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之后
作者: 范亚湘他摩抚光头的手突然停下来,两眼怔怔地盯着我,说,还能少些吗?我没有犹豫,立刻给了底价,说,12800,不能再少了!早上门一开,他就来了。为了少个几百千把元,磨磨蹭蹭半晌,自带光环的头顶被摸得乌亮乌亮。怎么可能?摸爬滚打,久经沙场,我心里有数,和这种爱磨叽的人谈生意,只要把价格死死咬住,生意准成!
见我态度坚决,他没再啰唆,从沙发上弹起来,反手一扬,说,算了,我还要去做核酸。打了4000 元预付款后,他说,下周给我安装到位,可以吗?我随即起身,脸上堆着笑,说,没问题。
如果顺利,这单能赚个六千多。蚊子也有肉,不能大快朵颐,但对付几餐没问题,像涓涓细水,帮助公司这条小溪畅流一些时日。这几年,生意不像以前那么顺当,我这个文化策划公司老总,已经沦落到靠给人做展板来维持生存了。换作过去,做展板这种粗活只是公司的边角余料,谁会当一回事儿。对我来说,做展板也不太费什么劲,心情顺畅时,带个打下手的一天可做五六块,捞个千儿八百利利索索。只是如今这生意像天上游走的月亮,十天半月才能光照一次。
若天气反复无常,月亮不给好脸色,我这个伴着月亮走的癞子也难沾到光啊。
准备订购做展板的材料,三叔电话来了,我欲接却挂了。三叔差不多每次都这样,给我打电话响两声就挂,等我拨过去。
三叔,您好吗?怕莫有三四年没去看您了。自打父母进驻郊外公墓仙居,三叔就成了我唯一至亲长辈。生意不顺,情绪烦乱,连带亲情也大打折扣,我脑海里掠过一丝悲悯,像冬天喝冷水,心里拔凉拔凉的,不知如何和三叔说。倒是电话那头的三叔挺热乎,声音还是以前那么洪亮。三叔说,没事没事,叔知道你忙。年轻人正是干事业的时候,哪个不忙?叔两年前就退休了,身体硬朗着咧!过去是教书,现在是读书,有的是时间读空闲书。
三叔仿佛把我当成了他学生,他一个劲地讲,我只需要听,他不提问我就不用作答,连嗯都没机会嗯一声。三叔说,叔在棋盘村小学教了一辈子书,村里一半人都是叔学生,从穿开裆裤到嘴上长毛,叔是一个个看着他们长高长大的啊!你也一样,记得叔第一次抱你时,嘴里还衔着个奶瓶嘴子咧!
我想三叔应该没有记错,直到现在我还喜欢喝牛奶,每天早上出门前都喝一杯。
三叔问,你和园园都好吧?我答,我们都好,园园还常念叨到您。三叔说,叔就知道你和园园都是好孩子!你们要一心干事业,不用挂念叔。
园园,大名李园园,我老婆。要说她念叨到三叔,那是俩和尚打架扯辫子,从没有过的事情。她个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家伙,连自己父母都不会去念叨,怎么会念叨到我家三叔?三叔是我父亲堂弟,我父亲的爷爷就是三叔的爷爷。
恐是棋盘村小学敲铃的老头儿犯了迷糊,忘记敲下课铃了。三叔在电话里给我讲的这节课严重拖堂了,颠三倒四,倒四颠三。三叔声若洪钟,锵锵锵地震击着我耳膜。我想,假若连听三叔讲两节课,可能耳膜都会穿孔,只怕以后打雷都听不见了。
实在是有些聒噪,我身体似手机一样发热,像是被三叔用声音做的罩子给罩住了,心里憋闷得厉害,呼吸急促、困难。我踱到窗前,推开窗户,像个饿鬼大口大口地吞吸着清润的空气。三叔还在讲电话,说,叔这几天老是想到你,眼睛一睁,是你;眼睛一眨,还是你。春天来了,梨花开过了,桃花也开了,这几年棋盘村变化大啊,到处都是春天的气息,你该回老家看看了,顺带让叔好好看看你!答应叔,回趟老家?我说,好!
电话终于挂断了。下课啦,自由啦!真恨不得从窗口飞出去,像鸟一样飞过偏远的丛林。
三叔要我回趟老家就是回棋盘村。湘中棋盘村是我老家,文雅点说,就是故乡。
父亲是因为中风而病倒的,到了后期,还患有严重痴呆症,很多事情已不再记起,很多人已不再认识,甚或就连我也不再相熟,我像个陌生人,仿佛与他没有过任何干系。父亲生前最后那段时光几乎总是一人斜着身子坐在客厅沙发上,两眼盯着窗外飘摇的树枝发愣。闲时,我故意打他眼前晃来跳去,但是不见他有丝毫响应,仿若视我为窗外随风飘飞的落叶。父亲嘴里间歇会嘟哝几句,我认真听过,可他从来就没说清楚过,我也从来就没听明白过。可能那只是梦呓,连父亲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父亲身体越来越坏,我打电话给三叔,意思是趁我父亲还活着,兄弟俩团聚一下。三叔风尘仆仆地赶来我家,一进门,就亲切地捉住我父亲一只胳膊,说,哥,还认得我不?奇怪了,一向神志不清的父亲居然有了回应,呆呆地看着三叔不放。三叔说,哥,我是谁啊?我父亲嘴里嘟哝着,两片嘴唇不停地嗫嚅。三叔皱眉扭头问我,我哥在说什么?我无可奈何地摇头。
我父亲渴望地看着三叔,着急得泪眼婆娑。三叔蹲下身子,将耳朵贴到我父亲嘴边,忽然,三叔站起身,脸上疑云散去。三叔说,哥是在叫我小名,三兔子!我父亲又嘟哝了一句,三兔子,像个天真的孩子,鸡啄米似的点头回应着他堂弟,涎巴流水地嘿嘿傻笑。
我知道,父亲童年丧去父母,跟随爷爷奶奶生活,儿时最长久的玩伴就是他堂弟三兔子!也许,在父亲的脑海里,故乡就是三兔子,故乡只有童年——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那是一道抹煞不去的刻痕,一直深深地埋藏在父亲的心里,不曾出离。
父亲走了,就在三叔辞别后的那个晚上。
故乡不算太远,开车走高速只需个把小时。下了高速,一条新修的黑色柏油路纵贯全村,像蛇一样扭来扭去。三叔家就在路旁,我开着车窗,呼吸着青草味的田园空气,远远就看到了高大的玉兰树,青绿油亮的叶片间,白玉兰花儿开满一树。
车未停妥,三叔就欢快地跑来与我握手,我问,三婶咧?三叔答,在后面桃树下拔鸡毛,听说你要来,她杀了只下蛋鸡。中午我们吃黄焖鸡还有玉兰花煎鸡蛋,这是我哥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两道菜。三叔和我从侧房穿到屋后,眼前一树桃花开得妍丽、妖娆。听到动静,三婶直起身,转头朝我笑,说,来了。我欲上去和三婶握手,她两手摊开,说,手脏。三婶手上黏满鸡毛,毛茸茸的,像桃花花蕊,于和煦春风中摇曳。几年不见,三叔和三婶也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三叔头上光亮了不少,“地方”在吃力地支援“中央”。
喝了茶,三叔说,我们先去村里转转吧。我随三叔出门向右,上了柏油马路。乍暖还寒,田野仍在沉睡,满是上年留下的禾蔸,灰不拉几一片。间隔有几堆干草垛,像散落在田间的巨大蘑菇,也像欧洲古堡,让人想起莫奈的《干草垛》,在光与影的流动中找寻时间的瞬间。路边沟里流水清澈、透亮,路肩上的小草拱破了泥土,冒出黏着泥土的尖尖儿。隔不远就有一两株细细秆儿的植物,像是生长得比较着急,冲有尺把高,顶端还擎着个小花苞,孤独地在春风里晃。三叔说,这是野葱,也叫胡葱,煎鸡蛋吃好香。我们农村就是这点好,吃的喝的都是纯天然的,空气也是。我说,这样的神仙日子,谁不向往啊!
村里盖了不少新楼,欧式的,日式的,中式风格的居多,依山傍水,粉墙黛瓦。路上没见到什么人,一位拄拐杖的白胡子老人家站在屋前,神秘兮兮地冲我们招手,笑着喊,三兔子!三叔向他打手势,他又喊,三兔子!笑得更开心。三叔说,别看这位老人家,辈分可高啦!我叫他爷爷,你应该叫他祖爷爷。天啊!我连爷爷都没见过,陡然遇到一位活祖宗,别提有多欣慰了。我向老人家一个劲地挥手致意,高喊,祖爷爷好!老人家一脸灿笑,快活得拐杖都在颤抖。
三叔领着我来到一座南北略长的土山包前,山左边凹里藏有一块平展的石头,四四方方,乒乓球桌大小。石上落满了灰尘,一摊摊鸟屎像绽放的白菊花。
三叔说,这是棋盘石,我们村就因这块石头而得名。
我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天然怀有几分好奇,我问,怎么没看到棋盘?三叔伸手在石头中间横画了一根线,说,这就是楚河汉界!三叔这一画,让我想到了上小学时那个扎麻花辫的女同学,她不喜欢我这个调皮的同桌,每天落座前都会在课桌中间画道线。
三叔在石头边青苔上擦拭手上的灰尘和鸟屎,指着楚河汉界,像是要开课了,忽而声音提高几度,说,从前,村子里就以这条线为界,北属上棋盘,南属下棋盘。你应该是知道的,棋盘村的人都姓范,我们同宗共祖,同为范仲淹后人。我想插话,怎么以前没听说过啊,可三叔讲课没法插话,而且,他压根就不会顾忌到学生的反应,尽管讲他的。三叔说,我们是范仲淹后两支不同的范姓,明朝末期,下棋盘人从四川迁徙而来,他们占据了肥沃的土地,人多一些,也蛮横一些。清朝初期,上棋盘人从山东迁徙过来,虽然土地贫瘠养活不了多少人,但我们享有水源,勤于耕读。
那时,上下两方经常会为了灌溉用水和田界发生械斗,村民时有死伤。清朝乾隆年间,两方族长商定以这块石头为棋盘,用对弈方式告别争端。三叔讲得直喘气,可我听得焦急,问,谁赢了?三叔没有直接回答,说,两位族长盘坐石上,日晒夜露,风里雨里,凝神静气,目不斜逸,足足下了七七四十九天,你说怎么着?我像个顽皮的学生,说,范老师晓得怎么着!三叔笑着摆了摆手,说,下到最后,两方拼杀得各剩一兵一卒和一将,这下你知道结果了吧,谁也将不死谁,和了!三叔仿佛全程观摩了那场对弈,讲得绘声绘色,说,两位族长智慧超级高啊,以和为贵,从此上下合二为一,齐心协力,共兴棋盘!
又转了几个地方,回到三叔家时,我有些疲倦了。三叔说,叔去帮你三婶搭把手,你在堂屋歇歇,叔等下来陪你。我说,好,您忙。
堂屋大门右边挂了块“棋盘范氏宗亲会”牌子,屋内靠右纵向摆放一张条桌,靠里是一把藤条围椅,应是三叔讲课时坐的;靠外散乱地置有好几张圆凳,该是听课人的坐凳了。三叔虽从棋盘村小学退休了,可仍热衷于给人讲课。三叔是个好老师,爱讲课,课讲得好,讲了一辈子课。
整个堂屋装修得像个展厅,又像祖堂。左边墙上挂了三排画像,孤悬在上是范姓始祖武子;中间一排是棋盘范氏先祖:蠡、雎、滂、晔;第三排是棋盘范氏高祖:履冰、仲淹、纯祐、纯仁。这一排后面,预留着几个与前面画像等大的空格,可能是还有几位高祖等待去发现。后墙正中设了个香案,挨着香案左边置有一面整装镜。香案上方墙上挂了一副对联:“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联上戳了好几枚闲章,落款是三叔大名范三柏。上下联间有一幅对开报纸大小的画像,配有说明:范仲淹(989 年10 月1 日-1052 年6月19 日),字希文。系春秋末期越国相国范蠡、唐朝名相范履冰之后,祖籍邠州,后移居苏州吴县,北宋杰出政治家(参知政事)、文学家。长子范纯祐,平民;次子范纯仁,北宋政治家,人称“布衣宰相”。右边墙上有张“棋盘范氏宗亲会”组成人员图表,会长为三叔,有八个副会长和四大排理事名单。这面墙上还挂了一个展板,全是“棋盘范氏宗亲会”活动照片,每张里面都有三叔。
正看得入神,三叔端了盆水来。我有些纳闷,问,您这是?三叔说,水有源,树有根,在外棋盘范氏宗亲回到故乡都得认祖归宗。在三叔指导下,我净手、整装、焚香,行鞠躬礼!礼毕,三叔指着一张圆凳示意我坐下,他自然地在围椅上落座。我明白,这是三叔又要给我讲课了。三叔说,你都看到了,叔就只讲重点。去年秋天,“棋盘范氏宗亲会”成立时,各位与会宗亲推举叔为会长,叔是受之有愧啊!三叔指着范仲淹画像,说,叔是希文公第二十八代后人,你是第二十九代后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我们范家祖训,叔可是用这一生做人、习字,方才写好了这副对联啊!三叔专注地看着对联和画像,停顿了会儿。三叔讲课拿捏得死死的,总会恰到好处地安排时间让学生顺着他讲的思路去拓展、思考。不谦虚地说,我读初二时就能摇头晃脑地把《岳阳楼记》倒背如流,也曾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句名言欣欣然地写进了高考作文里。高考作文因此加没加分我不明晓,可我竟一直不知道这句话是我们范家祖训,只晓得稀里糊涂地背诵、引用,俨然没有一点庄重、崇敬之感……我对我的浅薄无知倍感汗颜。跟着三叔回看对联和画像时,我掐着手指计算了一下,从范仲淹以后到我九百多年,范家共育有二十九代人,平均三十多年一代人,这哪符合前人早婚早育的习俗?结婚生子是人生之至乐,可我前面二十八代范家人对标祖训,克制欲念,先忧后乐,真是个个都值得尊敬啊!
三叔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心思游离已远,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说,我们“棋盘范氏宗亲会”当务之急就是要新修《棋盘范氏族谱》。你只有两个堂妹,她们是不入谱的,我们这个小支,能够活着入谱的只有叔和你。三叔突然加重语气,说,我们不能辜负列祖列宗,要为修谱之事做点实事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