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灯,马灯
作者: 黄风那个夏日,天狗吃了太阳。
石磙和发小马灯醒来,太阳仅剩下个滚圈似的光环,中间黑洞洞的,大概那就是狗嘴,正吞咽得天昏地暗。满村呼喊声敲击声,还有家狗的咬天声,最响亮的是铜锣,咣咣地追赶着天狗,让它把太阳吐出来。
两个人是逃课跑出来的,跑到村东的嘶云河大桥上,骑在水泥栏杆上玩耍,一直玩到栏杆蚂蟥一样吸饱阳光,烫屁股了才作罢。但离中午放学还早,他们便躲到大桥南面路侧的杨树下,揪一片浓荫盖在身上,枕着路边维修公路备用的沙堆睡觉,就在他们入睡的时候,天狗扑出来吃了太阳。
太阳被吐出来后,村庄也星火四散的平静,天地万物像做了个噩梦。河上的大桥又白光光的,路边的杨树却有些发呆,等找回自己的影子才缓过神来。四下里不闻一声鸟语,风也跟着鸟跑了,只有游手好闲的广漠,穿着府绸衫子,在田野上无所事事地晃荡。
马灯吓尿了,哭蹲在鼻梁上,撇下石磙要回家。
他怕不到放学时间,早回去露了馅挨他娘的揍。说挨揍也能见到他娘,可要是不回去,万一天真塌下来,就再见不着他娘了。马灯扎下公路,探起手抓住沟上面一根电杆的脚跟,翻过公路下面一人深的沟,钻进绿汪汪的玉米地里,抄近路回家去了。
望着马灯的头一晃一晃漂远了,石磙折一枝杨树叶,又枕着路边的沙堆躺下,把脸埋在树叶里。透过拥挤的叶隙,他眺望着直趟趟的已晒出柏油味的公路尽头。中午的火车,到时会从西向东驶过,在一带灰蓝的山脉的背景下,瞭不到火车被田野与村庄遮挡的身影,只见一股浓白的烟奔腾。火车吼叫的时候,放学的铃声也会从村中传来。
也就在此时,石磙听到了一种嗡嗡声,恍恍惚惚的,像来自四面八方,幻觉似的捉摸不定。慢慢才清晰起来,耳朵有了方向感……
天狗被赶跑的那日,听到嗡嗡的响声后,石磙就再没有睡着,眼睛跟着耳朵寻找,一直找到那嗡嗡声来自何处。下午到了学校,他便告诉了马灯,问马灯以前听到过没有?马灯摇头道,你以前还没听到过,我能听到过吗?于是两人约定,他今天带马灯来听。
今天是一个礼拜天,一早,石磙和马灯就跑出来。每逢礼拜天,他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玩耍,想到哪玩就到哪玩,不必为逃学跟老师装病撒谎,不必担心逃学回到家被识破后遭受皮肉之苦。尤其是马灯,两片屁股被笤帚抽着,抽得他一蹦一跳,娘呀娘呀,我再不逃学了。他娘却不相信他,抽得更狠了,牙咬了骂他,狗还能改了吃屎?
他们先来到嘶云河大桥北边紧挨河堤的电杆下,仰望着电线听了一会儿,然后又抱住电杆听了一会儿。因河床跨度大,河两边的电杆都是双的,就像个“开”字,他们一人抱一根电杆听着。仰望电线的时候他们没有听到,把耳朵贴在电杆上听到了。起初杳杳渺渺,漆黑中生出一个光点,像来自夜深处的箭头。
先看到的是箭头尖儿,光芒凝聚在箭头尖儿上,穿越黑暗愈来愈近了,光芒才开始释放,直到眼前变成星。变成星的一刻,不再是一颗,成群结队的,像阳光下的蜂群。
石磙问马灯,我没骗你吧?
马灯说,谁说你骗来?
两个人从电杆一侧探出多半张脸来,相互嘻嘻一笑。确信无疑后,他们又换一根电杆去听,看是否还能听到,听到的声音一样不一样。除了河两边的电杆是双的,其余电杆都是单的,石磙抱着前一根听,马灯抱着后一根听,相距几十米远。
听到没有?一个把叫喊扔过来。
听到啦。一个把回应抛过去。
听过几根以后,像月光下捕捉蛐蛐,他们已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嗡嗡声,不必抱着电杆去听也能听到,可他们还是愿意抱着电杆去听,仿佛在做一场美妙的游戏。
早晨的阳光,将杨树影子长衫一样脱下,把公路东侧的树影,越过路面搭到公路西侧,把公路西侧的树影,越过路下面的沟搭到庄稼地里。偶有汽车驶过,躺在路上的树影被碾飞,呼啦啦翻卷着,树叶一样抛得七零八落。
沿着公路下面电杆的路线,石磙和马灯一根接一根地听着。电杆都栽在公路西侧路下面与路相隔的沟上头,只要公路不蛇似的走,沿途的电杆就排在一条直线上,与路保持平行。站在一根电杆后面朝前望去,就会“一杆障目”。
嗡嗡声从电线传到电杆上,又从电杆传进他们耳朵里。电杆隐隐摸摸地震颤着,震得耳根痒酥酥的,传达到耳尖上,多少带点发麻。电杆都是松木的,都用沥青煮过,听到嗡嗡声的同时,会闻到一丝松木味,一丝沥青味。或者纠缠在一起,线头一样扭结了,说不清什么味。太阳毒起来,有的电杆变得油津津的,耳朵贴上去会留下几根汗毛。
两个人乐此不疲地听着,不知不觉离开大桥远了,走出他们村庄的地界,到了一个邻村的村口。如果不是一只一团漆黑,口似血盆的恶犬蹲在路边挡道,他们会继续听下去。再经过一个村庄就进山了,顺着公路盘爬到群山最高处,就是雁衔芦管才能飞越的雁门关。
在恶犬的目送下,石磙和马灯返回大桥上,马灯用指头掏着耳道里残余的让耳朵发痒的嗡嗡声,突然问石磙,咱们一路上抱着电杆听的样子,你说像啥了?
石磙想了想坏笑道,你说呢?马灯悄悄说,像我娘怀上我妹妹时,我爹把耳朵贴到我娘肚皮上,听我妹妹在我娘肚子里动。石磙想象的却是男人抱住女人吃舌头,当他把自己的想象说出后,两张脸灿烂了,脖子把头弹得一跳一跳的。
在一噎一噎的笑声中,他们面对面地骑到大桥栏杆上,一条腿搭在桥外面,一条腿拿脚钩在桥里面。
栏杆还没到烫屁股的时候,他们捉住栏杆上的一只蜥蜴,掐下一段蜥蜴灰色的尾巴,边玩那不甘心死去的挣扎的尾巴,边争论电杆上那电线的两头,究竟绵延无尽到什么地方?那电线传出的嗡嗡声,是否就是打电话的人在说话?
当然,他们从大人口中早就知道那是电话线,也从巡线工口中得到了证实。在公路上玩耍,他们隔段时间就会碰到巡查线路的巡线工,肩膀上搭着两只比牛角还要弯曲的脚扣,像他们今天的样子在公路下面走着,戴着一种叫安全帽的帽,穿着劳动布工作服,屁股上别着一个类似手枪套的皮套。和村里的电工一样,皮套里装着改锥钳子扳手什么的,吊儿郎当地响着。
装束牛的巡线工,并不像他们每根电杆都想停下来听听,而是有选择的。他们边走边听,耳朵发现有什么异常了,再交给眼睛看,只有耳眼取得一致,才会爬杆检查。双手抱住电杆,登着脚扣攀上去,用腰里的安全带与电杆摽住,检查线路时的姿势,颇像他们教室里贴的油画《我是海燕》中的女兵。
两人争论的结果是,那电线的两头究竟通到了哪里,他们一时无法搞清楚,恐怕大人们也未必知晓,还得等到再碰上巡线工的时候问巡线工。但那嗡嗡声,肯定是打电话的人在说话,用电话一接听就知道说什么了。他们见过巡线工接听,也曾在画和电影里看到过。《我是海燕》中的女兵就是冒着大雨,英姿飒爽地在电杆上接听。八路军破坏鬼子电线的时候,总要先拿电话偷听一番。
他们尽情地想象着,因为说话的人太多,“话”在电线里面排着队,必须按先来后到的顺序进行,否则用电话接听时就乱套了。但“话”吵闹是管不住的,那么多的“话”都想叫快一点接听,所以电线就发出嗡嗡声。这也是与村里电线的不同之处,村里沿街架设的电线通的是电,而电是不会说话吵闹的,只管点灯呀磨面呀抽水呀,所以就没有嗡嗡声。只有刮风的时候,特别是冬天,才会把风撕得条条缕缕地叫。
从那个礼拜天起,石磙和马灯到公路上玩耍,不管玩什么、有意无意、或长或短,总少不了那嗡嗡声带来的话题。嗡嗡声钻进他们耳朵,就像蜜蜂从葵花地归来,钻进繁忙的蜂箱。两个人骑在大桥栏杆上,便顺着嗡嗡声的来路,把目光转向河上空的电线。
一根根被“话”压得中间有些下坠的电线,颇像他们多年后熟识的,啪啪啪甩筋道了,架在两手间的兰州拉面。为防止混线,将电线彼此隔开的导线间隔棒,黑蝴蝶一样落在电线上。电杆无论单双,都用加固电杆的拉线斜拉着。单杆的颇似“末”字,那“八”便是电杆的拉线,那上长下短的“二”,便是承设电线的支架。一只只瓷电瓶蹲在支架上,像两排栖息的白色鸟,羽毛亮闪闪的。
电线上跳跃的光朵,比黄皮子还狐媚,有时会把他们的魂勾走,人骑在大桥栏杆上,魂却跑到了电线里面。正如他们想象的,一个个“话”在电线里排着队,像站立的蚂蚁,后面的望着前面的,最前面的瞅着电话出口,急切地等待被人接听。由于走神,有次马灯差点从大桥上栽下去,看着翻了几个跟斗,带着从鞋壳里翻出的一线尘土,啪地掉到桥下面的一只鞋巴,哭又蹲到他鼻梁上,说真要是栽下去,就见不着他娘了。
还有一次是,两人忘记中午回家的时间,为大桥身影的变幻着迷,大桥的身影从桥西面钻到了桥下,他们的魂也从电线里面跑出来,跑到了桥下。如果等到下午,桥身影又会钻出桥洞,钻到大桥东面来。当太阳正对大桥西侧时,五孔宽阔的桥洞,便随着太阳西沉,在桥东面越抻越长。每孔都表演着变形记,由月牙形变成“∩”形,又由“∩”形变成“∧”形,最后变成两条腿奇长的巨人裤。
直到家人在街口吆喝吃饭,他们才发觉太阳已过当头顶,放学的铃声早跟着东去的火车跑了。阳光像挥舞的马镰刀,将满河乱石剃成白花花的光头。沙滩上的三春柳风一摇,就像风滚草在打转。那天回到家中,都经不住拷问,稀里哗啦地露馅了,吃了半肚子饭,挨了一顿饱揍。
可两个人皮厚肉糙,过段日子就又逃学了。这天逃学出来,找个树上的鸟巢藏好书包,他们便按事先商量好的,从大桥开始,顺着公路往南走。但不像上次往北走,到公路下面抱着一根根电杆去听,而是在路上边走边听。往南的路比起往北的路,他们熟悉多了,走十多里就到了镇上。但他们这次不是去逛镇子,而是看沿路的电线会在哪里分岔。
他们沿着公路边,走过公路穿越的一截截被荒草埋成坟,黑老鸹在盘旋的古城垣,走过离公路不远的墙上架着铁丝网,有狗叫声翻墙出来的县粮库,走到了两条公路交汇的三岔口。每个路口都明晃晃的,阳光泼在柏油路上,朝西南面的路口,已望见镇上稠密的房舍。
这时,石磙说,不能再走了。
马灯问,为啥?
石磙指指太阳,说咱们没有把时间掐好,返回去就不早了。在返回村的路上,两个人商量下次来,一定还要选择个礼拜天。
与恶犬挡道的那个礼拜天没什么不同,只是地里的庄稼老绿了,抛块石头会击起三尺高的嘭嗵声,把沉底的日子翻上来。石磙和马灯一面走一面看,经过明晃晃的三岔口,拐向西南面的路口,他们顺着线路正看得眼困了,发现电线分岔了。
马灯手指着叫道,快看,快看!
石磙也看到了,是呢,是呢!
从一根电杆上接下两股电线,跨过公路架到对面的电杆上,然后一根一根承接着远去。电线分岔之处,公路也分岔了,像木匠的丁字尺,一条沙土路通向南面的镇上。那坑坑洼洼的,车经过时像醉鬼一样的沙土路,石磙和马灯自然熟悉,而沿路的电杆却是陌生的,他们以前来镇上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两个人便循着那线路,怕被人看出来似的,小心地走进镇里。他们跟在一头哼哼唧唧,发红的屁股左摇右摆着,来往行人慌忙避开的母猪后面,天上地下地看着。最终电线通向之处,不出他们忽然间生出的预料,那就是邮电所。
他们之前也来邮电所给家里寄过信,绿色的窗户,绿色的大把手门,门前守候着一个绿色的投信箱。屋内是一道绿色的水泥柜台,和中药铺的柜台一样高。光亮的柜台上,放着大半罐头瓶糨糊,瓶口插着一根涂抹糨糊的筷子,酸馊味顺着那筷子蠕蠕不断地爬出来。他们装模作样地混在几个顾客中间看着,比以前来多了许多仔细。
三间屋子分里外间,外面的两间办理邮寄业务,给信叭叭盖邮戳的声音很响,里面的一间是机房,打电话拍电报的。里外相间的墙上,紧挨外面的柜台开着个窗户,耳根白净白净的话务员在里边挨窗坐着,一部黑色的电话机蹲在窗前的柜台上。要拍电报的,把写好的纸从窗户下面的小口递进去,要打电话的等话务员戴上耳机,在一个满是插孔的电话交换机上,拔拔插插地把线接通了,便从窗户示意你,拿起话筒说话吧。
从邮电所出来,石磙和马灯又围着门口的铁皮投信箱,像围着个绿衣小男孩转了半晌,留下几片被已晒灼的投信箱烫卷了的目光才离开。走出镇子的一刻,街口的公社饭店里,飘出五彩线似的饭香,他们的鼻子不亚于狗的,将其中最馋的香味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