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外的直播
作者: 陈景军
一
我叫米尔,是火星天穹城市的普通公民。我最近有些郁闷,倒不是因为儿子德尔多用代写作业机器人帮助写作业,被学校通报批评,反正在火星天穹城市里科技医疗发达,没有死亡,小孩子嘛,慌啥?没有死亡,犯错试错改错的机会成本太低了。
这时,儿子正蹲坐在卫生间马桶上听着语言老师讲课。课程的内容是一对一语法辅导,语言老师一边讲授语法,一边通过德尔多佩戴的智能眼屏为他现场批改作业。便后,他从智能马桶上站起,智能马桶收集排泄物通过零废弃物处理系统,迅速进入垃圾处理工厂,垃圾转化成为城市所需能源;卫生间散发的二氧化碳等废气全部被密封管道收集到钻石制作基地,作为原材料生产出钻石类名贵饰品,销往地球、火星等人类居住地,成为纯洁爱情的象征,悬挂在爱人的心口。
儿子是个“妈宝”,8岁零6个月大了,需要分屋分床,否则到了他9岁生日那天,我会被警察局以猥亵少年罪逮捕。火星天穹城是透明的,一切都在监控下进行,包括学习、工作和家庭起居生活,这也是我迟迟没有交男朋友的重要原因,我不喜欢把自己的隐私暴露在火星天穹城全覆盖无死角的摄像头、无处不在的红外线传感器和隐蔽的X光波透视下。
德尔多是试管婴儿,爸爸是谁?神知道!医院与捐献精子的所有男人都签有保密合同,我当然也不得而知,除了试管的事情之外,我本来以为自己不需要男人,我自立自强,删繁就简,一粒抚慰药片即可弥补生理需求。可当我与德尔多分床数次无果后,只得求救于儿童分床援助中心,让他们派个男人来。
“8岁多?哦。米尔小姐,他已经不是儿童了!”儿童分床援助中心的分诊员阿姨用狐疑的小眼睛眯着眼对我看了看,低头填好分诊单再挑着下巴对我说,“你危险了,小姐!3号诊室。”她用睥睨的眼神看我,仿佛我是滔天巨浪前贪吃小鱼的海鸥,很快会被席卷进无尽的黑洞里湮灭。
儿童分床援助中心为我安排援助师上门服务,援助师第二天登门上岗时,我和德尔多刚吃完午饭,我用遥控器设定了机器人洗刷打扫功能后,听见门铃响,我从门旁内置监控器看到一个大约1.75米高的男人站在门前,他穿着浅蓝色外罩笔直站立,灰黄色帽子和红色的围巾遮住了脸上的棱角,显然外面很冷,火星天穹城寒冷天气较多。他礼节性地自报身份:“您好,米尔小姐,我是儿童分床援助中心的援助师捷锐,这是我的证件。”说完他把手掌轻放在门禁访客屏上,门禁系统对捷锐的手掌证件信息予以确认,我打开房门。待他摘下帽子和围巾时,我觉得眼熟得很,心慌意乱,随即含服一片随身携带的抚慰药片,保持平静,把他让进客厅。
捷锐专业能力很强,很快与客厅里玩拼装玩具的德尔多打成一片,一起玩耍,共同看动画片,一个下午两人就建立了友谊,晚上两人自然睡在了一间屋的两张床上。捷锐把带来的宇宙飞船、火箭、外星人、星球、蟑螂神模型粘贴在天花板和悬挂在顶灯上,然后给德尔多讲起了蟑螂神大战外星人的故事,德尔多兴奋地仰望上方模型,渐渐地双眼打盹,沉沉地进入梦乡,梦话里都是“外星人在哪里”等宇宙问题。
屋里多了一个大男人,大小两个男人沉重的起起落落的呼吸声穿透力极强,让我的两室一厅的房子显得逼仄,幸好每个房间里都有卫生间,警察局可以实时监控每户每人的动向,否则我非担心得发疯不可。我有些焦躁,一晚上德尔多敲我的卧室门几次,我和捷锐好劝好说,讲历史,编故事,德尔多在两个房屋来回穿插,折腾一夜。
捷锐先是一天一来,后是两天一住,他总能给德尔多带来惊喜,或是带来一缸小鱼,或是教德尔多一个魔术,25天后捷锐完成了任务,他提出再延长两天工作时间,以巩固成果,我拒绝了他。德尔多已可以独立在一间屋里休息,不哭不闹,偶尔半夜找我,我稍作劝慰,他就又返回自己的卧室睡到天明。捷锐走后我安排机器人做了大扫除,对他留在屋里的痕迹我感到恶心,又觉得新奇,我把他用过的牙刷丢进马桶,丢之后用清水狠劲搓了两遍手,洗之前却不由自主地闻了闻手上的味道。
一个月后,我接到法院的传票,竟是捷锐以德尔多生父的身份,申请做亲子鉴定并索要德尔多的监护权。怎么回事?我匆忙去生命基因医院,找当年负责试管和接生德尔多工作的伯格医生。
医院门的设计是蟑螂翅造型,我飞闯进伯格医生的办公室。伯格受到我的言语炮轰炸后一副张皇的表情,在我的再次炮击下承认了错误:“捷锐,那是我的好朋友。”
“所以,你因私废公,违背职业规则告诉他,他是德尔多生理意义上的父亲?”我质问他,像一只被钓出水面的鱼,呼吸急促。
“我那次和他一起喝酒喝多了,说出了他捐献精子的去处和德尔多身上的胎记特征。求您,求您原谅,您若声张出去,我丢了工作不说,还会坐牢的!”他恳求我,涨红着脸,满头是汗,双手合十,又抱拳作揖,再弯腰鞠躬,拜托我手下留情。
“休想!我不会原谅你!你破坏了我的生活!”我声嘶力竭地在伯格办公室怨恨地喊。伯格的职称级别高,办公室设有保密装置,屏蔽了所有无线信号。我要走出他的办公室,向医院投诉他!
我跨出三大步来到门后,扭转镌刻着蟑螂图案的门柄要疾飞出屋,突然看到门面上的医院内网显示屏正在播报时事新闻:“志愿前往天穹外的抬棺战士分别是,伯格博士,天穹城生命基因医院试管专家部主任;佩奥……”我松下了手柄。
“你是抬棺志愿者?”我的愤怒因伯格的志愿行为熄了火,但仍有余愠,扭头问话的声音依然很大。
伯格仍处在刚才的情绪冲突中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的。”
“那些悬挂在天穹城壁上的棺椁有一具是我父亲的。”我有些伤感,声音不再强硬。
“也有一具是我爸爸的,”他接着说,“最近我的妈妈去世了,我要把爸爸接回家,把他们葬在一起。妈妈曾经说过,我的生身父亲葬在天穹外城壁上悬挂的48具棺椁内。他们年轻时冻藏了精子卵子,32年前妈妈用试管技术在医院生育舱里生育的我。”我的眼泪不禁流到腮边。
“你是不是觉得我公器私用?”伯格问。
我说:“没有,没有。请你节哀!我只是突然有些害怕,害怕死亡,又怜悯人类,天穹城已180年没有过死亡,现在又得重新面对它。”我说着,汗毛倒竖。
10天前,一位192岁的老人因全身器官衰竭而死,死得很突然,弥漫在四维空间上下前后左右的所有医学监测网络来不及反应,“10天前去世的老人是你的妈妈?”我忍不住问伯格,一探究竟。
“是我的妈妈。”
“她怎么死的?”
“还没有定论,最新医学检测研究结果,倾向于是到了人寿命的上限,即使天穹城的科技医学再发达,人类寿命也有尽头。但还有一种传言也甚嚣尘上,说是中了一种病毒。”
“什么病毒?”
“传言说是死尸身上的病毒。恰巧前几天地球也远程传来消息,怀疑天穹城壁上的棺椁有包裹不严的病毒泄露,他们是在火星天穹城往来地球的货物运输飞船中检测到的,继而把分析报告通报给天穹城。火星其他天穹城也相继发出了质疑声。”
“那太可怕了!”我不想再听下去,“那祝你好运……不!祝你成功完成任务!”我纠正自己的措辞,试图结束谈话。
“你看来有些害怕。自从妈妈死后,我也时常害怕。喝酒可以麻醉神经,但那天我和捷锐喝酒醉得一塌糊涂也没有降低对死亡的恐惧。”
“哦。”我敷衍着他,想夺门而逃,他却接着说:“所以我告诉捷锐,他还有一个儿子,他有血脉的传承,即使死了也比大多数没有开枝散叶的人强。”天穹城的人们不再因对抗死亡等因素而选择繁衍,试管婴儿也是极少的个例。我开始不那么恨伯格的泄密了,在死亡面前,我们都得学会原谅,不再斤斤计较。
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对伯格说我要去病房看望刚做完手术的母亲。
我不投诉你了,你……保重!”临走前我与他冰释前嫌,虽然他有错,但他毕竟也帮助我给了我延续的生命——德尔多。
刚做完手术的母亲已远离了脆弱,她快乐地与同是手术后的病友们攀谈着,手里不住地捻着刻满蟑螂图像的串珠,见我来,招呼我帮她们在嵌入手背的电子触摸屏上购物,她们互相在手背上划拉,像在交流绘画艺术。发送、接收信息的纳米传感器与人体细胞组织神经相连,熟稔主人的需求,精准推送着目标种类和细分产品。她们在讨论哪个药物和器械可以有助于更快地死亡,这个说:“这款新研制的保健药好!
可以力促新陈代谢,加速衰老死亡。”那个讲:“这个健身器械棒哩!顶压肾区可以降低免疫力,有利于减寿。”
“我们活的时间太长了,身体受病痛折磨,却因医疗发达、监测全面而欲死不能;生活重复枯燥,一切都依规守制,毫无新鲜感、了无趣味。像那个192岁的老妹子,走了挺好!她上辈子积大德了。”病友们议论着。网络产品有真有假,我又觉得她们在胡说八道,所以我没有表态。
母亲悻悻不乐,哀叹我不帮忙她们选购产品的不孝,一会儿又忘了我来,自言自语:“我那丫头也不来看我,养女无用,活着有什么意思?”她把串珠又捻动起来,呜呜囔囔,念念有词,仿佛抚摸着她记忆中仍是幼童的小女儿,用摇篮曲哄她入睡,又像是用咒语诅骂她的不孝女儿不得好死。
妈妈203岁了,但她说不习惯热闹,自从我有了德尔多后,她非坚持自己居住。我是她的养女,我也是试管婴儿,不知生身母亲是谁,但那个在天穹外城壁上悬挂的尸棺里有一位是我的生理意义上的捐献精子的生身父亲。人死了,天穹城即允许对死人的身世和子女的信息解封。
病室里做过同类手术的5个老人挂在床头病历卡上的登记信息显示,她们都190岁以上了,她们大概老糊涂了,胡言乱语?我觉得她们有些言谈举止不正常,我这边怕死怕得要命,她们却奇怪地要早死,我抛下她们到医生办公室问疑解惑,咨询妈妈的主治医生妈妈得的什么病,怎么治疗的?
刚向医生问话,我自己先惭愧起来,我是接到医院的通知才知道妈妈做手术,又在伯格那闹了一阵子才来。医生对各种场面司空见惯,他没有埋怨我,出于职业素养正告我:“米尔,你妈妈做的是恐惧消除手术,我们切除了她大脑右颞叶大部分及颞叶内的海马体、杏仁核。术后她会有注意力不集中、记忆力下降的后遗症,乃至痴呆的风险,但她不会再恐惧死亡。来做手术前,她提起来死亡吓得尿一裤裆,所以,我们应她的要求及时为她做了手术,没等你来签字。法律规定,她有这个权利。”看来,伯格192岁的母亲过世,改变了人们的人生观。
历经180年的平静,死亡踏着重靴重来人间,轰隆隆的脚步声中,一时,度亡重生教应运而生,卜算时运派横空出世,量化研判大限宗因时而起。既然地球和火星其他天穹城都质疑天穹城外的棺椁病毒泄露,那就保险起见,城市当局决定把他们接回天穹城内安葬,专辟净地,毕竟180年前处理尸棺的技术不成熟,悬葬城壁也只是权宜之举。
但伯格等志愿者临行前,在最后一次抬棺回城的论证会上,城市当局又有内部人士质疑此决定,提出用机器人驾驶飞艇把48具棺椁抛向火星北极才是永久之计。伯格后来向我讲述了那天论证会的场景,他绘声绘色地用胜利者的语气模仿城市主官的腔调:“胡扯!火星北极是我们生活生产的水源地,从北极地下冰层勘探开采的水,养活了火星79个天穹城市的500多万人。”
城市主官否决了这个意见。
二
伯格等志愿者从火星天穹城市顶端城门进入出行舱,天穹城门关闭,出行舱泄压,使之与舱外火星空气压强接近。气压正常后,伯格系上安全绳,当先打开出行舱舱门,一头钻向原始火星。
开舱门的一瞬间我的心揪了一下,猛的一紧。
火星城市天穹呈圆弧状,出于尽量不影响城市采光和尽力防范沙尘暴考虑,棺椁放置在天穹顶端向下缓坡处,伯格把安全绳挪移到舱门外城壁钩挂上系好,开启宇航服上的助推功能,手脚并用,手脚都似吸盘吸牢城壁,间或沿着城壁上通向棺椁的钩挂,向前缓缓前行,两个辅助机器人在他身后紧随。棺椁密封放置在离出行舱舱门30米的不远处,固定于特制的城壁支架上,180年前的科学技术只允许把棺椁放置在这么近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