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麋鹿渡到老粮仓
作者: 学群后来好多事都从这天晚上开始:铁匠铺的两把铁锤一直在敲打麋鹿渡的夜,大铁锤砸下去是一块铁,小铁锤团着它一下一下敲出镰刀的形状。无论如何我得走,我从床上跳起来,一股砸烂点什么的冲动从心窝奔到手上——这个世界可以让我砸烂的东西不多,记忆中是一只篾壳子热水瓶,听热水瓶砰的一声在地上炸开是一件痛快的事。
我想好不再喝麋鹿渡的水,不再在这里吃东西。
我要吃的东西在老粮仓,在县城以外别的什么地方。
从麋鹿渡往县城走,每一步都像在把自己连根拔起。
跨过那条排水沟,把以前的一切统统扔在身后。公路上的沙子窸窸窣窣团着脚在动,偶尔有一两粒蹿起来跑得远远的。能闻到脚下升起的尘土味。一辆卡车亮着大灯呼啸而来,地和天一下被夺走。尘灰滚滚,我呼吸着汽车扔下的公路。口腔里有细小的沙粒,吐到尘灰上的口水像开放的花朵。每一颗星都像掘得很深的井,一些记忆正在远去:一个人踩着禾茬在星光下走路,穿村而过的人把狗叫声从村头串到村尾,鼾声像搓出来的稻草绳,一根丝瓜藤伸出触丝攀到了篱笆上,一只萤火虫在屁股上打着灯笼……一阵击水鼓浪的声音,我的身子一下抽紧——石板桥下的水洼里,粗重的呼吸像牛。下坡上坡,弯来扭去,路越往后越长,像要长过人的一生。最初冒出来的县城是一粒萤火,萤火一闪,接着就有好些细碎的亮光缓缓伸到天上。等到我上到山顶,带灯光的县城就在谷底。
天已放亮,从县城伸过来的是一条水泥路。我的头上身上蒙着尘,裤脚上带着露水打湿的泥尘印,脚上那双旧胶鞋变得犹疑起来:这个叫老粮仓的地方可有我一口饭吃?
半醒半睡的晨光,房子比阴影来得沉重,好像跟门在晃。一些窗子亮着灯一些暗着,一些房子关着门一些门已经开了,门一开街道也跟着醒了。哪一天我也可以在中间的一间房子里往外看?会不会也看到一个进城的人在街上走?每一间房子都有一张进出的门,每一扇门都可以上锁,都可以从里面闩上,哪一扇门会属于我,让我在里面吃着粮本上的粮,喝着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有两扇门我可以去敲:一个是我的姑妈,还有一扇门里头住着林姐、高局长和一个长得像我的男孩。后面这扇门敲起来好像有些难。
手抬起来之后停顿了一下——这一次敲下去跟以前不一样——门一开,姑妈和我都一愣——站在门里的那个人有些远,有些陌生,她好像代表县城在审视一个满身尘土的人——老粮仓没有你的粮本,你的粮在麋鹿渡那边的稻田里——我的喉咙有些硬,从麋鹿渡到老粮仓有好多事都说不出,我把疲惫无奈往下吞了吞,我说我不想在麋鹿渡待了。本来还想说一句在老粮仓当叫花子也不回麋鹿渡,但我没说。在我近于绝望时,姑妈的手伸了过来。如今我在地球的另一边,那只触摸我的手也已经不在人世,姑妈触到我手上的感觉还在。血脉亲情穿越时间、穿越世间万物连在一起,直到哪天我也从这个世界里消失。姑妈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在她家的客厅兼饭厅里安顿下来。
我花了半块香皂想洗下原来那张脸,洗掉了泥尘,洗不下皮肤上的湖风和太阳光。林姐来了,走的时候往我的口袋里塞了一沓票子。十元一张的票子,二十张。她把这事做得那样自然,好像我正好有一只口袋,她正好有一样东西要往口袋里放。我没有说什么,我手头正要钱。那双泥地上来的旧皮鞋一到水泥地上就无地自容了,我需要一双皮鞋像城里人一样把地板踩得咚咚响。
我需要一件西装。我到店子里转过一次,第一眼看上老板娘,接着就看上那件西装。老板娘人好看,衣也好看,配得上她的就是那件银灰色的西装。回到姑妈的客厅里,躺在床上,我不止一次想象它穿在我身上的模样。银灰色配上黑皮鞋,你就不再是麋鹿渡那个打狗的家伙,就对得住县城,对得住一地的水泥和柏油,也对得住住在这里的老板娘。上厕所的时候才记起,除了西装皮鞋我还需要一条像样的裤子,那么重要的东西不能装在这样的裤子里。不知道买了西装还买不买得起一条裤子配上。我走向西装,老板娘的目光像一件雨衣披在后背上。我伸过手去,一个声音在雨衣后面响起:别动!试一下衣,不行吗?这么贵的衣,不能试!我转过身,不相信声音从这张脸上来。不试怎么买?先交钱,再试!声音像锤子。多少钱?一百二——后面好像还留着一句话:拿得出吗?我什么也没说,手伸进口袋掏出里面的钱——十一张十块,再加上两张五块。一枚硬币不识好歹,从手里滚落下去,“当”地响了一下。她好像连我和我的衣兜一起看透了。衣上头那张香皂洗过的脸一定红了。往外走的时候,她没有忘记在背后提醒一句:地上还有一块硬币哟。我不回头,硬着身子接着走。走一阵才想起手里拎着一件衣。
先交钱,交了钱再试——交了钱也没试。越想越觉得傻,越傻越懊恼。一开始就该朝她呸一声——你不是那个流氓犯吗——呸一声扭头就往外面走。你倒好,人家凶成那样,拿了钱就往她那里送。口开多大就送多少。二百五怎么样?刚买过皮鞋,已经没有这么多啦。那就一百五吧——试都没试拿了就走,长了短了?瘦了肥了?人家在那里一边数钱一边笑,她笑起来会不会像硬币撞在金属上?一进城就让人家打败了,穿着皮鞋还是让人家打败了,香皂洗过也没用。不用拳头,不用棍棒和刀枪,她就用她的脸,用她的声音和空气……张开河蚌似的温柔,飞蛾扑灯似的,发光的萤火虫在屁股上打着灯笼……你被打败了,你就是它的同谋。捏了拳头只能往自己身上砸,打落牙齿和血吞。
姑妈家的客厅兼饭厅,西南角那张临时床铺上,银灰色有些打眼。姑妈在厨房的锅碗瓢盆上响着。
我拉开被单把西装盖了盖。我等着,等着姑妈出门跟那件西装一起出现在姑妈卧室的镜子里。时间比我从麋鹿渡走到老粮仓还要长,终于看到她拎起那只垃圾桶。旧水桶落魄成垃圾桶,吱吱呀呀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垃圾箱就在门外边的街角上,倒垃圾要不了多少时间。她取下那只购物袋,试衣的时间可以加倍了。一抬头看见父亲的眼睛在姑妈的脸上望着我,我没有说什么。我听到开门响,听到锁芯咬合的声音,小偷一样溜进姑妈的卧室里,耳朵像狗一样朝向外面的门。镜子里那个家伙一出现我就明白了:又粗又黑,蠢头蠢脑,这样子还想拿了西装往身上套?还银灰色,把那块香皂全洗掉也不行!穿上皮鞋也不行!
他压根儿就不该到城里来,他应该去放牛,去撒大粪,去给毛大打蒲扇。难怪不交钱人家就不让你试衣服,这样一张黑不溜秋的脸,这样皱巴巴的衬衣,还有下面肥得像垃圾桶的裤筒子,哪一样可以配西装?那双皮鞋到了你脚上,打上鞋油也像化过妆的盗窃犯。银灰色西装穿到你身上一看就是偷来的,不是偷的怎么那么短那么小?捉襟见肘,连人都小了一号。你在大墙里待过,你从那种地方来,本来就比人家小一号。
她可不是臭婊子,臭的是你自己,她不是叫你交了钱再试吗?商标还在,去换!就这张脸,这条垃圾桶一样的裤子?刚才不是雄赳赳、气昂昂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老子不去当那个缩头乌龟,老子把它扔到垃圾箱里去!还是穿上原来那套在街上晃?那双旧胶鞋要不要找回来?人家连抢劫都敢干,劫色劫财一路干下来,去换件衣服你怕什么?要是她不肯换,要是她说不是在她那里买的怎么办?那就把她的柜台给砸了,玻璃柜砸起来比热水瓶还热闹。可是你不能砸。热水瓶你要砸那是你自己的事,她的玻璃你不能砸。他们见到什么都可以砸,他们手上有一只袖笼子,你手上有什么……
我没有听到开门声,直到姑妈拎着油盐酱醋,拎着垃圾桶立在卧室门口望着我。她的卧室,她的镜子,她一出门就让一个放牛的家伙跟一件银灰色西装占领了。你偷的是镜子,偷的是空间,被抓了个现场。我无地自容,赶紧把打开的身姿收拢,可是那件西装的银灰色是那样打眼,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你买了一件这么鲜亮的西装,你有意瞒着她,单等她出门才拿出来往身上穿,她对你那么好,给你吃、给你住、给你钱花……那块香皂洗过的黑脸红起来一定很难看,那面镜子不再是我的,我没再往里面看……
看我窘迫的样子,姑妈笑起来:“什么时候去买衣服了,这不是小了吗?”
一天的乌云全散了。
姑妈和林姐一起找到那家卖衣店,换回一件大一点的西装,还让人家退了二十块钱,买了一条裤子回来。流氓犯要靠女人来搭救。
西装、皮鞋、裤子都有了,走在街上还是走不出城里人的样范来。很多年以后我这样描述:皮鞋踩到水泥地上,响起来的是异乡的声音。他们不一样,水泥是他们的,柏油是他们的,房子空气全是他们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我是一个侵入者,馒头稀饭中的沙粒。西装皮鞋都欺生,一个说早些时候撑起它的衣架可不是这样,一个说鞋楦一点也不臭。街上那么多人,都在奔着某个方向去,他们好像都知道什么时候该往哪里去。我把一只脚搁到另一只的前面去,随着又把另一只往前挪,我不知道往哪里去。我从姑妈家客厅走出来,走向姑妈家的客厅去。
姑妈就像妈一样,可是姑妈毕竟不是妈,住进姑妈家才明白,姑妈家不是我的家。住进姑妈家,会觉得跟姑妈反而变远了。坐在客厅里,只要姑妈在家,我手里都会拿着一本书。有一本书好像就有了待在那里的理由。要不你坐在那里干什么?等饭吃?等到吃下喝下的东西到了另一端再把它们送到茅厕去?等天黑下来之后睡到那张临时床铺上去?拿着书,多半什么也看不进。书上的字就像街上那些陌生人,他们走路、他们排队、他们说笑全都与你无关,你进不到他们中间去。我装着看,再没有比装更难的了。姑妈已经退休了,要是她每天去上班就好了。她不在家,至少客厅可以是我的。姑妈呢,谁知道她会不会想:要是客厅里不多出一个人多好啊!我窝火,生气也只能生自己的气,干吗不回去?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没走,我赖在这里没有走。
我坐在那里,姑妈从卧室往厨房去,从厨房往卧室去,或者往表弟住的房间去,都得从客厅里过。她一到客厅里,我的身子就拧紧了,就努力往书上使劲。我控制住自己不往姑妈那边看,两只耳朵不自觉地就跟上她,估摸着她会往哪里去。脚步声没有在预定的地方响起,我忍不住抬起头……姑妈到卧室打了一个转,随即穿过客厅往外走,我一抬头正好看到她捏在手里的卫生纸,再往上就撞在姑妈的目光上,两只眼睛赶紧逃回书本上——书上列着一道方程式,解方程也跟解大手一样,需要走上一段路,开了门一直走到房子尽头的公厕去,裤带解开了,答案就出来了。李老夫子怎么说?他说林老师我没看见,没看见。没看见不代表没听见,听见也是见。林姐不再是林老师,姑妈一直是姑妈。卫生纸连着女厕所,看了她手里的卫生纸再看她的眼睛,姑妈摆了一下身子像是要把什么摆脱掉,她一定不习惯有一个人成天在家听着看着她……
另一间卧室的高中生,姑妈的儿子不再是那个要去钓蛤蟆,要去捉萤火虫的跟屁虫,他喉结突起,嘴唇上生着绒毛,说话带些鸭子腔,带着优越感敷衍潦草地叫一声伟哥,就进他的房间推开课本写写画画去了。他是我和姑妈之间无法逾越的巨大存在。白天他去上学,房间空着,可他的气味在里面。姑妈不在家,我也很少进去。他的房间带着敌意。放学回来,他吃饭喝水,他在房间里读书写作业,包括厨房客厅全都被他占领。我只能窝在客厅的角落里,尽量把自己缩小。租界——且介亭——一半的一半。可以趁着出门上厕所晃荡一阵。夜晚会有不少角落,老鼠都会溜出来逛逛。也有忍不住的时候。背书背到中间容易弄丢,那天他背《前赤壁赋》,把“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丢了两次,第三次,我在喉咙里咳了一下,给他提了一个醒。他想说什么,可是苏家的老爷子不向着他。他滚动喉结把没说出来的一口咽下,他停下不背了,后来干脆关上通往客厅的门。姑妈当然知道,她知道我让着他。我睡下之后,她特意走过来在我的被子上拍了两下,让我还能在那里睡下去。
记忆中有过姑父这个人。还好,他现在待在一只半尺见方的镜框里。每次我进到姑妈的房间里,他都在衣橱上干瞪着两只眼,我不朝他看他就不存在,朝他看他也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会有姑妈的同事朋友到这里来,第一次看到我,总是把我连着角落里的床铺一起看,像看一件展览品。到后就扔下我不管了,在厨房里要么在姑妈的卧室里,嘶嘶唧唧用很细的声音说话,用很响亮的声音笑。我椅子背靠着床,那是我的根据地,我用不着怕,我像相框里的姑父一样拿两只眼睛望着他们。直到有一天,一个瘸腿的老人敲门进了屋。
敲门声不紧不慢,听着像熟人。敲的当然是姑妈的门,可是姑妈不在家。门打开之后,他朝我看一眼,我朝他看了一眼。他的脸有些怪,我一下没看懂。一场地震,一边脸像被一股强大的力扭歪了,又被另一种力牵了回来。他身上有一种气度,是姑妈那帮朋友和玻璃相框里那个人所没有的。他拉扯着不太灵便的腿往屋里走,仿佛从他进屋的那一刻起,这片空间就收归他所有,连表弟的房间也不例外。他说年轻人,我知道你。他让我觉得我得为他做点什么,我给他拿了一把椅子,他坐下,接着往下说,我不但知道你,还知道你爸爸你爷爷。你爷爷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说得不多,一字一顿,他让你相信他说的东西很重要。我哦了一下,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我进厨房给他沏了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