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野人

作者: 海拉提别克

女野人0

1

阿卒巴依顶着胳膊肘儿侧身躺在被白雪覆盖的沙包上,看上去想着什么似的样子,可他什么也没想,斜着眼瞧着散布在沙地上吃野草的羊群,灰马笼头长缰绳的一头压在大腿下,大灰马喷着鼻、弹着蹄站着。有些羊儿耷拉着耳朵、闭着眼睛站着,看来它们暂时吃饱肚子了;有些羊儿缓缓移动,时不时停下来用蹄子拨开雪下的野草用嘴唇轻轻地夹住,用齿咬断吞下去。羊群的那边站着几只长角白色的羯山羊,这些带头的家伙正在歇息,不过,它们的歇息时间不会太长,最多几分钟就边继续走动边吃草,羊群习惯性地跟着它们,不过片刻就走远了,阿卒巴依骑上马慢腾腾走些时间才能赶上。

阿卒巴依的视线一刻也不能离开缓缓远去的羊群,因为它们正面向所谓的“沙锅”地带,那些沙锅的口面大小不一,有的差不多比一个篮球场还大,底部较深而狭小,低于地面六七十米,里面夹杂黄草,长着骆驼刺、刺槐、梭梭等植被;有些沙锅的口面只有十米左右,深度最多五六米,或更浅,便于狼儿隐蔽。这里的狼儿抓羊的方式和别的地方的狼儿不同,它们常会躲藏在沙锅口面的植被里一动不动等待猎物,无忧无虑的羊儿们吃着草走到跟前,它们会突然冲出来抓住一只,用尖利的犬牙掐住喉咙,可怜的羊儿无法出声,只能蹬腿挣扎,就被拖到“锅底”丢了性命,受惊吓的其他羊儿立刻闪身跑到另一个沙锅口边继续吃草,不到几分钟,就把刚刚发生的惊险情景抛到脑后,所以放羊人难以发现那只抓羊的家伙;可其他地方的狼儿一碰到羊群时,宁肯把所有的羊杀光或至少杀掉十几只才罢休,放羊人要想追它们,它们会立刻四处逃窜,放羊人琢磨要追哪只的一瞬间,它们就跑远了,拉开了距离,或藏身在隐蔽的地方准备第二轮攻击。如果放羊人追上其中的一只,跑远了,其余的狼儿就回过头来又开始杀戮。一般阿卒巴依不会把羊群放到前面的沙锅地,如到了那里,羊儿们会吃着草走下锅底,很容易分群丢失,等于给狼儿们赠送了美餐。

阿卒巴依眼看着羊群慢慢走远了,快到沙锅地带了,就骑上马跟了上去。这时,太阳已偏西,他越过羊群“啊哈”喊了几声,那些带头的山羊一听到主人的喊声,都用茫然的眼神望望他,立马意识到该往回走了,就转过身来回头走,走到甩在后面的羊群里停顿一会儿,有的反刍片刻,有的仰着头,把长长的角尖插进背上的厚毛里搔搔痒,然后穿过分散着吃草的羊群中间,面向回家的方向缓慢走去,羊儿们习惯性地也转过身来,保持分散的形状缓慢跟上它们。阿卒巴依又下马坐在雪地上,松松缰绳让马也吃吃草,可马鼓起鼻孔喷了几下,向前竖起尖耳围着主人走动起来。马的这种举动说明它已察觉到危险的迹象,正给主人传递信号。阿卒巴依立刻警觉起来,摘下皮帽认真听了一下周围的动静,可什么也没听见。最后,他手扯缰绳站了起来,拉紧缰绳,摸摸马的臀部,安慰它,主人在身边不用害怕,同时,环顾死沉沉的沙地,继续关注四周的声音。这次他听到了“哼哧、哼哧”的、有点拖长尖的叫声,声音像骆驼声,有点模糊,时传时断,是从西边的沙锅地那边传来的,阿卒巴依骑上马往那边跑去。

他大概跑了半里路,就上了一座高些的沙包上,可什么都没看见,但刚才的声音稍稍清晰了,好像在脚下发出来的。他下了沙包走到一个沙锅口边,伸长脖子往下瞧了一眼,这沙锅底很深,距地面差不多六七十米。阿卒巴依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沙锅筒面的中段处,人模样直立的一个动物手里拿着梭梭根,吓唬着围着自己的两只狼。狼儿在上面她在下面,狼儿们好像把她往下挤,她边拼命地挥舞着梭梭根边吃力地往上爬。阿卒巴依立马连带拔出鞍镫,大声吆喝着冲了下去,一门心思袭击猎物的狼儿们看到突然冲下来一个骑马的人,惊慌得一时半会儿不知所措就愣住了。狼儿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阿卒巴依的鞍镫瞬间就猛猛地打到了公狼的脑勺。在野外,哈萨克人打狼一般用马镫,而必须瞄准鼻尖或脑勺打,这样会一击致命。公狼跌倒在地,可阿卒巴依的灰马边滑着边冲着减不了速,冲下十几米才停下来。阿卒巴依转着马头往上爬的时候,母狼和那个人模样的动物已到了沙锅口边,母狼越过口边逃掉了,可那个人模样的动物停了下来,然后回过头瞧着他。阿卒巴依不想再打那个母狼,因为他心里清楚骑马的人在平地上很难追上狼和狐狸。

阿卒巴依到公狼尸体旁边下了马,把缰绳拴到刺槐根上,右手摸索着臀部右侧皮带上别着的鞘,摸了片刻,拔出刀来,然后把公狼的尸体翻过来四肢朝天仰躺着,自己跪着双膝顶住狼身左侧,动着左手指轻轻掀开胸膛的绒毛,用右手上的刀尖在皮子上划开一条线……他就用一刻多一点的时间把狼皮剥完了。在这过程中,他全神贯注看着手下伙计,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看,连那个人模样的动物都被放到脑后了。

他想把狼皮搭在鞍后系上,但马喷鼻走动起来,虽然这是狼皮而已,可马还是闻到了可怕气味,所以不安起来。阿卒巴依把狼皮挂在弯折的胳膊上,边吆喝着边慢慢走近马匹,意识到狼儿死了,且主人在场,马这才安定下来止住脚步,让他把狼皮搭在自己的身上。阿卒巴依牵着缰绳爬上了沙锅口边,瞟了瞟周围,就看到那个人模样的动物直立地站在十几米远的地方。阿卒巴依看到这只动物模样奇特:全身长着暗黄绒毛,脸颊骨比人的脸颊骨稍微大一些,胯骨也是,胸脯垂着毛茸茸、鼓囊囊的乳房,细黑的眼睛在毛间散发着温顺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阿卒巴依这时才意识到这个动物就是野人,因为他曾经听说过这片沙漠里生活着一群野人,但从没有亲眼见过。他哪有关注野人不野人的时间,因为太阳快要落山了,羊群也走远了,到了傍晚时分,狼儿会袭击羊群的,他现在必须火速赶上羊群,要不后果不堪设想。

阿卒巴依骑上了马,用右手把狼皮拽到屁股下压住,然后穿着高腰靴子的双脚跟顿着马肚腹两侧跑了起来,跑了一段就回过头来望了一下后面,火红的晚霞下,野人的暗黄绒毛反射着淡黄的微光,还站在那里瞧着自己,突然间阿卒巴依的脑海里萌生了一个念头:“这个野人是女的……”

阿卒巴依和合伙放牧的两口子把羊群关进露天羊圈,关好木板栅栏,两口子向羊圈南侧的伙斯(简易毡房)走去。阿卒巴依把灰马牵到羊圈左侧的伙斯前卸下鞍,把狼皮搭在堆着的柴火上,然后给马腿上好绊索,掀开伙斯当门用的毡条进去,扔掉手上的马鞭,再出来往合伙人的伙斯慢腾腾地走去。本来他们应住在一个伙斯里,可阿卒巴依考虑到他们是结婚不久的小两口,再说,自己单住方便一些,所以为自己也弄起了一个伙斯。一进合伙人的伙斯门,阿卒巴依蹲在铁皮炉旁,伸手拿下炉上灌着水的小壶洗起手,洗完了就坐在地上铺的花毡子上,摘下皮帽放到一边。合伙人的媳妇拿来一条饭布,直接铺到花毡上,上面摆好油饼、酥油、奶疙瘩等食物,然后在碗里倒起茶来。三人边喝奶茶边闲谈起来,阿卒巴依说起自己刚刚碰上野人和打狼的事,并描述她的模样,那两口子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野人,但没有大惊小怪,因为他们曾听说过准噶尔沙漠里有野人,不过,他们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这问那。男的还开玩笑说:“阿哥,你把她抓回来做个临时婆娘吧,到了春天搬回前再放走,反正这百里的沙窝里就我们三个人,我们替你保守秘密,嫂子不会知道的……”阿卒巴依也开玩笑说:“怀孕了怎么办?”合伙人说:“哎呀,好说,如生下的像野人就放走母子俩,像人就带走,就说别人丢在野外的孩……”三人很晚才吃好手抓肉喝饱肉汤。这里的牧羊人几乎顿顿吃肉喝汤,这样才能抵御严寒。

吃完了肉,阿卒巴依出门向自己的伙斯走去,他的高腰靴子踩着硬硬的厚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一轮明月挂在西边的天空上,那乳白色的光芒沐浴着雪茫茫的、静悄悄的大地,四周的天空好像和地平线融合在一起,看起来很近很近,雪地上的露天羊圈,两边的伙斯就在眼前,只有伙斯的黑毡在微弱的月光下变成棕色,看上去稍稍暗淡。羊儿们反刍的“咯嘣、咯嘣”声清晰可听,狗儿们正在发出“狺狺”声,争吃刚刚主人们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和倒在盆里的肉汤。阿卒巴依进了自己的伙斯,没有盖上当门用的毡条,这样才能借着月光在炉子里点火,铺好被窝。所谓的被窝就是一条毡子,直接铺在花毡上,还有一条被子。阿卒巴依先在炉膛里塞进干柴,后划着火柴根,点上巴掌大的桦树皮子,再把燃着的桦树皮子塞进炉膛里的柴火下面,然后坐在铺好了的毡子上,伸腿脱起靴子和皮裤,可里面的棉衣棉裤没有脱,就盖上被子侧身躺下,等待刚生的炉火茂盛起来。过了一会儿,炉膛里的柴火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阿卒巴依起身盖好门条毡子蹲下,用炉棍打开炉盖,给炉里加满了之前准备好的梭梭粗根。梭梭根子耐燃,像煤块一样慢慢燃炽,然后再渐渐褪焰变成火炭,使裹盖两层毡子的伙斯里保持温度。阿卒巴依再次躺下,全身觉得比往常疲乏得多,因为今天,他打死了狼并剥了狼皮,消耗了一些体力嘛,他就伸起手盖上被子迷糊起来,很快就睡觉了。

2

阿卒巴依白天放羊,合伙的一家两口在夜晚轮着看护羊群,因为那个露天羊圈的围墙,就是羊粪凝结后挖成块块垒砌的,粪墙只有齐人腰高,容易遭遇狼儿的袭击。狼儿们在深更半夜或天亮前来袭,但有时不择时间,它们知道人类在这段时间容易困觉,所以晚上的看护马虎不得,整个夜晚绝对不能合眼,要时不时就出去吆喝吆喝或打着口哨转转。两只狗也帮着主人护着羊儿,它们一察觉到什么动静,就会狂吠起来冲上去,可狼儿们常会用各种战法迷惑它们,其中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声东袭西或声西袭东,几只狼用这种战术来把狗儿们骗离羊圈,其余的跳进羊圈开始杀戮,吓得羊儿们边被狼儿宰杀边挤到圈子的一角踩死同类。牧羊人心里清楚狼儿的鬼把戏,可狗儿们永远不懂得同类的种种战术,所以,牧羊人看护羊群的问题上不能全靠狗儿。

第二天早上,阿卒巴依和往常一样跟着羊群,缓慢地面向昨天打狼的那个沙锅方向,因为他心里想着再次看看那个野人,她会不会还在那里?他心里明知她不会待在一个地方,但也不会走远的,就在附近的沙窝里。羊群还是和昨天一样散布着,边吃着草边缓缓移动,几只山羊也和往常那样走在前面。羊群走了一半儿的路时,阿卒巴依绕到前面小跑起来,离羊群半里远的地方下了马,还是昨天那样侧着身子,胳膊肘顶着雪地躺下,斜着眼睛看着羊儿们,灰马习惯性地喷了一下鼻子站立着。他不能离羊群太远,因为狼儿白天会藏身在植被里,一直观察放羊人的一举一动,有了机会就冲过来杀掉几只羊,如放羊人跑过来,它们会就四处逃窜,不到一会儿就没了踪影,晚上再过来吃掉白天杀死的羊,因为放羊人不可能带走死羊嘛。有些牧羊人利用狼儿们的这种习惯,就在死羊尸体周围埋设铁夹子抓它们,狼儿们虽战术可多,但耍滑不如狐狸,很容易踩上铁夹,可阿卒巴依他们没有铁夹子,也不知怎样布设。

两袋烟的工夫,羊群走到了阿卒巴依跟前,那些带头的山羊甚至越过了他。阿卒巴依又骑上马再次往前小跑,两眼环顾四周,希望能看到那个野人,可什么都没瞧见。他又跑到半里远的地方,这时他没下马,就在马上望着周围,松松缰绳让马也吃吃草,可灰马抬起头开始喷鼻。阿卒巴依立马警惕起来,收回缰绳再次认真地关注四周。白茫茫无边无际的雪地躺在眼前,除了一米多高的暗黄色梭梭丛林以外什么都没有,可能那些狐狸就在附近觅食吧,狼儿在这个时候不会袭击羊群,因为他们害怕骑马的人,除非骑马的人走远了或打盹儿了,骑马的人虽然追不上它们,但它们不会冒不必要的险。羊群又赶上了他,再向前走就到沙锅地带了,也就到达昨天打狼的地方。他转着马头吆喝了几下,快到跟前的几只带头山羊听到主人的喊声,就立刻转身面向回头路,可羊儿们不听主人的叫唤和山羊们的意图,继续向前移动,因为前面雪下的野草比较茂盛,有些草头露出雪面。阿卒巴依挡着它们的去路把它们往回赶,羊儿们先很不情愿地向后转身,后抬起头望望主人,其实它们后面的草虽短些,但营养成分比长草多得多,起码阿卒巴依这样认为。总之,阿卒巴依今天没有遇到那个女野人。

3

到了第三天,阿卒巴依把羊群往南放去。现在对他来说,能不能再次见到野人无关紧要,还是一门心思地放好羊儿为好,因为它们吃好了吃饱了,才会保持体能安全过冬,到了春季才能平安生产羔子,才能给羔羊喂饱奶。可那个野人呢,对他有什么好处?亲眼见到一次就足够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以为野人可能回到自己的族群或找到了同类,然后跟着它们走到沙漠深处了。那天,她可能觅食的时候,不慎走失,正好碰上了狼儿,结果狼儿们把她逼到沙锅里,如果阿卒巴依不救她,她可能成为狼儿们的一顿饱餐。南边的沙地较平缓,围着稀少的沙包长着一片片梭梭,不像西面的沙漠那样浓密,草类不如那边,但也说得过去。

阿卒巴依跑到一座较高的沙包上,给灰马的三个腿上好绊索,让它也吃吃草,自己还是侧身躺在沙包上,双眼看着羊群。他在那个沙包上能清晰地看到周围,所以不怕狼儿袭击。这时已中午了,他嘴里含着奶疙瘩,因为冬季的白天比较短嘛,所以放羊的人不带茶壶和干粮,只含着奶疙瘩填着肚子。他躺着躺着困觉了,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吧。就在这时,灰马突然嘶叫了一声,他被惊醒了,立马站起来望了一下羊群,羊儿们安然无恙,前面的已到自己躺着的沙包底下,他放下心来环顾了四周,就看到西边走过来的人影。他有点纳闷儿,这片荒野冬天不会有人的,夏天也是。他用右手背擦擦眼睛,再次瞧了瞧那边,走来的的确是一个人,他不移开眼睛盯着,那人走了近些,这时他才看清她穿的衣服是暗黄色的,而且走得很快,好像在跑着过来。那人又近了一些,阿卒巴依看清了,跑过来的不是人,而是那个野人。野人走到离他五六十米时,灰马伸起脖子,竖起耳朵,不停地喷着鼻子,原地转了两圈,惊恐的眼神盯着野人,野人也止住脚步站立,先瞟了瞟灰马后望着阿卒巴依。他不知所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合着手掌使劲儿搓了起来,心里想:“她可能找不到族群了,考虑到一人抵不住狼儿的袭击,所以就到我这里避难来了,毕竟是女的嘛。”这时,羊儿们走过野人的身旁,她在羊儿们中间站立不动,慢慢左右转过头,瞧了瞧身边正走过的羊儿。她的毛色像骆驼的毛绒嘛,而且没有丁点儿的敌意举动,所以羊儿们没有怕她,也不理睬她。而她呢?也能意识到羊儿们不会碰自己,就又抬起头望着阿卒巴依。不料,羊群后面的一只老羊到了她跟前就止住脚步,侧过头来望了她一眼,然后伸去鼻嘴闻了一下。她像电打一样跳到一边盯着那只老羊,老羊觉得她可能怕了自己,就很自豪地走开了。灰马也感觉到野人对自己、对主人、对羊儿们不会产生危险,就安静下来开始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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