买了本村一棵大松树,晾干,解成板,专门把木匠请到家里,做了好几天才做好。后来,那棵大松树旁边,又长出了一棵松树,现在已长得比原来那棵大多了。
那年,大娘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