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计
作者: 石钟山
程野走进长春郊区这座农家小院时,正是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有三两只狗叫着。昨天刚下过一场雪,小路两旁的雪还都新鲜着。他在这家普通农户的小院门前站定,习惯地向四周望了一眼,除了不远处传来稀疏下来的狗的叫声,不见一个人影。他快速转身,向小院内走去,这是他和吉林地下党省委书记甘志刚的临时接头点。他敲了三下门,门很快就开了,甘志刚扎个围裙为他开门,他把一股冷气带到了屋内。
甘志刚正在往锅里贴饼子,锅底熬了鱼,鱼的鲜香弥漫了整个房间。甘书记用力把最后一个饼子甩在锅壁上,又弯下身,往灶膛里扔了两块木柈子,一边解围裙一边拉着程野往屋内走。屋内的炕上已摆了一张吃饭桌,桌上摆了两只碗、两双筷子,还有两头大蒜。甘志刚把围裙从自己腰间解开,搭在一边,两人侧身坐在炕上。平时,他们都分开办公,由通信员联络,很少碰头,这个农家小院就是甘书记的临时住所之一。甘书记通知他见面,一定不是为了喝酒吃炖鱼,一定有大事要发生了。
两人各自吸了一支烟,烟雾在小屋内散开,甘书记没有说话,他只能等待着。一支烟吸完后,甘书记出去一趟,端来了饼子和一盘鱼,又把桌上的酒拧开,倒在两只碗里。甘书记不说话,他只好埋下头随着甘书记的节奏,喝酒吃鱼。他调到吉林地下省委任副书记之前,在冀中区委工作,日本人在长春成立了伪满洲国,他便从冀中调到了吉林。甘书记是地下省委的老人,已经能说一口地道的东北话了。结识了甘书记后,才知道他是从延安到的东北,参加过长征,部队到了陕北后,便开始做地方工作,早他三年来到吉林。他们做地下工作,平时都有各自的身份,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甘书记是农户,种着院前院后的两亩地。他的身份是猎户,经常背着猎枪去深山老林里打猎,夏天的时候,他就背着猎物的皮子到处去兜售。他们许多时候见面开会,不是在城里的哪家茶馆、饭铺,就是在乡下的某一片林地里,为了安全,他们很少在自己的住处碰头见面。
他知道一定有大事即将发生了,心怀忐忑地开始喝第二碗酒,身体已经热了起来,他把酒碗放下后,抬起一双热眼望向甘书记。甘书记的代号是“棒槌”,他的代号叫“老把头”。在东北“棒槌”是野山参的意思,“老把头”是挖山参的人。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平时他们都以代号相称,这是地下工作者的纪律。他们的真实姓名和履历躺在上级的花名册中。
他终于说:“棒槌,有任务就说吧。”
棒槌点起支烟,眼睛眯成一条缝,目光如火如炬地望向他,终于开口说:“延安一号来电,命令你潜入敌人内部。”他听了命令,倒吸一口冷气。以前他们地下组织也千方百计试图打入敌人内部,但还没有进入外围,便被敌人发现了。溜得快的,保住一条性命;命不好的,当即被敌人抓获,有的牺牲,有的叛变,他们的处境便极其危险,只能离开原来的潜伏地点,变换身份,再试探着把同志们聚拢起来。
棒槌就说:“上级考虑过了,只有你的身份合适。”
一年前,城里的特高课为了铲除吉林省地下组织,悬赏缉拿两人,赏金一路走高,棒槌是一百两黄金,他是七十两。从那时开始,他们就知道,危险就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剑,随时都会掉下来。他们见面开会都异常小心。几个月前,一个交通员叛变了。他们正在一个叫二道河子的窝棚里开会。会议进行到一半,外面的警戒人员就告诉他们,发现了敌人。他们一把火把窝棚烧了,向山里逃去,这一带他熟悉,每天打猎,他几乎都从这里路过,每条小路、每棵树都在他的心里。他们顺着一条羊肠小道翻过了两座山,追兵胡乱朝他们打了一阵枪,停下了追踪的脚步,不再追了。他们担心林子里的抗联,那次,他们把组织中的一些外围人员清退了,只留下了一些骨干成员。即便这样,他们也不能保证这些人中不会出现叛徒,金钱的诱惑永远大于人性。
棒槌举起酒碗喝了一口说:“上级知道我们工作的被动,必须主动出击,成为敌人肚子里的蛔虫。”
他从炕上下来,立在地上,酒精在体内似乎变热了,他说:“我服从组织决定,可怎么让敌人相信我?”
此时,他心里涌动着一股悲壮,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豪情。
棒槌又低头抿了一口酒,不抬头地道:“把我供出去。”棒槌说完,又夹了一块鱼,吃相有些狼吞虎咽。
他站在那,以为自己听错了,提高了声音道:“怎么可能?怎么会?我是不会出卖你的。”
棒槌从炕上骗下腿下来,站在他的面前,认真地盯着他说:“我想过了,只有用这种办法,敌人才能相信你。我已把方案报告给延安,延安已经同意了。”
瞬间,他身上的血液似乎凝固了,盯着棒槌足有几分钟,才道:“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棒槌就一笑,低下头,又抬起来:“当然想过,最坏的结果就是个死,比死还难的是生不如死。”
他又倒吸了一口气:“一定要这样吗?要不,咱们任务对调一下。”
棒槌挥了下手:“我和上级研究了,只有你的身份最合适。”
说完,棒槌把他又重新拉到饭桌前,重新为他们碗里加上了酒。棒槌举起碗:“为了我们成功,干!”两只碗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酒就像一团火似的流进了他们的身体。
棒槌送他出门时,天早就黑透了,只有两人踩在地上的雪发出的“吱嘎”声响。远处村庄里,有一只狗有一搭无一搭地吠着。
棒槌停下脚步,他立住身回过头,在暗影中望着棒槌。棒槌说:“你的任务就是深潜在敌人的心脏,越深越好。接头地点和时间你要记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在暗处点了一下头。
棒槌又说:“我被敌人抓住之后,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望着棒槌的脸,那张脸仍无比平静。
棒槌说:“我生不如死时,你一定想办法把我解决了。”
他一把抱过棒槌,两个男人的胸膛硬硬地撞在了一起,他想大哭一场,悲伤涌遍了全身,他只能憋住,浑身颤抖着。
棒槌把他推开一些,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说:“别以为你轻松,你以后就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人,随时都有可能粉身碎骨。”
他伸出一只手,棒槌的一只手递过来,他们似乎用尽了平生的力气,用力地握了一回手。他转过身子,向前走去。这时,天空又落起了雪,雪伴着风硬硬地砸在他的胸上,他心里有团火,熊熊地燃烧着。他回了一次头,棒槌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风雪之中了。
虎穴
伪满洲国警察厅坐落在关东军司令部对面的一条街上,老把头来到警察厅门口,看见两个警察在风雪中缩着脖子站在门口。他走上前,掏出一盒烟卷,向两个警察递过去,两个警察摆手拒绝,其中一个警察上下地打量,斜着眼睛冲他说:没事别在这扯犊子,麻溜地走开。
他不紧不慢地把烟收起来,揣在兜里又按了按,对刚才说话的警察说:“进去和你们方厅长说一声,就说老把头在门口等他。”另一个警察似乎没听清,歪过脸又问一句:“你说啥?”他又一字一句地说:“老把头。”一个警察就一溜烟地向里面跑去,回了一次头,摔了一个跟头,爬起来,撒脚又向前跑去。留下的那个警察把枪掏了出来,磕磕巴巴地说:“别、别动啊,我、我手里有家伙。”小警察上牙磕着下牙,似乎在打摆子。警察对“老把头”三个字再熟悉不过了,他们天天在寻找中共地下省委的人,并且还有重金悬赏。
少顷,警察厅里涌出一群人,又前呼后拥地把他迎进了警察厅。他被带到方厅长办公室时,方厅长正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抬头看见了他,脸上的肌肉狠狠地扯动了一下。没等方厅长让座,他一屁股坐在进门的沙发上。方厅长犹豫着坐到了桌后面的椅子上,又上下地把他打量了一番,咬着牙说:“你说你是老把头,用什么证明?”先前带他进来的几个警察,还立在门口,不进不出,把目光聚在他身上,他望着那几个警察说:“方厅长,你就这么对待投奔你的人?”方厅长挥了一下手,门口拥堵的几个警察散开,有人还伸手把门给带上了。
两个小时后,棒槌被一辆警车带了回来,他被五花大绑着,跌撞地从车上被拖下来,直接被押送到了地牢。方厅长这时出去了一会儿,办公室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站在窗前,看着此时已经空荡下来的警车,刚才就是这辆车把甘志刚书记拉到了这里。想起两人昨晚在风雪里的分别,他眼里有种潮湿的东西涌出来,他努力控制着自己。
傍晚时分,方厅长把他带到特高课小原一郎的房间里。日本的特高课是设在警察厅内的一个情报部门,他知道,整个警察厅都是特高课长小原一郎说了算。小原唇上生长着一字胡,显然是精心修整后的样子,脸上肌肉线条都是横向生长的,给人一种威严不苟言笑的样子。他被方厅长带进门时,小原早就站在门口,伸出一只手,和他的手握在一起,脸上努力地绽放一绺笑意,很流利地说:“程野君,真的是太谢谢你了。”他知道,小原是个中国通,日俄战争前,就在旅顺收集情报,伪满洲国成立后,便名正言顺地到特高课任职了。
小原异常热情地把他安顿在沙发上,还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在他的面前,然后坐在他身旁空着的位置上,侧过身,把一张脸凑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关东军欢迎你,溥仪皇帝听说你弃暗投明,也会高兴的。”小原说到这,真的就笑了起来,不仅唇上的胡须呈一字,脸上的肉也舒展开来。
他见到棒槌时,是在三天后的地牢里,小原和方厅长陪着他一步步走进地牢。地牢的灯昏沉沉地燃着,阴气丝丝缕缕地弥漫着。棒槌倒伏在一片血水里,气息奄奄的样子。棒槌似乎听见了走近的脚步声,眼帘微微颤抖着。他和小原、方厅长停留在棒槌三两步开外的地方,棒槌终于睁开眼睛,眼里充满了血丝,最后把目光定在他的脸上,似乎燃烧出一团火。来地牢之前,方厅长找到他说:“那个棒槌,真是个棒槌,一句有用的也不说。你去劝劝他。”他一走进地牢,就被一种森然之气笼罩了,总觉得空气里有种黏稠的东西,让他呼吸不畅。他想好的对棒槌说的话,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他知道,棒槌会受些苦头,但他没想到,眼前的棒槌会是这个样子。小原和方厅长的目光都停留在他的脸上,他只能向前迈动脚步,想了一下,还是蹲下来,看着棒槌的脸说:“老甘,你这是何苦呀。”棒槌喘息着,伸出只手,做出让他伏下来的动作。他回望一眼小原和方厅长,两人不远不近地看着他。小原做出了努嘴的动作,示意他听棒槌的,他只好把头凑过去,耳朵贴近棒槌的嘴巴,他知道棒槌一定有重要的指示要交代给他。他的耳朵接近棒槌的嘴边时,棒槌只用他能听到的声音说:“快把我结束了。”说完一口咬住他的耳朵,他大叫起来,在地上翻滚着。几个小警察拥过来,把他和棒槌分开,他的耳朵被棒槌咬掉了一块,他被扶起来时,棒槌把一口血水吐在他的脸上,嘶着声音叫了一声:“叛徒!”
被撕扯掉半块肉的耳朵,虽然包扎起来,还是火辣辣地疼着,他站在窗前几乎一夜没睡。看着甘书记受刑的样子,他惊骇了,为了他能够潜入敌人的内部,甘书记的苦肉计代价太高了。他想起前几天和甘书记见面时,甘书记说过的话:“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甘书记说的孩子就是他自己,然而狼呢?他知道,仅凭他供出棒槌,小原和方厅长并不能完全相信自己,棒槌在敌人面前演出的又一场苦肉计,无疑会让敌人更加相信他几分。耳朵受伤后,小原派出自己的车,让两个日本特务陪他来到关东军的医院,日本军医为他包扎耳朵,还开了消炎药和止痛药。此时的药效起了作用,他脑子异常清醒。他知道,几天前的晚上,他领受了棒槌的任务,棒槌把地下省委的后事就已经安顿好了。新任地下省委书记两天前就已经到任了,从那一刻开始,他们两人就是脱线的人,只有这样,地下组织才是安全的,不论他们两人发生什么,地下省委的组织都不会因为他们两人的变故而发生意外。想到这,他浑身上下轻松了下来,棒槌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快把我结束了。”棒槌结束了,就一了百了,他不会再受敌人折磨了。想到这,心被刀绞了一样的疼,那天夜里,他站在窗前,直到东方发白。
又是几天后,《新京日报》上发了一则棒槌被捕的消息。方厅长把这张报纸拿给他,指着上面那则消息说:“程野兄,这都是你的功劳。”然后咧着嘴冲他真诚地笑着说:“说不定,溥仪皇帝和大日本皇军还要给你开庆功宴呢。”
诀别
庆功宴是两天后在伪皇宫召开的,溥仪在一群人簇拥下走了出来,缓缓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与他的手握在了一起,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和溥仪站在一起。伪满洲国成立时,溥仪在新京登基的照片,印在各种报纸上,在他们眼里,溥仪是最大的汉奸。此时,他和汉奸握手并站到了一起,林立的相机和摄影机对准了这个瞬间。他脑子空蒙一片,不知招待会何时结束的。他记得自己被方厅长推到一个台子上,面前的闪光灯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讲了些什么,自己都不记得了,他像做一场梦一样。这场梦直到他走回到警察厅的宿舍,外面的门被小孙和小张关上的那一刻,他才清醒过来。他想到了地牢里的甘书记,他亲眼所见,甘书记已被打得血肉模糊,最大的愿望就是速死。想到这,他打了一个激灵,受伤的半边耳朵又火辣辣地开始疼了,疼痛让他有了存在感。他的任务才刚刚开始,甚至还没有得到小原一郎和方厅长的信任,这几天,警察厅就派出两名警察,一个姓孙、一个姓张来保护他,名曰保护,实则在监视着他。此时,虽然他身在宿舍内,但他知道在走廊的某一处,正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