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日漫记

作者: 周有德

旅日漫记0

就这么一个拐弯

1

“早稻田大学西门入口”的路牌,指引着这条混杂着一半英语味的“Grand 坂通”,就这么一个拐弯,就拐过去了。

这座“Grand 坂通”边上的大房子,又拘谨,又保守,好像欧洲中世纪的古堡群。我从下往上数了一下,严严实实的,仅有五个小窗户,应该是五层结构。

儿子说,它还有五层书库藏匿在地下呢。但我却看到,大大的栅栏门也是紧闭的,好像中国一些工厂,搭了一个拱形的金属架子。

可它就是闻名遐迩的早稻田大学中央图书馆。

大概,拘谨、保守与吝啬是同一个派系吧。早大以中央图书馆为核心,共拥有三十座图书馆,藏书总数近一千万册,还有八十多万种期刊,是世界上馆藏最富有的图书馆,该百分之一百地捂紧自己的口袋了。但它浩瀚的图书目录数据库,没有高门槛、大栅门,也不认拘谨、保守与吝啬为“把兄弟”,而与世界最大的图书目录利用机构OCLC 联网了,而与东京湾的海平面接轨了。

世界各国的专家、学者,不分种族,不分肤色,都可扮作《古事记·日本书纪》的天照大神,驾一只缥缈的小船,去寻找保食神坦荡的肚子,是如何长出日本列岛的稻米。或者潜入深厚的《枕草子》,聆听清少纳言清丽的叙述:“正月七日,却摘了在雪下青青初长的嫩菜,这些都是宫里不常见的东西,拿了传观,很是热闹,是极有意思的事情。”

今天也在正月里,但这里不是日本平安时代封闭的京都皇宫,而是东京都新宿区开放的“Grand 坂通”。

早大中央图书馆的斜对面,是一座米黄色的八层小楼,外墙面上圈了个“22”,显得玲珑秀气,又显得高雅圆满。它是儿子工作的早大日语教研中心。儿子曾经给我发过它的视频,一个宽敞明亮的开放式办公区,和我们的写字楼没有特别的不同。

但一根小绳以粉红色的拘谨,以假期的平静,横在旋转玻璃门的前面,拦住了我们的脚步。

我可以说,我是这个教研中心负责人最亲的亲人吗?

我四处张望起来了,将“Grand 坂通”的林林总总,都扫荡一遍。几个洗衣店的招牌,穿插在一长溜参差不齐的小店铺之中。

2

儿子说,早大的西门已经过去了,我们从北门进去吧。北门在哪?俗话说,骑着牛找牛,北门不就在眼前吗?它就嵌在“22”号楼右侧的一堵墙上,但不在我先入为主的框框里,便视而不见了。

我的家乡有一所师范学院,它的西大门有三个层次的、气势不凡的飞檐,绝对经典的明清风格。而最近落成的南大门,更开阔得像一幅柳暗花明的山水。

所谓门面大概就是如此吧。

而早大的北门,两扇简单的栅门,也就一米多高吧。左边一扇是关闭状态,而右边一扇呢,如一部打开的大书,在网状的图书数据库里,让我们一般的观光者也能畅通无阻地阅读,却没有程序化的安保询问与登记。

可那座古堡群、那座米黄色,为何越不过如此低矮的栅门,或者说仍被拒之于门外?不对,这是牵强附会与不着边际了。我有些尴尬甚至不安了。

“车辆禁止进入”,一块小小的牌子,竖在笔直宽阔的校道中间,好像端坐在一块平整的稻田上。它的安然告诉所有脚步,这里是需要安静的园子。

校道两旁的银杏树,挺着半截光秃秃的躯干,该是领悟得最透彻了。什么时候呢?一把武士道的刀,将所有招惹风雨的枝条与纠缠都截去了,也将所有的绿色与活跃都除却了。

儿子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与恍惚,便说,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它就长出崭新的枝叶,全方位地舒展起来。当秋天到来的时候,两列毫无杂念的金黄,更是浩浩荡荡,无比壮观。

“11 号楼到了。”儿子说。这是他曾经研修学习的“商学研究科”,一座已普及全球的盒子式的建筑。它于2014 年获得世界商学院最高排名——5 片棕榈叶(2014·Eduniversal)。但在它并不高大的门前,还有并不高大的灌木。那一揽子的绿,自我修炼,自我约束,不需要刀的砍伐。严厉的冬天来了,它依然茂盛,见不到风声鹤唳的杂乱、枯萎与没落。

相对于银杏的直截了当,这灌木一揽子的绿就这么一个拐弯,就拐过去了。

3

我曾与儿子讨论他本科毕业后的方向,他说我们中国人民大学是不错的,言下之意我是明白的。

但人生的路往往在不经意的拐弯间。

2007 年刚刚开张。一个人大毕业的校友,上海人,从东京发来函电,邀请人大日语系2004 级学生访问日本。当然他还有一个日中友协委员的身份。

而此时西伯利亚的风,一个大拐弯,穿过鄂霍次克海,穿过日本海,穿过长白山脉,如跨栏跑的选手,大跨步地奔跑,跃过一站又一站的栅栏。

于是,就是京剧《智取威虎山》的折子戏,就是杨子荣莾莾茫茫的一段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北京城里的月季,鲜红的,粉红的,淡雅的,几经风霜雨雪,最大幅度地开放了。一棵棵的国槐,铆着一股劲,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终于爆发出墨绿色的力量。

夏天热烈的将来进行时,跨过冬天的过去式,跨过春天的现在进行时,直奔骄阳如火的2007 年7月——“中国人民大学学生访问团”以22 人的阵容,从北京飞向东京。

于是,日本海的波涛,日本海的白云,都给踩在脚下了。当然还有一些碎沫,随风漂流也罢,躺倒不干也罢,逆势而行也罢,反正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就让它慢慢拐弯吧。

在挂满红灯笼的东京半藏门,日中友好协会举行了隆重的欢迎晚会。日本文部教育省、我国驻日本大使馆的官员如约出席,平山郁夫会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日本各新闻媒体都做了报道。日本最大的中文报纸《中文导报》,还刊发了儿子接受采访的大幅彩色照片和文字。

4

儿子从日本访问回来,就开始准备赴日留学事宜。

人大有一个日语老师从早大来,已返回日本。儿子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师生间的交往更多一些。我用老掉牙的思维,主张儿子请老师帮忙。妻子即笑话我,“该买张机票,到东京给儿子找后门了。”

儿子还是大大方方地给老师发了电子邮件,非常尊敬地汇报了报考早大研究生的想法。老师不回复电子邮件,而是越洋跨海地寄来一封信。这封信是用毛笔写的,又热情、又工整的鼓励。

儿子赴日的系列准备和行程,像灌满春水的早稻田,一块一块地展开了。

2008 年3 月,儿子收到了早大研究生入学考试的准考证,又以2007 北京高校“微笑北京”声乐比赛第一名的荣誉,参加了中日青少年友好交流年文艺晚会的精彩演出。

人大如论讲堂的观众席,满满的,都是日本青少年朋友热烈的掌声。

如果说这掌声也是为儿子赴日修学而响起,亲爱的朋友,你大概不会反对吧。它不是一种巧合,而是此时此地的一种默契、一种浑然天成。掌声的余韵荡过人大东门的一块巨石,洒落在四个俊兴飘逸、遒劲有力的朱红大字上——实事求是。

6 月29 日,儿子参加人大毕业典礼。30 日飞东京,7 月3 日参加早大研究生入学考试的笔试。面试时间是7 月10 日,下午四点多,儿子打来电话:“四位老师围着提问,最后,一位老师高兴地说,日语好,英语也好,非常优秀。”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打开早大的官网,不停地刷新着。早大校徽下面的公告终于更新了。毫无悬念,儿子被录取了,并获得日本证券奖学财团最高档次的奖学金,每月二十万日元,而日本大学毕业生的月薪也就这么多。

儿子的电话又响了,他说,秋天来了,校园里的银杏树一夜间全戴上了金灿灿的皇冠。

可仔细一看,那枝条都是弯弯的,弯了下来。

5

从北门一直往前走,便是校区的最高处。一棵银杏树下,巍然屹立着大隈重信的铜像。他身穿长袍,头戴早大特色的学士角帽,左手扶着拐杖,紧抿着嘴,凝视着早大的大门——无门之门。

因为它于1935 年就永久地撤去了门柱和门框,而这里原来就是一片开阔的早稻田。大学就是学习社会与自然的大学问,为什么要一个大门与围墙将自己封锁起来呢?那古堡群与米黄色的建筑在早大的北门外,也就不存在为什么尴尬了。

在无门之门的前面,隔着畅通的“大隈通り”,是早大最具标志性的建筑——大隈讲堂,与大隈重信的铜像遥相呼应。

大隈重信何其人也?明治维新时期两度就任日本首相的政治家。但这座铜像只有一个身份——早大创始人。1882 年,他在东京郊外的一片稻田里,创建了东京专门学校。1902 年,东京专门学校改名为早稻田大学。

大隈重信实现了人生最辉煌的转折——就这么一个拐弯,就拐过去了。

大隈重信作为首相下野了,但他创办的早稻田大学,一百多年来,为现代日本培养了十七任首相。

1922 年11 月,爱因斯坦访问早大,在大隈重信的铜像下,讲演了他的《广义相对论》——开天辟地的引力场理论。

但那看不见的引力场,却将日本列岛的时间打扁了,又拉长了。要不,以“学问要独立”为宣言的早大,为什么要到1969 年才能研制出世界第一个机器人?

2008 年5 月8 日,胡锦涛主席访问早稻田大学,并在大隈讲堂发表重要演讲。福田康夫以日本首相和早大毕业生的双重身份,全程陪同,并与胡锦涛主席进行乒乓球比赛。

如果儿子早来三个月,也许可以作为早大的学生代表,进入认真、严肃、活泼的大隈讲堂。

但乒乓球是一种旋转的球,是一种旋转的风——就这么一个拐弯,就拐过去了。

大隈讲堂左侧,是园林式的大隈会馆,早大行政管理机构办公的地方。小道弯弯深处,绿叶左抱右拥,是早大教职员工和学生的饭堂。

这里仍然有栅门,并和新年假期一起上了锁。但山茶花还是探出来了,几颗红艳艳的花蕾。

大隈讲堂右边,隔着“早大通り”,是大隈纪念馆。

我跳上绿化带上的一块石头,拍下了全景式的大隈纪念馆。

儿子提醒我,注意安全。

冷艳空灵东京湾

冷艳空灵东京湾!

午后的太阳茫茫然了,不知如何深入它的生活,以及它的内心与境界,就将横斜、稀疏、散漫的线条,一大把又一大把,耷拉在货场的栅栏和栅门上。那线头线尾呢,就随手甩到默默无闻的大街上,正巧,让偶尔驶过的一辆货柜车全盘接收了,一刹那,激起一串耀眼的锃亮,世界在偶然中诞生了!

一间仓储式的大房子,从左向右,横写着黑体美术汉字“品川内贸上屋”。这大房子当然有大视野,一个方阵,又一个方阵,都是等待装运的货柜车,都是期盼报酬的思想。

不远处,“东京菱光”的大字招牌不摇不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也掩盖不了水泥混凝土工厂的喘息,就让它咔嚓、咔嚓地咳几声吧。可装载水泥混凝土的大罐子车不认账,将大门堵住了。

钱是赚不完的。

港湾那边的富士电视台的双子楼,紧抱着大钢球的约定,生怕一个冷不丁,被抢了东京湾元旦之夜的播放权。

如梦如幻的彩虹大桥,一把把的金子,一串串的银子,挥洒着,炫耀着,不知今夕何年……

我几次到访东京湾了,都是一些走马观花与浮光掠影,该如何进一步揣摩它、抽象它呢?它究竟是圆的还是平的呢?

比如说,太平洋是如何伸出一只胳膊,由浦贺水道的一个小开口,深入日本本州岛80 多公里的纵深处,还安顿了东京、千叶、川崎、横滨、横须贺、木更津、船桥等七大港口群,吞吐着日本80%的内外贸货物量。

比如说,东京塔是如何闭上眼睛顺时针一转,就转出了一个13562 平方公里的东京都市圈,仅占日本国土总面积的3.5%,却聚集了日本35%的人口、40%的财富。

比如说,作为战败国的日本,是如何在“二战”的废墟里,敲打出埋头苦干的精彩。是黄河长江的宽宏大度,是曼哈顿的又打又拉,还是东京湾的自我救赎?

托马斯·弗里德曼是一个美国记者,写了一本畅销书《世界是平的》。说他曾经像哥伦布探险一样,去了印度的“硅谷”——班加罗尔。哥伦布归国向国王和王后汇报后说,地球是圆的,而他回到美国时,却悄悄地在他的太太的耳边说:“亲爱的,我发现这个世界是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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