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卓吾
作者: 李晓东
一
博士论文写《个性主义与中国文学现代化》,从王学左派寻找梳理思想资源,对李贽的生平和思想下过一些功夫。但时日既久,杂事殊多,卓吾先生便渐渐远去,面目模糊,只留下“童心说”,“童心者,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等些许常识。不料,在泉州小巷,和卓吾先生不期而遇。
李贽故居,位于泉州市鲤城区南门万寿路,天下路名,重复不少,如解放路、人民路等,许多城市都有。我在北京也住万寿路,以为前清皇家讲究,别地没有的,在泉州却“又见故里”。想想,其实泉州的万寿路更加实至名归,肉身有涯,思想无限,皇权已逝,真理永存,这小小院落承载的,是传于远方、垂于后世的不灭光焰,是四百多年前现代思想的先声。
门极小,与周边环境无二,即使有赵朴初先生题写的“李贽故居”门匾指引,匆匆而过的人,还是很有可能会忽略这座1985 年即成为福建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先贤旧宅。赵朴老的字温柔敦厚、舒展娴雅,真有佛家清修之后的气象,我以为,题牌写匾,当代第一人。可能有人以为,李贽为儒,赵朴初归佛,仿佛门派不合。其实不然,常言儒释道交融,并非天然合一,而是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其中阳明心学在引释入儒上起了关键作用。而李贽,正在这一支上生长出来。
王阳明对于理学的改革,在一定程度上类似于新教之于天主教。理学自周敦颐发端,经“二程”即程颐、程颢发展完善,及朱熹集大成。既是学术体系,又上升为国家之意识形态,其理论及实践特点,大要有二:学理上,将“天理”与“人欲”对立,主张“存天理、灭人欲”;实践上,将“读圣贤书”与“俗务”对立,以“读书明理”为上,轻视具体事务,无论是日常事务还是现实的建功立业。至明代,科举以八股取士,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成为标准,进一步强化了理学的一统地位。
心学之始,乃在南宋陆九渊。朱熹与陆九渊、陆九龄兄弟在信州,也就是今天江西上饶的鹅湖镇举行“鹅湖之会”,召集人吕祖谦本来想弥合分歧,“合而为一”,结果论辩三天,不欢而散。论辩中,陆氏兄弟略占上风,但程朱理学的权威地位,未受撼动。心学之盛,尚待三百余年之后的王阳明。当然,还有一场“鹅湖之会”,是辛弃疾与陈亮,比这场晚了13 年,是文学家之间的聚会。没有意见相左,只有意气相投,虽抗金复国之志未酬,悲歌慷慨,然相见恨晚,反复唱和,留下了《破阵子·为陈同甫壮歌以寄之》等千古名篇,“沙场秋点兵”的家国情怀垂于百世。两场“鹅湖之会”,在中国文化史上都具有重要意义,而且生动地反映了哲学家与文学家的不同。哲学家重理性、文学家重感性,哲学家重识见、文学家重情感,哲学家重分野、文学重唱和,哲学家重门派、文学家重流派,哲学家重风范、文学家重风格。
二
李贽先祖唐时自河南固始迁泉州避祸,然数百年后“元季兵饷费多,粮银推迫,一人焉能特持,又兼幼孤,常在外妈之家,是以变名而入外妈之林姓”。常言曰福建“陈林半天下”,《红楼梦》里,林黛玉就是福建人。改姓,又是为了避祸。福建林姓人多势大,外来之人可以得到护佑。改变的,不仅是姓,还有生产生活方式。改姓至载贽,共七代。祖业相传,从事海外贸易。古名刺桐的泉州港,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2021 年7 月25 日,第44 届世界遗产大会上,“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作为文化遗产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用22 处遗址,雄辩地见证了这个延续数百年的世界第一大港,全国唯一的全域历史文化遗迹城市往日的风云繁华。
海上丝绸之路数条,载贽祖辈选择的,是向西到波斯的路线。访问伊朗时,在伊朗国家博物馆里,看到许多元青花,深为惊艳。更惊艳的,是在德黑兰街上店中,见到错彩镂金的大碗和大盘。同行中,有位陶瓷专家,鉴之为真,立即买下。其他资金足者,效之,不时卖出三套。然同样者仍有,似乎源源不断。其他店中,也所见甚多。陶瓷专家说,这是明清时代的外销品,国内几乎没有。想想也是,只看器物尺寸,便知是放大块手把肉和奶茶的,与中国精巧细致的瓷器截然两样。可见,李贽生活的时代,中国的对外贸易已是量身定制,具有显著的自觉意识,深刻了解客户的文化心理和现实需求。二世祖林弩“洪武十七年,奉命发航西洋忽鲁谟斯(伊朗古代港口)”,并且“遂从其教,受戒于清净寺教门……就娶色目婢妇人于家”。
初见清净寺,眼前一震,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讲解员问,哪位老师到过伊朗伊斯法罕清真大寺?我回答,我去过。同行者多惊讶。我说,2011 年,随全国人大代表团访问伊朗,参观过这座已名为伊玛目·霍梅尼清真寺的著名建筑。高耸的穹顶和内外通体的蓝色砖,令人仿佛置身沙漠的星空。正参观得兴致勃勃,突然来通知,时任伊朗总统的内贾德要会见中方代表团主要成员。于是,立即启程返回德黑兰,未及尽兴。不料,十年后在泉州“重逢”,而且,清净寺修建于南宋绍兴元年,即公元1131 年,比伊斯法罕清真大寺早了近500 年。因此,不是清净寺似伊斯法罕清真大寺,而是伊斯法罕清真大寺取法清净寺。
寺中壁上有“敕谕”,明成祖朱棣颁发的,其文曰“所在官员军民一应人等,毋得慢侮欺凌,敢有故违……以罪罪之”。朱棣的皇帝宝座得的不光彩,但确是雄才伟略之人。迁都北京,亲在边防以御蒙古,又遣郑和下西洋,沟通中国与世界。对外来文化宗教尊重包容,自汉而起的朝贡体系,到明朝达到顶峰。永乐元年,日本遣使入贡,成祖厚礼之,赏赐颇丰,且对贡使违反禁令私带刀枪视而不见,表示“勿拘法禁”,还让官府出钱买下。永乐二年,琉球山南王贡使在景德镇购买瓷器,被当场抓获,明成祖谕旨“远方之人,知求利而已,安知禁令?朝廷于远人当怀之,此不足罪”。对内“以罪罪之”,对外“此不足罪”,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创造了良好的营商环境。
正由于此,外来之人日益增多,且在泉州等沿海之地安居乐业。清净寺中,大礼拜堂穹顶已因地震坍塌,就地埋入土中,四壁与石柱依然屹立,护佑着青青芳草,如波斯地毯般,仿佛还在回忆昔日虔诚诵经的盛况。旁边有望月台,是斋月里阿訇登临望月,决定开斋日期的地方。一代代穆斯林在这里安居乐业,伊斯兰文化同时潜移默化地产生着影响。
三
我们研究中国外来文化史,对佛教、基督教的影响着力殊多,成果丰富,伊斯兰文化的作用却为人所知较少,只有“阿拉伯数字”,还强调是印度人发明的。这当然和穆斯林“自传其教”,相当封闭有关,但伊斯兰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依然不可忽视,最重要的,是冲击了“重农抑商”思想。唐代伊斯兰教初入中国之时,其经商所取得的财富,便使“唐人想见穆斯林商人之富而想见其人,因想见其人而想见其教”。逮于明朝,特别是嘉靖万历之后,经济发展、商业繁荣、资本主义开始萌芽,对这一社会变迁的思想反映,特别是成体系的阐述,便需得天时地利人和者,于是,落到了李贽肩上。
载贽十二岁,作《老农老圃论》,扬樊迟问稼而抑孔子。一人有此新见,在程朱理学一统之时,本已不易,更新奇的是“论成,遂为同学所称。众谓:白斋公有子矣”。一篇“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的少年习作,非但没有被打压,反而广为点赞,说明当时泉州虽为朱熹闽学之地,然民间却已萌发出新思想的嫩芽。
载贽少时,家族依然营商,然已无祖上跨国贸易之富,仅以在当地开店铺求得温饱。于是,载贽父林白斋即弃商读书,考中秀才,以教塾为业。载贽少即显才,更胜其父,嘉靖三十一年(1552),26 岁的林载贽中举。中举后,发生一个重要改变,改了姓,由林归李,回到家族本来的姓氏。但换姓未更名,包括字号,林载贽变为李载贽。但李卓吾不是林卓吾,卓吾乃李贽成名后自取的号,意为卓越吾生,自警自励追求学问识见的卓然不群。李贽为何归姓,其著作及前人传记中未有明言,我推测,是李贽对于儒学传统,包括其背后所代表的家族传承的自觉回归。因为李氏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和作用,自非林氏可比。我曾两次到甘肃定西市陇西县李家祖祠瞻仰,李氏十二支,以东南一支族谱最为详尽,李贽一族,也入《陇西李氏族谱》记载。
李贽思想之产生,有天时,明中叶后资本主义萌芽;有地利,泉州商业发达;有人和,李贽祖上国际贸易的眼界,以及伊斯兰文化的不自觉浸润。然而,也有违和,甚至大不和之现象。那就是,李贽于家道衰落之际中举,又多子女,家庭家族之累,让他深知“穿衣吃饭”之不易。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李贽归宗,读书以求出仕。然其出仕目的,并非如宋明理学所提倡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更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他有着家族的生活负担,也有商人之家的现实。
遗憾的是,以官谋生之道,李贽走得不仅不顺,反而异常艰难。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中,“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其实不然,中国古代,特别是明代,官员俸禄很低,可以说,没有“灰色收入”都不足以养家。李贽宦海浮沉,先后任河南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北京国子监博士、北京礼部司务、南京刑部员外郎和郎中,所得收入一直难以支撑自己小家庭和大家族的花费,尤其遇到为祖父、父亲送葬这样的大事,更加入不敷出。南京任职期间,因城市花费巨大,只好将妻子和三个女儿留在辉县,买田数亩度日。正遇灾年,二女、三女竟然饿死。杜甫小儿子饿死,愤而留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千年之后,这一幕再次载入中国文化史。李贽与妻共育四男三女,然只有长女成年,七丧其六,男丁全无,在为人父者心中,当是多大的痛!也许,唯有巨大的悲痛一次次撞击心灵,才能诞生出深刻的思想。当然,“饿殍遍野”之事,历来不鲜见。
一直到云南姚安知府任上,情况才好点。姚安处彝族地区,直到2018 年才摘了贫困县帽子。李贽在任期间,颇多善政,民评极佳。万历五年(1577 年)修建的涟广桥,至今犹存,已更名李贽桥,记载着这位虽在姚安仅三年,却与之紧密相连的灵魂。
离任时士民“攀辕牵衣”不令其去,只好夜里乘小船离开。可以说,李贽肯定不是贪官,离别时身无他物,唯图书几册,自称“无价之宝”。然毕竟掌了实权,经济状况大有好转。所以,海瑞做了两任知县,却两袖清风,才为当时和后世称颂。而且,知府是四品,依明制,四品以上,致仕后仍可以拿到与在职时相同的俸禄,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百分之百退休金。李贽很有意思,也可以说复杂多面。为政尽力,造福一方,然心中却另有二事。其一,收获“铁杆庄稼”,要一劳永逸地解决基本经济问题;其二,精研学理、另出新知、传播天下。
四
知姚安时,李贽便在县城德丰寺创办“三台书院”,收徒讲学。在寺院讲学,是李贽传播学术的一个特色,后来在湖北麻城芝佛院,索性落发。落发之因,个人解释是因天热头痒。想想也是,古人头发既长,不可能每天洗,湖北天热,确不好过。但真实原因肯定不是这样。作为一个自觉的思想者,特别是任姚安知府之后,多位上司,甚至包括他一直顶撞的上司,都真诚推荐提拔、多次慰留,然李贽去意已决。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谋生的任务已经完成,五十岁之后,便是为自己的思想与学说而生存了。王国维自沉昆明湖时遗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是真的辞世而去。李贽则实现了凤凰涅槃。因此,此后他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直至狱中自尽,始终不改其志,正如孔子自况“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落发的真实原因,在《与曾继泉》中写道:“其所以落发者,则因家中闲杂人等时时望我归去,又时时不远千里来迫我,以俗事强我,故我剃发以示不归,俗事亦决然不肯与理也。又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自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兼此数者,陡然去发,非其心也。”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生存。明代寺院是不用生产劳动,吃信众供养的。因此,愿当和尚者甚多,以致朝廷不得不严格限制度牒的发放,一张度牒,黑市价至数十金。李贽把所有的退休金都给了家人,自己无固定收入,只有依人门户,受人供养。孔子授徒,要收束脩即学费,而且费用不菲。要知道,在春秋战国时代,“七十者可以食肉”就是王道盛世了,几条干肉,绝非人人可以承受的。但孔子并非如《论语》所记述的只讲道德,而是传授“孔门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连开车都教,非常实用。学成之后,“迩之事父,遐之事君”,可以在天子、诸侯、大夫的天下、国、家中找到工作。可以说,孔子的私学,是中国最早的公务员培训班,类似于今天的MPA。孔子转型升级,使儒家由先前主持丧礼,“吃死人饭”的行业,飞跃为立于朝堂,从事政务的行政人员。所以,孔子之学,乃道德与技能两轮驱动、比翼齐飞的。有真本事、有真道德,方为君子,是谓文质彬彬。如此,才能行大道、济苍生、扶邦国,成就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不然,不是变而为小人,就是败于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