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里的男人
作者: 非亚
那一次我在里昂住了一年。我的邻居巴维尔先生,可以说是一个少见的美男子,他有一个爱好,就是经常去市里的汇流博物馆,开始我以为他仅仅只是出于一种对艺术的爱好,后来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了市中心罗纳河和索恩河交汇处的汇流博物馆,去看一个双年展,展览看完之后,我们又去了固定的传统展厅,在那里,我注意到巴维尔先生在一幅油画前面看了很久。我知道他喜欢艺术,自己偶尔也会画画,我也跟着他一起,在那幅油画前面探寻起来,我发现,油画上站在角落正往窗口外面观望,穿一件暗红色披风的男子,很像巴维尔先生。我笑了笑,觉得这可能不过是一种偶然的相似而已,在里昂,在西班牙,在意大利,在欧洲,相貌多少有点相似的男子,其实并不少见,对于我来讲,这真的一点都不稀奇。
“也许是中世纪裴克多的那幅油画吸引了他。”我这样猜想。而巴维尔先生后来也承认那幅油画里的男人,长得很像自己。
我的邻居巴维尔先生是一个电信局的职员,个高,有点瘦,除了外表英俊之外,还留着淡淡的胡子,多少也有一点点忧郁。他的眼神看上去有点像意大利的足球运动员巴乔,就是在眉毛下面,有一双隐约透露出淡淡忧郁的深邃迷人的眼睛。我不知道巴维尔先生忧郁什么,他有一份工作,一个女友,一段可以随时去度假的假期,一份不错的薪水,还有一个经常关心他的母亲;当然到了周末,如果他愿意,他随时可以约上我,我们会一起去附近的M5 酒吧坐坐。我们都喜欢艺术与建筑,也喜欢文学和历史,我们可以从中午开始,各自点一份火腿肠面包套餐,加一份蔬菜沙拉和咖啡。我们往往会选择街边露天的位置,在太阳好的时候,我们会一直待到天黑,甚至深夜。有时我们也会去卡尔广场,在广场上选择一个有阳篷的木桌子,然后在椅子上坐下,边喝酒边聊天,至于聊了些什么,我最后往往也记不住,总之,我们一般都是瞎聊,聊聊各自的生活,聊聊欧冠联赛,有时也聊聊里昂队的表现。我们对新来的一位射手都一致夸赞,他是一位速度很快、爆发力很强的黑人,在对大巴黎也就是巴黎圣日耳曼的比赛中独中两元,我们在电视前面为此一起欢呼过,觉得他的球技真的很棒。
M5 酒吧在马勒路,是一个来自加勒比岛国的胖女人开的。她穿一件宽松的黑色衣服,乳房有点下垂,脸上带着纯朴的微笑,非常的热情。她告诉我说她叫玛莉亚,她招呼我们坐下,转过身回吧台拿东西的时候,我觉得她的下肢和屁股有点过于肥大,我估计是她喝碳酸饮料太多,或者吃烤肠太多,又缺乏运动导致的。我喜欢那些苗条的、腿部有弹性的女人,不喜欢大屁股下坠的女人,因为她们看上去,多少都会让我想起一些腿短的花羽毛的下蛋母鸡。那个下午,午餐之后我们翻了翻店员拿过来的报纸,看了看体育版和彩票版,然后又开始喝一种深咖啡色的精酿啤酒,聊聊各自生活中最近遇到的一切。
巴维尔先生非常坦率,跟我说起他最近的迷惑。他说,他发现自己可能就是博物馆那幅油画上面的男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幅油画上,并且很多时候,他也有这样的习惯,喜欢站在窗口那里,靠着拉到旁边的窗帘向外面观察,在傍晚或者周末的时候,看那些在楼下走过石块路面的行人,或者抬起头,遥望远处城市的屋顶,慢慢在黄昏变成金色的天空,突然飞起的一些鸟。他说他有一种错觉,总是觉得画面上的那个男子,可能就是自己。
我跟他说,这个最多只是偶然,外貌相似的人太多了,更何况那只是一幅画,你可能因为自己有过类似的举动和经历,甚至因为自己长得像画面中的那个男子而胡思乱想,把自己代入到了那幅油画的年代与情景,我拿着酒杯跟他这样说。
巴维尔先生说有一天下午,他自己又去了一次博物馆,在那幅油画前站立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喜欢这幅油画,也许是画家高超的技艺吸引了他,也许仅仅是因为画面中的男人有点像自己,又或者在这幅油画中,他可以任由自己去想象发生了什么,结果他发现,有一瞬间,画面中的那个男人,把之前一直往窗口外观看的脸,突然转了过来,盯着他,然后问:“先生,能告诉我现在是几点吗?”并且还问道,“现在的国王和圣让主教堂的神父是谁?”
“我以为我听错了。”巴维尔先生盯着我说,“或者只是我正佩戴着的讲解耳机里传出来的声音,或者是一种幻听,我集中注意力,发现耳机里并没有这样的声音,就在我想再次仔细分辨声音到底来自哪里时,我的耳边又传来了刚才的那种问话。我回头看了看四周,发现周围的人只是在油画面前安静地移动,并没有人和我说话,也没有人注意到我。
“后来,是那幅油画上的男人右手移动了一下,拉了拉窗帘,我才注意到似乎是画面中的男人发出的声音,他在和我说话?他在向我提出问题?我盯着他,看见他转过来的脸正对着我,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再一次发问,‘先生,你确定我现在所在的这个位置,是拉舍尔大街613 号吗?’”
“‘我怎么会在这里,那个让我给他当模特的画家裴克多他现在到底去了哪?我给他当了一周的模特,他还没有给我付账呢。’”
听到巴维尔先生的描述,我几乎哈哈笑了起来,觉得我面前的巴维尔先生也真的是太会编故事了。我不太相信巴维尔先生所说的这些,我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他的幻觉、幻听,或者自己的想象和杜撰而已;就像有一次晚上,我和他一起出现在另一个街头酒吧,酒吧后来进来了几个人,闲谈中不知怎么回事巴维尔先生表演起了魔术,当着一个人的面,在手上吹了一口气,然后让一支香烟瞬间消失,在别人正迷惑不解的时候,香烟又突然出现在了他的手上,他一连表演了几次,都极其成功,最后又拿起一枚钱币表演起来,后来我缠着他,非得让他教我一下魔术,以便我了解其中的奥秘,最后我发现,巴维尔先生不过是凭借一点点不为人注意的小技巧,欺骗了大家的眼睛,所以我觉得他跟我说的这些,就像他在人们面前玩起了一个小魔术而已,并不真实可信。不过,巴维尔先生不这么看,他先是说自己当时确实是有点愣住了,手里拿着一份博物馆最近展览的海报,指了指自己,然后对着那幅油画,问画面中那个英俊的男人,“先生,你确定是在和我说话吗?”
这时候从展厅的通道那里走进来一个讲解员,她带着十几个游客转到了这个展厅。巴维尔先生转过头发现,刚才和自己说话的画面中的男子,此时正和之前的动作、神态一模一样,静静地靠在窗帘的旁边,往窗外观看。
巴维尔先生的耳边,响起来那个女讲解员的声音。
“这幅裴克多的油画距离现在有快400 年了,画面表现的是一个细雨之后的下午,一个忧郁的男子在午睡起来后,在窗口等自己的恋人。男子的打扮和房间的装饰,有着路易十四时代的特征,画面中的男子,可能是画家请来的一位模特,也可能是他亲密的朋友,当然也很有可能就是画家本人,艺术家把自己本人放进作品里面在艺术史中并不少见,它呈现了艺术家在某个时刻的某种状态。这幅画的特点,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生活细节,手法上有一种日常的真实性与写实性,它描述了下午一段漫长的等待,窗外的光线在明亮中正在慢慢变暗,外面的一抹云彩透露出这是雨后夏日的黄昏,他的恋人此时也许正穿过街道,准备来到他家里,约他一起去共进晚餐。在一种茫然与焦虑的等待中,他的恋人迟迟没有出现,他手里的一束玫瑰,透露了他正准备把玫瑰献给她。这幅油画精彩地刻画了人物在孤独中的期待,这种情景,在我们当代社会中也同样存在,它呈现了人与人之间一种彼此相连的感觉,正是因为画家抓住了人物表情的微妙变化,加上高超的绘画技艺,让这幅画受到了观众和游客的喜爱。”
巴维尔先生那时正处于一场特别的恋爱之中,他的女朋友来自我所在的国家,一个位于远东幅员辽阔的国家,他们是在一次艺术家的聚会中认识的,不过,女孩的父母不是特别同意这样的婚姻,她的父母更希望她找一位本国的男子,文化接近,生活习惯相近,相互之间更容易协调和沟通,留学结束后再回到父母身边。但巴维尔先生不是特别认可这样的看法,他觉得事情总是可以改变,他们断断续续交往着,但关系似乎也谈不上有特别的进展和亲密。
在那一次经历之后,巴维尔先生有次在另一个当代摄影展举行时,又去了那个博物馆。下午快闭馆之前,他又一次走进固定展厅的空间,来到那幅油画面前。他的手腕上搭着一件薄薄的外衣,当他静静地盯着油画中站在窗边的男人时,画面中那个长得很像他的男人终于开口了。
“先生,我注意到你已经很久了,你几乎每个月都会过来,然后在我的前面站立很久,比所有观众和游客观摩的时间都要长。我也发现你和我一样,在外表上是如此相似,我们都是外貌英俊的男子,但自从那个该死的一直没有给我付工钱的画家裴克多过世之后,我就一直不得不站在这里,在他的画面里充当一个被人们围观的道具。每天,我在窗口的一侧观望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其实不过是为了等我的女友。我的女友那个下午一直没来,后来楼下负责公寓卫生的管理员告诉我她遇到了一个意外,她和她的姐妹那个上午外出郊游,不幸失足跌落夏季湍急的河水导致溺亡,我忧郁的眼神,大概就是因为收到这个意外事故的消息受到打击,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意外,她应该会在这一天的傍晚过来找我,我们会一起去外面吃晚餐。只是,她已经不可能再次出现在我的窗口,那些事情确实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画家裴克多有一次在酒吧里听到我的故事之后,就邀请我去他的画室做他的模特,把我的不幸的遭遇画进油画里。我后来每天都待在博物馆,为到来博物馆的游客呈现那个下午我所遭遇的一切,人们着迷于我的忧郁和淡淡的悲伤,但说实话,我厌倦了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每天如此,没有任何的改变,单调、枯燥、乏味至极。街上人来人往,人们在傍晚时分又开始光顾街上的海鲜餐厅和酒吧,那种鲜活生动的生活才是我最想要的。我在博物馆已经待得太久太久了,如果可以,我请求我们之间是否可以相互调换一下位置,既然你如此着迷于眼前这样一幅场景,你和我的外貌、神情又如此的相似,看上去仿佛就是我完美的替身,或者之后的一次转世与重新投胎,我相信我们之间沉迷于时间与爱情的心灵,可以彼此理解并产生共鸣,你可以尝试站在我的这个位置,它其实并不需要太过于投入,在观众和游客进入博物馆展厅的时刻,你仅仅只是需要静静地假装深情地往窗外观看,在观众发出各种议论、赞美的时候,你可以假装完全没听见,你只需要全身心地沉浸在这种观望时刻,盼望恋人到来的时刻。你专注的神情、眉宇上淡淡的忧伤,将会激发起观众对你的赞美和对这幅画的浓厚兴趣。”
巴维尔先生听到画面中的男子这么一说,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可以值得尝试的事情,既然他觉得自己这么像油画中的那个男人,既然那个男人也厌恶了长时间的博物馆的生活,也许他走进画面,他的人生和经历会发生奇妙的变化也未可知。他一次次地观摩这幅画,其实并非仅仅因为画面中的男子和自己相似,更重要的是,他仿佛已经多次沉浸在对过去历史的想象之中,他渴望了解以前人们的生活,了解中世纪艺术家裴克多的那段历史。他走上前去,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和画面中的男子相互交换了衣服。画框很大,他站上去并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头部和脚也并没有超出画面。这个靠着窗口观望的动作,巴维尔先生在家里,在每一个盼望恋人到来的黄昏,曾经经历过很多次,他很熟练,也很习惯,这一切对他来讲,没有任何的困难与障碍。
“你叫我巴维尔先生好了。”他们对换位置的时候,巴维尔先生对那个男子说。
“好的,我记住了,巴维尔先生。我是班克斯先生,你就叫我班克斯好了。”
那个傍晚,巴维尔先生递给班克斯先生一张手写的卡片,上面写着他的居住地,是拉舍尔大街613 号,五楼。“钥匙就在这里。”离开时,巴维尔先生告诉班克斯先生,你的隔壁,住着我的一位朋友,如果有事,可以去找他;如果你感到孤独和寂寞的话,他也会愿意陪你,去附近的酒吧喝喝小酒。
班克斯先生在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走出了博物馆大门,巴维尔先生自己一个人则留在汇流博物馆,在那幅油画的画面里,体验过去的故事和生活。面对这么一座美丽的光线四溢的城市,终于从画面走下来的班克斯先生,此时像笼子里飞出来的一只鸟儿,倍感轻松和惬意。内城的格局,和以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改变,罗纳河和索恩河依然静静地流过城市,沿着汇流博物馆前面的一条路,班克斯先生拐进了通往老城的街道。离他不远处的城市一侧,房屋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坡上,随着暮色的降临,城市各个角落也渐渐亮起了灯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照亮了夜色渐渐降落的夜空。离开博物馆,往拉舍尔大街走的时候,班克斯先生渐渐发现周围的一切似乎已经和他以前所见到的场景有很多不同,他一路发出各种疑问,疑问到底是什么使得生活发生了转变,他似乎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个不真实的梦境里,梦里的场景与以往的记忆之间已经发生了位移、错裂和变形,街道上多出了一些移动的带金属壳的东西,壳的下面,几个黑色的滚轮在路面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有人坐在透明的玻璃后面,双手扶着一个圆形的操纵杆的玩意儿。班克斯先生有点好奇地问路边一个抽烟的男人,那个男人告诉他,这一辆是雷诺牌汽车,另一辆白色的是德国大众牌汽车,可以坐五个人,那个圆形的操纵杆是汽车的方向盘。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两个骑着自行车的青年闪电般的冲过马路,那个男人告诉他,现在的年轻人觉得骑自行车更低碳和环保。在转弯的小广场上,有几个青年在斜坡上快速地滑着一块移动的木板,轮子摩擦地面的哇哇声,让班克斯先生觉得好像天空顿时在旋转,似乎生活和一切东西都变得快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