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羊书
作者: 禄永峰1
我们跪在五爷的灵柩前,一只只羊拉了进来,站在灵柩前的空地上,主事人一手提着水壶,一手轻抚着绵羊脖颈上的长毛,对羊说,他五爷,这是你大儿子宽宽给你献的羊,你看宽宽娃的心多实诚,这只羊肥,你就领了吧。
见羊无动于衷,主事人又开始说道,他五爷,你就安心地走吧,宽宽娃的子女都懂事,家里家外都好着哩,你就快认领了去……
空气凝重。不见羊有反应,主事人叫宽宽叔跟五爷叙叙旧,好好给五爷回奉回奉。宽宽叔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扭头朝向羊带着几分哭腔说,大,你就领了去,你活着的时候我对你不孝,照顾不周,你多担待啊……呜呜呜!宽宽叔朝着羊抹眼泪,但羊仍然无动于衷。这时主事人提起水壶,先是朝羊的脖颈灌水,接着朝羊的两只耳洞灌水,羊的头和身体猛地抖动了起来。
只要羊头或者身体抖动几下,大家认为五爷便认领了宽宽给自己献的羊。这时跪在地上的孝子们一阵哭声,此起彼伏。瞬间,凝聚在整个屋内的紧张气氛一下子舒展开来。宽宽叔的羊就算顺利地献过了。
在村庄人心里,羊是具有灵性的家畜,它们能替人捎话,包括替去世的人。
我一直不明白,献羊的过程,羊的头或者身体一旦抖动几下,跪在地上的人为啥就要声嘶力竭地哭上几腔子。那哭声能把一屋子人的心揪出来。
人哭的是羊还是停放在灵柩里的死者?
跪天跪地,都属大礼。一只只羊,在村庄受此大礼的时候,便距离死亡不远了。
五爷一生格外疼爱羊,晚年逢人说得最多的话是,他这辈子不知欠了多少只羊的命——他像女人抓养孩子一样,看着他的羊群里一只只羊羔长大,然后被村里人买去献给死去的人。他不止一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羊,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他说,可怜羊了。
那一年,我七八岁的样子,五爷的羊群来到了半山洼的一块草地上,步子不约而同地慢下来。五爷从不追赶它们。他手中那把皮鞭子,缓缓地扬起,重重地落下,声音特响,但从未落在羊身上。
羊只是埋头吃草,从不记得抬头看路。羊的眼里,最好的青草都在远处。一次,五爷唤叫跑到高崖上吃草的羊时,脚下不慎滑落到半崖,当时除了羊,再没有别人。他看到远处一只只羊顺着曲曲折折的羊道爬行。对被困在半崖上的他似有启发,立马靠爬羊道才捡回了一条命。从那之后,坐席遇到羊肉羊汤,他总是敬而远之,至死不碰。他也每每见不得人给死者献羊。他晚年不止一次地说,至少他死了,别把羊拉到他的灵柩前,不要给他献羊。献,他也不会同意领的。但是,一个已死的人,岂能奈何得了子女。五爷去世后,子女给他准备献的五只羊,个个不领。终了还是被主事人唤人决然拉出去,一个个宰杀了。
我琢磨了好久,那晚叔父们献给五爷的那五只羊,它们个个迟迟不愿领,不知道这是不是五爷委托羊给灵堂里的人们传达来自己的心意呢。
2
与我近在咫尺的羊,一旦被人拉进了灵堂里,便似乎成了亡者的陪葬者。
那一只只待宰杀的羊,被灵柩前跪满地的子女、侄子、外甥、孙子……唤成大、妈、舅舅、爷爷奶奶……
人们把羊当成死者的替身和捎话者,断断续续、格外虔诚地与羊说道,这场景严肃而凄切,是对死者的敬畏,还是对一只只待杀的羊的人间超度?
经历过几次献羊的场景后,我认为羊是无辜的,人已经死去,为何还要宰杀一只只羊呢?我总盼望着哪一只羊不要认领,就那么一直木木地站着。目中无人,坚持到底。让主事人的一壶水哗哗哗地灌光,把主事人冰冰地晾在那里。让一个个人束手无策。要是这样,那一只只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的羊就应该会免于一死。
后来多年,我发现,事实不是我一个少年想得那么简单和乐观。五爷之后,大叔、八叔、祖父、外祖母、八堂哥、东霞嫂子、十二叔、十叔……他们每个人生命的尽头,至少都会有一只羊跟随而去。至于哪一只羊先去,羊也不知道。其实这话翻过来说,也对。就像一整个村庄的人,谁先走,人也不知道。
早年村里一年轻人在外地煤矿打工死在了矿井里,据前去协调解决后事的人说,死者头上有个拳头大的疤,有人说,他说不准是被人打死的。
那位死者是我家门中一个堂哥。高考刚恢复后那几年,他参加了数次考试,屡考不中。婚后有了两个孩子后,手里不宽展,无奈便跟村里人去煤矿挖煤。矿上看他身体单薄,照顾他给井下挖煤、拉煤的工人们过磅、记账。堂哥为人耿直,见不得人弄虚作假。井下有工人对他怀恨在心,趁着他不注意,给他吃了几黑砖。当然这话不一定准确,这都是我后来听村庄里人说的。
依照村里人的规矩,死在外头的人,丧事还得照办。堂哥的孩子还小,跪在他的灵柩之前,懵懵懂懂地给他献羊,羊怎么也不领,最后羊还是被拉出去宰了。村里人说,羊是替人传话的,那只羊坚持不领是有缘由的。一定是死者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把羊给僵住(吓住)了。
对于这位死在矿井里的人,大家猜想最多的是——很可能是别人欠了他的钱。他出门打工,没有拿回钱来,村里人就说煤矿一定欠了他的钱,这人死不瞑目呢。
——不管因何缘由,羊怎么也不能避免一死。一只只羊,领也是被宰杀,不领也是被宰杀。领羊的这套程序性动作,还不是人确定的规则?!人食言了,羊能怎么办呢。我后来觉得,一股股水哗哗哗地灌到油腻腻的羊毛里,灌进羊的两只耳洞里,羊怎么能不爽快地抖动呢。我童年里不止一次对此怀疑过、质问过。比如,盛夏我们一群孩子在村庄里的涝坝玩扎猛子,探出头来,谁还不使劲地抖动几下呢?
我觉得村庄里的大人好好笑,把一只只羊硬生生给耍了。
3
村庄里人说,有的人生来就是羊的命。
毕爷一生,幼年丧父,母亲改嫁。他跟随母亲来到了别的村,由于他年幼无力,除了放羊,其他什么也干不了。那时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靠挣工分分口粮。他唯有靠放羊,可以挣到半个人的工分。
每天一早,羊都要赶到沟里去。毕爷母亲站在沟畔远眺,不时唤“栓子,栓子……”栓子是毕爷小名。
那时狼多。毕爷母亲以这样的方法给毕爷壮胆。一次,狼还是突然出现了。几十只羊,见状,有十几只慌不择路,四下里逃窜了。剩余大多围着毕爷打转转。
狼转了几圈,追向逃跑的羊。十几只逃跑的羊,被追上来的狼咬断了脖子,没有留下一个活的。
不知道是毕爷救了羊,还是羊救了毕爷。从那往后,毕爷不吃羊肉。
自从那次狼围攻毕爷的羊群之后,村里多年都没有关于毕爷的消息。有人说毕爷被村长解雇了,再也没有让他给村里放过羊。也有人说,毕爷不愿意放羊了,被村长上报到乡政府,乡政府再将他推荐到县里,当了工人。
谁也救不了一只只羊。羊照样被村庄人献于死者的灵前,被人宰杀。杀了羊,都是活人的好事。每每看到人们在席间吃肉喝汤,我的心里就不是滋味。
这还不是活人架着过世人的名义吃肉喝汤吗。
我上大学那年春节前夕,村里人说毕爷回到村里了。他给村里凡是有六十岁以上老人的人家,都送去了一捆粉条、一个猪坐墩和一桶二十斤装的食用油。
除了送吃的,他还给村里修了村路,安装了太阳能灯。我们村,是毕爷的出生村。他的父亲死后,他跟改嫁的母亲过去的那个村子的人颇有微词,说毕爷是白眼狼,忘记了养他的村子。这些话传到毕爷耳朵里。他说,一碗水端平,怎么对待生他的村子,就怎么对待养他的村子。
一次,我在村口遇见毕爷。他指着路灯说,不知道是哪家大人还是孩子把路灯破坏了,他专程回家找来施工人员进行维修。我后来才知道,修整村路、安装路灯,毕爷都是隐瞒着老伴和子女偷偷做的。
毕爷晚年之所以惦记着老家,用毕爷的话说就是做人要懂得感恩,还得力所能及地回报别人。尽管他幼年吃了苦头,放羊遭狼围堵。村长认为他不是放羊的料,那年县里到村里招工人,村长让他充了大丁。
自那之后,村里人多年再也没有人清楚毕爷的下落。
毕爷当工人没几年,下岗了。下岗后他承包了单位的食堂经营酒席,赚钱在城里买了块地皮,荒了几年的地皮见风疯涨。毕爷成了有钱人。
在城里经营饭馆,毕爷排出的菜谱里从不添加羊肉这道菜。没有羊肉这道菜,并没有影响毕爷饭馆的生意。
村里人还发现,毕爷赶赴村里谁家的丧事,只随礼,从不入席。
4
祖父在世,见不得人说“你咋还不老呢?!”“你老了就可以吃给你领的羊了。”在老家,“老”是去世、死的意思。说这话的人,都是孙子辈的。
祖父在世爱吃羊肉。每年三叔家都杀几次羊。
他们都会把祖父叫去解解馋。大口喝汤、大块吃肉,这等美事都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的童年每次梦见大块吃肉的梦,都带着肉香味,把人能香醒来。)晚年听到孙子辈那一番话的时候,祖父已经是九十多岁的人了。但他听到那些话就会骂:“你咋不说咱们一块吃你大的羊肉呢?”孙子辈每每听到祖父如此厉声反驳,他们便咧着嘴笑说:“没想到,老爷的耳朵还灵光着哩!”也有人偷偷说:“我这老爷还没有活够,他还不想老呢!”
祖父九十四岁那年春天,没有患病,没有任何预兆,去世了。前来给祖父烧纸钱的村民不无遗憾地说,老人家身子骨硬朗,没有活成百岁老人。三叔和父亲都给祖父领了羊,还宰杀了一头肥猪。桌上摆放祭品也甚是讲究,除了反季节性水果以及糕点,两个大方桌的正中间位置还摆放了几块大肉和几条羊腿。这肉,按乡俗,几块大肉都是要留给厨师的;羊腿是要回给献羊的侄子或者外甥;水果和糕点都兴孩子抢食,吃了长俊。待事毕,桌上只剩下祖父的遗像和一座牌位,显得空落落的。对一个人走后最隆重的祭奠,也就算告一段落。
“过事就得献羊、宰猪,这样才能把事过好。”父亲说,谁都知道过事就是放奢哩,但谁若在给老人献羊这等事上耍滑头,就是不孝不敬,亲戚们就会戳脊梁骨,必将招来一片骂名。
父亲的这番话,我不止一次听他说过。
献给祖父的那几只羊肥,单一个尾巴就十多斤重。尾巴里都是肥油。厨师说几个大尾巴太油腻了,不敢下锅。事毕,我把那几个尾巴拿去集市上卖给了羊肉铺子。
5
献羊是要贴出告示的。我几次回老家赶赴丧事,主事人让我写献羊的告示。我多年再未写毛笔字,字写得丑,尤其是写在白纸上。白纸不藏丑。好在,大家都注目的是白纸上的“羊”。
毛笔字,在乡间的丧事上,怎么也少不了。贴在大小门上的丧联,挂在灵堂的挽联,供桌两腿上贴上一个大大的“祭”字,这都是阴阳先生的活,再没有谁能够代替得了。尤其挂在灵堂里的那些挽联,每副长短不一,挽联内容都装在阴阳先生的心里。阴阳先生写的挽联的纸张十分有讲究,都是用刀刻出来的,图案中间恰好空出一个字的位置。阴阳先生的刀上和笔下功夫还是有的,不禁让人惊叹。阴阳先生一旦拉开架势,手脚麻利的两个小伙跑前跑后伺候着,但是稍有不慎,还是颠倒贴错了上下联,搞出笑话。
献羊作为丧事的重头内容之一,自然得用毛笔字写出来,才显得庄重和严肃。阴阳先生顾及不过来,就将这等事干脆推给了主事人,让写执事单的人一并将告示写了。
阴阳先生像个赶场子的人。每年入冬到次年清明期间,气候不稳,各村里的高龄老人像是提前约好了似的,一个跟着一个走。阴阳先生到了一家的事上,看羊肉出锅,就喊来一碗肉一碗汤,吃毕,顾不上抹去嘴角的油水,就开始干活。刚吃完肉的这家的挽联还没有写完,另一家的主事人电话已经打过来了,催着问,什么时间可以到他们的事上。他们的灵堂没有布置起来,羊怎么献呢。
马上、马上、马上……阴阳先生边写边说。
我写了那次告示才明白,写告示是很庄严的事情,献的猪羊是不能直接写成“猪”“羊”的。猪要写成“刚鬣”;羊得写成“柔毛”。落在纸上,就成了某某献“刚鬣”一头、某某献“柔毛”一腔……猪羊的这个别称,羊的量词,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字自然不知道怎么写了。尤其“鬣”字,在场的人没有人写得出来,我打开手机百度这个字,笔画太多,最后“鬣”字的一笔一画几乎算得上是画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