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

作者: 陈伟

鸽子0

我就像一株孤独的松树,自私地与世隔绝,向上成长,站在那里,甚至没有一个投影,只有孤独的野鸽在我的树枝上筑巢。

——克尔凯郭尔

1

不知是我睡着以后,梦就来了,还是我醒着,就在做梦。我的脖子像被鹰爪一样的怪物抓了个窟窿,喉结不在了。我成为一尾鱼,挣扎着,在陆地上艰难地呼吸。我被母亲送到灵隐寺,放在圣水里,仅鼻子和嘴露在外面,脖子处像有个泉眼,冒着水泡。灵隐寺屋顶上鸽子惊恐地叫着。母亲双手合十,念着祈祷的经文,发出鸽子般咕咕的叫声。我的眼前出现万亩稻田,我的妻子发着青蛙的叫声向我走来。我的意识在使劲挣扎,我突然看见稻田里爬满了蛇,妻子也变成一条红色的蛇。她张大嘴巴,准备吃我。鸽子停止了叫声,整个寺里一片混乱,母亲豆粒大的汗珠泉水一般不停地涌出。

“起床了,死鬼!”身材魁梧的妻子大声喊道。

“鬼哭狼嚎的,要死人呀!”我说。我穿好衣服,打开门,又回到大镜子前,用手轻轻触摸自己的喉咙,看看喉咙是否还在。

妻子阴阳怪气地说:“怎么看也就那样,你以为你还年轻呀!”

我说:“闭上你的嘴,我永远十八岁。”

妻子说:“给你煮了碗米线,放在桌子上,吃完赶紧去工地。”

我的脖子还在,妻子也没有变成蛇——那只是做梦,现实里,我依旧是一个健康的人。我的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正照在妻子给我煮的豆汤米线上。我看着那冒着热气的米线,敷衍地吃了几口,背着工具包往工地上走去。我总感觉有一个幽灵像影子跟着我,我回头去看,幽灵又飞到了我的头顶上。我抬头看天空,太阳光照着我,幽灵又跑到我的身后。我摇了摇头,嘴里说道,见鬼!我加快了脚步,感觉包里有一只动物咕咕叫,我把包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又把包拿起来,拍了下灰尘,背着它继续前行,自言自语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来到工地上,这是白诗镇新农村建设的规划地。这里要建设四十五套三层高的砖混结构的水泥房。我的工人正在进行第一到第十套房子第三层的砼浇筑。农村自建房第三层已经是顶楼了,每次砼浇筑顶楼时,我都会到现场去看看,监督他们工作。每次到顶楼,我都会不自觉地抬头,久久地看着天空,总想着有一天我一定要走出小城,到外面的世界看看。我希望每一户住进我建设的房子的人家都能幸福。

心里数着这些年建盖的房子,我不禁有一种自豪感。就在此刻,一个声音说:“小心!陈总,架子松了!”

他跑去拉我,没拉住,我感觉头一阵眩晕,就从三楼直接掉了下去。我听见自己身体敲打金属的声音,意识到自己快死了。我用手摸着喉咙,此刻青蛙的鸣叫在我的耳边传来,接着我就没有意识了。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幸好我是掉落在拉水来搅拌混凝土的车里,车里刚好有水,才保住我的生命,但是右腿损伤严重,医生说需要长期休养。我摸着自己的腿,意识到后半生这条腿将难以恢复到先前的状态,我将变成残疾。我还没有去过远方,我的腿可不能如此就退休了。我想到昨晚的梦境,想到接下来自己还要失去喉咙,就更加绝望。我悲伤地看着吊瓶里的药液,我不能屈服于命运的安排,我一定不能失去喉咙,不能失去说话的权利。

我惊慌失措地跟妻子说:“我不能失去喉咙,你知道吗?”

妻子很不耐烦,说:“你腿受伤了,是不是大脑也摔伤了,得了脑震荡?”

我拉着她的手,像受了惊吓的孩子。十几年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拉过她的手,对她如此依赖。她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说,也没有发热呀!她挣脱我的手。她恨我,这种恨只有到死的时候才能消失。她来到医生的办公室,要求医生再为我做一次脑部CT,确定我的大脑是不是受到伤害。

大女儿陈思雨买了只土鸡,用砂锅熬熟后,带着味道鲜美的清汤鸡来到医院。她取出干净的瓷碗,往碗里盛上鸡汤,还有几块鸡肉,用勺从小碗里取上鸡汤,在嘴边吹了吹,递到我的跟前。

她说:“爸,我亲自下厨熬的鸡汤,尝尝味道如何?”

我说:“我还有手,我自己来吃。”说完,我还是张嘴喝下她递到我嘴边的鸡汤。

大女儿去洗碗的时候,小女儿陈雪晴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带着孙女陈宝清来到我的身边。

孙女说:“姥爷,好好养病,赶紧恢复,然后带我去看海鸥。”

我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开心地说:“马上就会好。”

我对小女儿说:“来医院还买什么花,简直就是在浪费钱。”

小女儿没有回嘴,也没有说什么热切的话。我问:“工地上如何?”

小女儿说:“一切都正常,你就安心养病吧,那么大岁数,不要老是像个工作狂。”

孙女说:“海鸥像鸽子,会抢我手里的面包,叽叽喳喳地叫着,像个乞丐。”

我一听到孙女的话,眼前又浮现出鸽子在寺里狂叫的场面,甚至看到它们被咬死。

我对小女儿说:“你赶紧带她走,不要留在医院里。”

小女儿说:“你是不是大脑错乱了,我们才来就赶我们走。”

我说:“让我一个人静静,不行吗?”

小女儿抱着孙女,快步离开了病房。

大女儿和我打了声招呼也走了。妻子对我说:“你看看你这火暴脾气,把人都得罪完了。”

我说:“你少说两句,像只可恶的青蛙,乱叫什么。没有我,她们能好吃好穿吗?你不看看她们,个个懒成什么样。”

妻子走出病房,在过道上来回走动,像一只失去触角的苍蝇。

我旁边的病人说:“你太幸福了,妻子性格温顺,女儿孝顺,你的人生太完美了。”

我看着他,嘴角抖动了下,悲哀地说:“也许吧。”

一个星期后,我出院回到自己建盖的四层水泥房里。我不能独自走动,走路需要人搀扶,只能在家静养。吃完早饭后,我总是让家人把我送到楼顶,在那里可以晒太阳,同时看着远方。五十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要休息静养这么多天,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工作上的狂人,休息等于浪费生命。

2

我坐在轮椅上,阳光温和地照着我,一股清凉的风吹来——马上要到惊蛰了。我闭上眼睛,想象我盖的房子像那蚂蚁的巢穴,层层堆叠,蜿蜒盘旋,看不到尽头。每一层洞穴里都住着张大嘴巴的蛇,向我乞讨食物,如果不给,它就直立起来,试图要了我的命。我冒了一身冷汗,我不允许蛇住进我的家里,从小我就特别恐惧蛇,以为它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幽灵,奇冷无比。

我睁开眼睛,看向远方。蓝天、白云,还有不远处的湖水,让我平静下来。我的童年大部分时光就是在湖水里度过的,那时候我最喜欢捂着鼻子沉入水底,那硕大的鱼像是饥饿的孩子朝我游来,有时候把我的腿撞得生疼。那时候的我还没有鱼的身体胖,瘦得只有骨头,我有时候真担心鱼会把我吃了。那鱼张着的大嘴巴像是铁做的,胡须像烧红了的铁,活像一个怪物。我喜欢和鱼相处的那几秒,恐惧、自由、欢快,多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因为湖,我的童年多了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我的养母有一次到处找不到我。她来到湖边看到水里的手,生气地说,小心鱼把你吃了。

我咧着嘴笑。她没有脱衣服急匆匆跳进湖水里,抱着我。从那以后,一旦她发现我不在了,就到湖边找我。我从小在孤儿院里,是这对姓陈的夫妻收养了我,并给我取了名字,叫陈三川。从此,我这个孤儿,无家可归的孩子,才有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家。十六岁那年我辍学,伤了养父母的心。我到偏安县最大的建筑公司打杂,跟随着李工程师学习如何设计和建盖房子。三十岁我创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娶了我师父的外孙女秦小碧为妻。我的妻子毕业于名牌大学,土木工程专业,是我事业发展最好的助手。我的梦想是给天下人盖漂亮的新房子,让所有人都有家,都有地方安放身体。

我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我知道自己的头发已经开始变白,这意味着我的青春已经终结,那种热情旺盛的激情在逐步地退却,留给我的是无穷的回忆。我的脑海里再次狂风四起,就在那么特殊的时刻,我在从小玩闹的岸边认识了胡清,我一生难以忘怀的女人。我出钱在湖边开了一家饭店,以她的名字命名。胡清来自四川,做得一手好川菜,生意红火。她养住了我的胃,也留住了我的心。她能写一手好书法,还能弹古琴,吹杜杜克笛,是一位颇具古风气质的女人,一时间把我迷得神魂颠倒。认识她后,我拼命读书,古今中外都读,就是为了能理解她的灵魂。如今饭店已经拆除多年,留给我的只剩对过去的想象,不知道胡清现在在哪里?我的胡清,一个梦一般迷幻的女人。

我仰头靠在轮椅上,任随阳光打在脸上。我多想我的心一直在阳光里烤着,没有阴影,只有光明和永恒。我的眼前突然出现很大的影子,我瞬间睁开眼睛,看到远方天空中盘旋着一只雄鹰,张开着巨大的翅膀,眼睛直视着我,好像要啄食我的眼珠子。我盯着它,并没有感觉到畏惧,我相信它已经觉察出我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只弱小的鸡之类的小动物。它苍凉地叫了几声,拍打着翅膀,飞向远方,在天空中消失了。我幻想自己是一只鹰,扇动翅膀就可以飞向远方,或许还能找到我多年来一直要找的人。

我猛然从轮椅上把身体坐直,一瞬间,我的眼前像是变了戏法一样出现了一羽鸽子。它像一个受伤的士兵躺在地板上,张着大嘴巴,气喘吁吁,红色的爪子紧紧地握在一起。羽毛凌乱,翅膀上还有血迹,几乎无法动弹了。我忘了自己是一个腿部受伤的病人,想去把它抓住,结果我身体往前涌动,正面扑向地面。我趴在地面上,使劲地翻身,侧身看着这羽鸽子。它美丽的眼珠子富有灵气,眼砂很美,从外形看,它是一只雄鸽,脚环上末尾四个数字是0305。它没有半点慌张,似乎看出我和它一样,都是受伤的,都无法给对方构成伤害。我才意识到刚才那只雄鹰根本就没有盯着我,或许是在盯着它,因为我的存在,保护了它,不然,它已经成了雄鹰的腹中餐了。大概过了三十分钟,我的妻子来看我,把我扶起来,并把家里闲置多年的鸟笼带来了,把受伤的鸽子放了进去,嘴里说着,为了一羽鸽子,你是连命都不要了。我叫她去买几斤玉米来,给我喂养鸽子。她生气地说:“我今晚就要把它给炖了。”我说:“你敢?你给我收敛一些。”我的孙女很喜欢这羽受伤的鸽子,我便让孙女去买了几斤玉米、油菜籽回来。

到了傍晚,我看见躺在鸟笼里的鸽子闭着嘴巴,不食用一粒粮食,眼神黯淡无光。我的妻子和她的两个女儿正在讨论如何处置这羽鸽子,她们得出的结论是把这羽鸽子炖三七根,给我补补身体。我对着她们吼道:“你们把我炖了,我觉得最好,省得我一个残疾人让你们担心。”全家人默不作声,气氛很严肃。孙女来到我的身边,看着眼前这羽命悬一线的鸽子,悲伤地说:“姥爷,我们收养这羽鸽子吧。老师说,鸽子是和平的象征。”我摸着孙女的头发,看着她稚气的脸盘,可爱的小手,我说:“它和我有缘,都是从高处落下来的,我一定想办法把它治好。”孙女是这个家唯一的小孩,是这个家最后的希望,被一家人溺爱得过了头。

我大女儿说:“宝清,你添什么乱,赶紧过来,洗手准备吃饭。”

我拨通李永平医生的电话。在20 世纪八九十年代,李永平是一名兽医,后来学了骨伤科,在我们这地方很有名气,被县医院招去骨伤科任主任,干了四年,主动离职,在离县城不远的镇上开了一家骨伤科诊所,生意不错。他和我从小一起玩到大,是关系相当好的朋友。

“永平呀,我家里有点事,希望你过来看看。”我说。

他说:“什么事?”

我说:“一羽鸽子翅膀折断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爱心,要替鸽子看病?”

我说:“孙女的小宠物。”

过了十五分钟,李医生到了我家,他戴着手套,把鸽子取出,用手摸着鸽子,说:“这鸽子,羽毛很柔和,肌肉很发达,还戴着一个脚环,是一羽适合参加比赛的鸽子,品相很好。”

我说:“还能救吗?”

他说:“翅膀是轻度撕裂,能治好,但是右腿已经断了,恢复得好的话,也不会太灵活,走路会不太平衡。”

我说:“怎么和我一样,这是命中注定的吗?”

家人招呼李医生吃饭,李医生说饭已经吃过。他继续说:“你不要太悲观,你算是好运了,那么高摔下来,只是伤到一条腿,好好养病,以后也无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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