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
作者: 小昌
一
要不是额头上的黑色胎记那么显眼,我还真认不出他是万五。他个头矮,仰着头看我,也许是监狱的生活让他变得小心翼翼。我从那张灰扑扑的脸上还是看到了他小时候的样子。他像条鱼似的从我手边滑了过去。
万五额头上那块胎记大得不像话,在我印象里,它没那么大。我一直盯着它看,像是那块胎记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他说,有烟吗?
他瘫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看我。我摇了摇头。他从自己兜里掏出一盒被压扁了的“红梅”。他还是在抽“红梅”,便宜又够劲儿。他的手有点抖,抖抖索索地从烟盒里顺出一支烟来,点上。我坐在他对面,一只手插在另一只手里,两手交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给他下了碗鸡蛋面,他吃面条的样子真是风卷残云。我看着他将那碗面倒进了肚子里。吃饱喝足后,他仰躺在沙发上,看着我的结婚照发呆。他像是在打量一幅遗像。
他突然问我们为什么不要孩子。
我该怎么和他说呢,我说我们这辈子不打算要孩子,就这么过下去直到死。不过,很多事情都在悄然变化,当我看到越来越多的小孩出现在我们这个小区的时候,我开始感到难过,曾经的信誓旦旦正变得可笑。我老婆去了美国,隔几天我们会视频聊天,电脑里的她像是另外一个女人。她在那边儿过得不错,精神焕发,也比从前更迷人。她把头发剪短了,齐耳短发,她对自己也颇为自得,像是打算重新开始,当然,这也给了我重新开始的机会。不过,我并没感觉到她的离开,似乎她一直在,尤其是我夜半醒来,会忽地感觉她就睡在我旁边,触手可及。我想,我这辈子都和她分不开了。
万五说,朗哥,你们应该要个孩子。他这么语重心长,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他是我妈妈派来的。最不可能被她派来的人就是万五。我妈对我不要孩子的事情已经死心,她能做的就是对那些生过孩子的人冷嘲热讽。他说这句话让我有些眼热。他不是那个举着明晃晃的刀子对人下手的恶徒,他是万五,我的表弟万五,和我一起长大的万五。
我想起我们小时候一起在村西的大坑里转悠。我假扮孙悟空,而他只能是没人愿意扮演的猪八戒,他也不情愿,可他听我的话,他倒是挺像那个猪八戒的。他一会儿喊我朗哥,一会儿喊我猴哥。村西的大坑浩浩荡荡,供我们飞来飞去。头几年我回去过一趟,大坑早被夷为平地了,平地里起了几栋房子,像是从来没有过那个大坑。
万五说,魁儿都该娶媳妇了。他在说他的儿子,那是他和慧慧唯一的孩子。我问他那孩子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吧。万五说,他不爱说话,一个人老在家闷着,我想带他来见见你,他说他怕你,慧慧也曾这么说过。也许是我这副邋里邋遢的样子,一脸络腮胡。
这时,万五突然冷冰冰地问我,朗哥,你是不是知道慧慧在哪里。他会突然翻脸不认人,他看我的一刹那,就像是想要杀了我。
我说,你怎么这么问,慧慧去了哪里,我是最不可能知道的。
万五说,我想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咬牙切齿的样子让我想起万五他爸,也就是我姑父,一个人住在大堤上,睡在关公庙的旁边。他终日在大堤上游荡,是个护林员,靠种一些毛白杨过活。他长了一身牛皮癣,我也搞不清楚姑姑当时怎么看上了他。听我奶奶说,他们曾经一见钟情。也许奶奶是想撇清关系,姑姑接下来一连串的悲剧和她无关,是我姑姑咎由自取。姑姑信天主,她能对世界上所有的人心平气和,就是受不了万五他爸,说他是魔鬼。对待魔鬼就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是姑姑唯一能发狠的地方。
我手机跳了一下,微信一来,它就跳一下。很少有人找我了,我也不找别人,我不知道该找谁。我羡慕万五,万五咬牙切齿的样子像是在嘲笑我,至少他知道他在干什么,想干什么。我每天窝在这套两居室里,似乎一直在等,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在等什么。我等的也许就是这条微信,我有些急不可耐,想知道是谁在找我。我没猜错,是小鹌鹑。
她说,你在干吗?
我说,我表弟来了。
她很快回道,那你忙吧。
我说,他杀过人,我想带你见见他。这么吓唬她,让我激动不已。
她说,那我要见见他,我还没见过杀人犯呢。
二
小鹌鹑叫韦凤安,长得有点像慧慧。只不过眼睛更炯炯有神,像只鸟,总是旋转着脑袋死盯着你。我不太敢看她的眼睛,怕被她看穿。她是那种像女人的小女孩,不到二十岁但看上去像是三十岁,她老成持重,但给人感觉像是假装的,似乎正在拙劣地模仿另一种生活,但她又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生活。她并不引人注目,可我知道她若脱光了,会是个性感尤物。她的迷人之处被她很狡猾地躲开了。她并不想让人知道,或者她根本就不知道。
我们什么也没发生过,不过,我倒是一直在痴心妄想。有一次我梦见她光着身子在我身上摇摆,她的身上像涂了一层荧光粉,在我之上闪闪发亮,我不愿醒过来,不过,我也不急于梦想成真。有时我感觉她并不是真的喜欢我,更像是猫和老鼠的一场追逐游戏。她把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只是想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她更希望我爱上她,不顾一切,接着抽身而出,拿我当笑话看,这让我对她不得不防。
我们俩相识是因为她在一次文学讲座上让我出糗。是我的文学讲座,在市图书馆,讲的是文学与人生,我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突然站起来打断了我,说我将别人的观点据为己有。我在陈述某个观点时,忘了注明出处。当然,这是我故意的,想让自己显得更非同一般。我弄巧成拙,接着不得不承认自己剽窃了别人的观点。我认错之快令她措手不及,反而让她有些刮目相看。从那以后,我们不打不相识。相熟后,她说起过那天的拍案而起,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说我一直在哗众取宠。她是另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学植物学的,我不太懂,她说她也不太懂。她喜欢文学。
小鹌鹑约我去唱歌,问我要不要带其他同学。她又在试探我,我说随便。她说那就带个男的吧,我也说随便。她带了个男同学来,那孩子高高瘦瘦的,和她站在一起,看上去有些怪,可似乎又莫名其妙的和谐。我为他们很般配感到分外沮丧。想到她就是来告诉我,我没戏了,从一开始就没戏,我突然不想去唱歌了,想掉头就走。
万五和我走在他们后面,古怪而多余。我该听万五的,不该出来唱歌,自取其辱。万五不想去,想和我喝点酒叙叙旧,我劝他去,意思是陪我去。他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听话,和我一起下了楼。我们在校园里转悠了一阵才见到小鹌鹑他们。她刚见我时,喊了我一声郎老师。她从不喊我郎老师的,她是不是想嘲笑我被调到了市图书馆,成了一名图书管理员。我刚被调去不久。我说,这是我的表弟万五。小鹌鹑说知道,知道。她像是早就知道了。
夕阳西下,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着金光。小鹌鹑突然拉起了那个男孩子的手,在我和万五面前摇晃起来,说夕阳真美。万五也像是被这夕阳感染了,遥望着西天。只有我知道正在发生什么,我沮丧透顶,不过,我仍笑嘻嘻的,像是在祝福小鹌鹑。
吃饭的时候,万五一直在乐,不知他在乐什么。我很少见他这么开心地笑,也许出狱后的他性情大变。他是不是早就看出我的窘境来了。不可能,他不可能感觉出来。他只是对他们的谈话充满好奇。
我去上厕所的时候,小鹌鹑也跟过来了。她说,你表弟没杀过人。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看他的眼睛,我就知道。我说,你不是没见过杀人犯吗?她是没见过万五像刀子似的眼睛。她说,他很善良,比你善良。说完倏忽进了女卫生间。她和我说话从来都这样,不留情面。
进了卫生间里,我就躲起来给德兴打电话。就是这家伙把慧慧拐走的。据说他们在万五入狱之前就好上了。可我不信,我和慧慧一起去监狱里看过万五。他们俩死死盯着对方,像是一个在说好好等我,一个在说放心吧。他们深情厚谊,让我很想哭。没想到,走出那所监狱没多久,慧慧就和德兴私奔了。后来他们来找过我。我和村里那些人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不紧密,也没那么疏离,想要知道谁家的事,我还是能手到擒来的。慧慧和德兴仍旧放不下那个世界。他们能来找我,可能还觉得我这个人是个能够轻易想得通的人,或者说有可能是个浪漫的人。另外,德兴也曾救过我,没他就没我。小时候去河里游泳,是他冒死把我拖上来的,他也差点死了。我快淡忘了,可他没忘。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看见他们簇拥在一起,我也果真涌上一股暖意。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万五不会对我怎么样,他一向都听我的。我是那些表弟们的榜样,对于那些弟弟们来说,我过的是另一种生活。
我小声对电话里的德兴说,万五来了,你们小心点。德兴又喝了酒,喝了不少,他们的日子并不像他们预先设想的那样。德兴在电话里醉醺醺地说,让他来,大不了鱼死网破。这时我听到了慧慧的声音,她把电话从德兴手里夺了过去。电话那头一阵嘈杂,随后安静下来,慧慧急切地问我,万五是不是知道我们俩在一起了?我说,我没有告诉过他,也不会告诉他的。慧慧说,那他是怎么知道的?她还是在怀疑我。我说,你要是这么怀疑我,那我真要和他说了。慧慧说,不是我怀疑你,是怕万五做出可怕的事出来。我说,他可能还不知道,可他总会知道的。慧慧说,他找不到我们,他就死心了。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也许是万五的突然造访让我失了分寸,我让他们小心点,怕是说给自己听的,我该小心点。
回到饭桌上,我给他们讲了个兔子的故事。我说,从前有一只兔子,它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该吃什么穿什么,而且长了一双不可思议的长脚,它不知道这双长脚是用来干什么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不一样。有一天,黄鼠狼来了,所有的兔子都躲了起来,只有它还在和黄鼠狼说话,问黄鼠狼是谁,黄鼠狼说,我是黄鼠狼,是来吃你的,说完就扑了过来。这只兔子一脚就把黄鼠狼踢飞了,黄鼠狼抱头鼠窜,所有兔子欢欣鼓舞地说它是个英雄,它说,我还以为我是只兔子呢。
故事讲完,他们都哈哈大笑,万五说,不可能,一只兔子的脚再大,也踢不飞黄鼠狼,兔子能对付黄鼠狼,那它怎么可能是只兔子。小鹌鹑的男朋友说,郎老师只是打个比方,我们郎老师最喜欢打比方了。他们一唱一和就是为了羞辱我。
万五说,你们是朗哥的学生吗?我小时候最怕老师了,都不敢和老师讲话。小鹌鹑说,郎老师是我们最喜欢的老师,说完就冲我挤眼睛。我说,他们不是我的学生,他们只是听过我的讲座。我曾在另一所大学教书,后来得罪了人,就借机离开了,去了市图书馆。他们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万五说,是终身为父。这句话把他们逗笑了。
我没说话,我在桌子底下踢了小鹌鹑一脚。她没反应,她假装没反应。
万五突然变得很健谈,说起了我们小时候。他说他是猪八戒,而我是孙悟空,他也想当孙悟空,我不让他当,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当过孙悟空。说完我们都笑了,我说,再给你个机会,今晚你是孙悟空,我是猪八戒。我胖嘟嘟的脸越来越像二师兄了,而万五像刀削似的脸也越来越像孙悟空了。我还因此不得不学一头猪哼哧了两声。小鹌鹑仍旧不放过我,还要我模仿猪八戒背媳妇,我说,我该背谁呢?她举起手来,说,背我。和她坐在一起的高个男孩有些不情愿,不过拗不过她。我背着小鹌鹑,在饭桌周围转了一圈。她的胸紧紧贴着我的后背,我能感到她小小的乳。我不想放她下来,就想那样一直背下去。
等我们回座落定后,万五又说起另一桩事来。他要不说,我都忘了。他一提起,又让我感觉恍若昨日。我们俩还很小的时候,常在村里胡乱转悠,有一次误入了一处荒废园子,一不小心滑进了枯井里。大概有两三米深吧,是我先掉下去的,万五是想救我,也滑落下来。起初我们还很兴奋,像是发现了藏宝之地似的,在井里四处踅摸,当我们发现再也爬不出来的时候,我们才开始害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后来我们放弃了,两个小身子紧紧挨着,坐井观天,看了一夜的星星。我忘了我们对彼此说过什么,但我们也许一直在说话,直到天亮。万五说完这个故事,我们俩相视一眼,我知道他为什么看我。他眼角似乎有泪水溢出。我突然感觉那个小身子又向我靠过来了。我冲万五点头,像在说,我没忘,从来没忘。我有一股冲动,想把慧慧的事告诉他,告诉他那一对狗男女的全部,让他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我可怜起万五来了,他还是那个在井里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小鹌鹑急于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脱身的,她已经陷入到我们坐井观天的剧情里了。我说,万五逗你们玩呢,我们从没掉进过井里。小鹌鹑说,你这个骗子。她说我这个骗子,她宁肯相信万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