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之河
作者: 习习一
我现在的年龄是母亲离开家时的年龄。现在,母亲病了,他们还回一个生了重病的母亲。
母亲一生有两个阶段、两个家。对我来说,母亲一直是我小时候的母亲。母亲自己记得最清的是她的第二个家,她和他们说、笑、哭。我倒像个老人,想到的、能说的全是过去的事情。我藏匿在往昔不能自拔,像个隐形人,心里默念的都是渊源。我想告诉他们一切都有来路,哪怕再弯弯曲曲,但没人关心来路。我看到的是母亲的根,他们看到的包括母亲现在看到的都是新生的枝叶,以及新生的衰朽的枝叶。根在地里沉默,我黯然不语。
对我来说,母亲也是两个阶段的母亲,一个是我年少时的母亲,另一个是现在被病魔缠住的母亲。我总是力图在二者之间画出来龙去脉,但画到中间常常虚茫到没有着落,于是又赶忙回到现在。
现在,母亲甚至记不清我的名字,她呆呆地看着我,很努力很辛苦地寻找记忆。
母亲现在是我的孩子了。
背母亲去厕所,背母亲到床边,背母亲到椅子上。母亲说不出话了,她的眼睛也空洞得说不出话了。起初她听别人说话时,总是不断点头,不管别人是不是对她说的。后来我看出她点头时有些懊恼,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别人说的啥。现在她不懊恼,格外安静。我说,听话哦。我把母亲脸颊上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我不停地看她的脸,我想把多年没看到的母亲都看回来。我坐在她的腿旁,摸她的手,搓她手指上弯曲的骨节。这手受了多少苦啊,但她后来的苦我已经无法知道。我不注意时,母亲歪在凳子上睡着了。
从此以后,我将是我自己的母亲。
二
我有个名字,这个世界上只合适母亲呼唤。“蛋娃”“蛋娃”“我的蛋娃”,母亲用我们的方言这样呼唤。母亲上午班、下午班的时候,我懒在炕上不去幼儿园。快到中午了,母亲围着围裙要和面时,才喊:“蛋娃,蛋娃,我的蛋娃起床了。”母亲把我抱到窗台的小凳子上晒太阳。
母亲上午班、下午班的时候,我家小院的天总是晴的,太阳特别好。
我的小名叫“尕蛋”,“尕蛋”是男娃娃的名字,父亲做梦都想让母亲给我们生个弟弟。父亲叫我“尕蛋”时,像在叫男娃,叫得很硬很响,叫得急的时候,就叫成了“gǎn”。父亲叫我“gǎn”时,说明不知啥事儿又叫他生气了,紧接着,他又会朝我喊,我看你的皮又痒了。
母亲那时黑瘦黑瘦的,总是很困倦。工厂三班倒,上完早班回家的路上,她得在半途坐坐才有气力走回家。做晚饭前母亲总要先和衣睡一觉,我们谁都不能吵,连翻书的声音都不能有。有一次,我和姐在炕沿下抓杏核,吵醒了母亲。母亲一伸手,扔下扫炕的笤帚,芒刺扎到我脚面上。我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一定不是脚疼,是觉得母亲心狠。晚饭后,母亲冲了两碗白糖水,悄悄给我一碗糖多的,我和母亲会心一笑。父亲打我,我的反抗是饮泣,忍着不哭出声。母亲不小心打着了我,我哭得惊天动地,就是要母亲听见,她打了她的蛋娃,她把蛋娃打哭了。
那天,我看见母亲哭了,是身体条件反射出来的哭。她起身那一刹那,弯腰那一刹那,身体折住的时候,像婴儿一样皱眉、哭,眼角渗出泪来。是疼吗?她现在疼也说不出来。她现在的哭和她的心也没多大关系。一棵老树,病了,疼了,流出了汁液。
母亲的工作是织袜子。那正是尼龙袜子流行的时代,尼龙多么好啊,它几乎成就了母亲所在的袜子工厂。尼龙袜子有弹性,花色丰富,颜色不掉还不容易破。抹了香喷喷的雪花膏和头油的女工们进出工厂,她们在我心里就和母亲一样,真的像花儿。女工们站在一排机车前面,围着白围裙,戴着白帽子,一针一针把袜筒戳进镟子上细密的牙齿里,头顶各色尼龙线飞舞,机器下面,吐出一截一截渐渐成形的袜子,袜子下面坠着一个大铁疙瘩。假如谁要站着打瞌睡,铁疙瘩就会跟着织出的袜子刚好重重砸到脚面。母亲说起那个秤砣一样的铁疙瘩时,常常如释重负,因为她的脚始终没被铁疙瘩砸中。白围裙上,“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弯成一个红色的半弧,刚好在胸前。女工们的白帽子边上露出的刘海儿落着一层毛絮,那层轻轻的毛絮我觉得也很好看。尼龙袜子结实,但最怕火,冬天,即使第二天着急穿,也不敢把它放在炉子上烤。每年快过年,女工们会分到一打袜子。一打是12双的意思,我从小就知道。12 双袜子对应12 个亲人,数量刚刚好。随机抽的一打袜子,男女老幼的都有。
运气好的,抽到的都是大人的袜子。我们一家,还有姥姥、舅舅、舅母和姨娘,少一双都不够。袜子大了,把尖儿折过来缝上,等脚长大了再拆开。我最喜欢鲜艳夺目的尼龙袜子,但多半都不能如意。母亲老是说,我的蛋娃其实穿素色最好看。穿衣服也是,即便到了过年,母亲还说,蛋娃还是穿素色吧,穿素色的衣服好看。母亲总说这话,这话就成了一个暗示,暗暗形成一股力量。母亲离开家的这几十年,我很少穿艳丽的衣服,包括对很多事物和事情,都有了这种倾向。素色不喧哗,和大部分时候的我一样。但母亲不是这样啊,爱穿红高跟皮鞋的母亲,一直穿各色鲜艳的衣服。几十年来没看见的母亲,我们在她的新相册里看到了。五彩缤纷的母亲,欢乐着,笑着,艳丽的母亲依偎着别人,像小鸟一样。
这朵用白尼龙编织的精致的小花和母亲喜欢的鲜艳形成反差。一朵在1976 年反复用过的小白花。
那一年人们不断悲痛、流泪。只有织袜厂的家属们拥有这样一朵别致的小白花。用别针把小白花别在胸前,在针织厂隔壁的大礼堂里,在耳郭里终日回响的哀乐中,跟着缓缓前进的队伍,缓缓地进入礼堂参加祭奠,再缓缓地走出,缓缓地走在大街上。人们表情凝重。那一年,哀乐不断响起,以至于我们玩耍时,嘴里哼哼的都是这乐曲。这朵尼龙小白花勾起的回忆里,除了反复悲伤的人们,里面最鲜明的还是母亲的影子。母亲所在的织袜厂,机器轰鸣,漂染车间上空,终日蒸腾着白色的云朵。女工们整齐地站在一排机床前,母亲就在她们中间。机器有节奏地轰响,女工们喊着说话。母亲说机器的声响很容易叫人打瞌睡,所以铁疙瘩才不断砸到女工的脚上。夏天酷热时,我们能喝到工厂发给工人们的彩色汽水,满满一大搪瓷缸子,鲜艳的汽水非常甜。
母亲的白围裙和这朵尼龙小花我都存着,白色的尼龙小花还雪白如初。
三
大白天,在炕上做梦,梦里的东西在长,越长越大,大到天上,这样的梦一来,母亲就说我又发高烧了。小东西们长啊长,长啊长,大得吓人,被它们挤着,迷迷糊糊总睡不醒。我成家之后,有一回,又被梦里长大的小东西们挤住了,醒不来,但清晰地听见母亲坐在床边拿篦子篦头发,唰——唰——唰,一下又一下,我都能想到母亲篦头发的样子,然后又听见地里的小虫子在叫。最先,在大院的土坯房里,我能听见屋里泥地下的虫子叫,母亲不信。我家楼房的水泥地里,也有小虫子叫。这是很难形容的叫声,又遥远又清晰,又微渺又明确,但确乎是小虫子的叫声。挣扎着醒来,就我一人病在床上,环堵萧然,母亲早几年就离开家了。
我还想起小时候,半夜总听到碗柜子里碗碟的声响,母亲说先人们来找吃的了。那时候先人们也总挨饿吗?母亲说娃娃里就我眼睛亮,所以身体最弱。我的尕爹,一见我,就说,这个娃能长大吗?他抓着我的胳膊比画着说,和柴棍棍一样细,一撅就折了。我高烧不止时,母亲倒碗清水拿把筷子到屋门口,嘴里念念叨叨,那把筷子就端端地站到了碗里,这时,母亲很生气地拿刀背把筷子一下砍出去,大声说:“哪里来的到哪里去!再不要靠近我的蛋娃了!”
四
母亲的单位三班倒,母亲下夜班回家,天还没亮。我在被子里偷偷听她是否掏出了铝饭盒,是否把饭盒放在了桌子上。母亲去睡觉了,我们起床的第一件事是打开饭盒,看里面是否有好吃得要命的油条。
油条太香了,可以和肉媲美。一根油条切成三截,我们姐弟一人一截。油条真是与众不同,每一截脸对脸还可以分成两块。我舍不得一下子吃掉好吃的东西,两块油条可以吃许久,像吃水果糖,把它放在玻璃糖纸里咬成很多碎块儿,这样就能在嘴里断断续续含一天。
母亲上早班后,我能继续睡个长觉,起床后,时常看到母亲给我的零花钱压在透明玻璃杯下面。
母亲的温暖是持久的,线形的柔缓的温暖,从来没有中断过,即便她离开了我们的家。那温暖一直长进了我的时间,延伸到了现在。那温暖里不仅有单纯的母爱,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内容,如同切面的宝石,每个棱面都折射光亮。
一条老旧的不长的街道,就在我们一直生活的城市里。它像一个破折号,连着两个时空,一头是过去,另一头是现在,一边是多少年未见的母亲,另一边是我们。我们曾在大街小巷,嗅着蛛丝马迹无望地找寻她。很难想象,几十年里,就在同一个城市,我们如同近邻。我们被同一天的雨打湿过,同一天的太阳和月亮照过我们。我们或许还有过小小的失之交臂或者摩肩接踵。但无论如何,几十年后,我们才看出这个破折号的存在。几乎和成千上万条破旧的老街一模一样,我第一次去母亲现在这个家的时候,竭力用眼睛默记着街上的一切,唯恐把这个地方再弄丢。母亲第一次出医院时,还有模糊的意识,在靠近这个破折号的时候,看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街景说,这家的面好吃,那家的点心好吃。
多么残酷,这家的面我们吃过,那家的点心我们也吃过。
五
我和母亲住在郊区的表姐家。花花表姐,大舅的女儿。
表姐家靠近黄河,地里种茄子、辣椒、西红柿、黄瓜。我跟着母亲,在菜蔬快长起来的时候,帮表姐在架子上扎西红柿和黄瓜的藤蔓,用的就是母亲所在的织袜厂废弃的线团。那个晚上,睡在表姐家的大炕上,关了灯,我第一次感知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像被巨大的黑色翅膀罩住了,我无法呼吸。幸好又断断续续响起母亲和表姐拉家常的声音。
花花表姐活着时,总说我不好好吃饭。我抗拒那时的汤面,很不喜欢碗里漂着的油炝过的葱花。表姐见我不好好吃饭,会和母亲说,你看尕蛋,又用舌头数着面条子呢。
母亲已无法知道,她疼爱过的那个侄女很多年前就去了另一个世界,她也不知道,我在这个世上点点滴滴认知的长河,很生动的一部分发源自她那里。
上小学时,我个子小,排队总在第一排。课间操结束后,班主任给同学们训话,习惯把交叠的双手放在我头上,我几乎紧贴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我喜欢这样,一动不动,用头认真地支撑着她的手。她问,你头发上抹的啥?我说,发蜡。她接着问,谁给你抹的?我说,我妈。母亲那时很喜欢在头发上抹香香的东西,先是玻璃小瓶里的头油,后来是发蜡,软软的发蜡装在铁皮圆盒里。母亲那时很瘦小,开家长会时,班主任总以为她是我姐。我告诉母亲,老师说她是我姐,母亲很高兴。我的短发是母亲剪的,一直到上中学。我的头发又硬又燥,稍微长一些,脖子后面就撅起一条尾巴,大家都叫我公鸡头。母亲给我抹发蜡,多半是为了制服那条燥乱的公鸡尾巴。我告诉她,人家叫我公鸡头,不知为何。母亲听后,总要笑啊笑,前仰后合,笑出眼泪。
六
“一天,娟娟正在吃西红柿,西红柿的汁不小心掉在了白衬衣上……”这是我小学时站在讲台上给同学们讲的一个小故事,老师布置的作业。母亲从报纸上找到这段文字,抄到笔记本上叫我背熟。我还记得母亲教我的动作,伸出食指,歪着头,开始讲:“一天,娟娟正在吃西红柿,西红柿的汁不小心掉在了白衬衣上……”这个故事其实是普及一个小常识,怎么洗掉掉在衣服上的西红柿汁。那时水果少,西红柿既可以当菜又可以当水果,我想,这个小故事对当时的同学们很有用。母亲的字迹,纤巧又倔强,里面夹杂着好几个繁体字。在红色塑料封皮笔记本的最后几页,母亲把这篇题为《醋能去掉果汁的污染吗?》的短文抄了三遍,后面打了个括号,括号里是我的名字。是的,藏在本子里的我的名字,和母亲在笔记本的那一角的字迹相会。
还是这个红色塑料封皮笔记本,扉页上,母亲写了这样几行:日记我来记/里面有秘密/谁要看日记/必须我同意/我要不同意/那你别生气。
塑料封皮已经破损,无须打开,远远看着它,往昔就从那里扑面而来。
本子里夹着很多发黄的零散纸片,有一张发票,我反复看过多次。
一副茶晶眼镜,四十元整,开票时间是1983 年6月21 日。这是我们全家熟知的一小截历史的开头——父亲在一家眼镜店买回这副茶色镜片的茶晶眼镜,结局是这个眼镜在不多年后以谁也预料不到的方式遗失了。那时,父亲常说,茶晶眼镜的镜片是水晶磨成的,水晶里有活水,女人们万万摸不得。他对这副昂贵的眼镜倍加爱惜。那天,酷爱看电影的父亲戴着这副心爱的茶晶眼镜去看一部外国电影,不知是哪部片子,父亲说电影故事情节很紧张,所有人从头到尾眼睛都顾不上眨巴。回到家,父亲才想起看电影时把茶晶眼镜放在了腿上,父亲一直在电影情节里没回过神来,等他发现眼镜丢失再跑回电影院时,下一场电影已经开演。丢了心爱的茶晶眼镜,父亲多年不能释怀,他总说那副茶色的水晶眼镜,好到世上无双,即便攒足了钱,也再遇不到那样的好镜片。父亲就是这样啊,一辈子喜欢反反复复说那些叫他愁闷又无法更改的事实,而且,他愁闷的时候,也要别人跟着他一起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