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友
作者: 焦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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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正好是北京开奥运会那一年,初夏的空气少有的好,唐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云。两年前,她和孙文虎结了婚,在此按揭买了一套三居室,有了自己的房子,加上孙文虎的工作趋于稳定,她开始备孕,很快便怀上了。再有几天就是预产期,但她还没住进医院,每天下午都来公园散步,以备生产时容易些。
下午三点多,公园里的人不多,她走累了,骨盆被胎儿的重量压得生疼,于是赶紧坐下。休息片刻,感觉好多了。她看了一会儿云,才要起身,却有一股暖热从腹部汹涌而起,紧接着一阵剧烈的收缩,她疼得直不起腰身,只能狼狈地喘息。这时,一双手扶住她,并问她,哪里不舒服?唐糖没工夫细看,只记得那个女人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花香,轻柔得如同一袭薄纱笼罩了她,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尽管唐糖没有经验,但她也了解自己的身体,忍痛道,我可能快生了。女人道,你老公呢?唐糖道,还在上班。女人没有多想,说,你坐这儿别动,我去开车,送你上医院。
顶多也就一刻钟,对唐糖而言却如同两三个小时,但她始终没动地方,不仅因为动不了,她也相信那个女人会来找她,她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信任——那种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笃定和美妙。陆歆语来了之后将唐糖搀扶到车上,而后又去唐糖家里拿了她的包,那里面有证件、手机和银行卡等。唐糖怀孕时的建档医院离她住的地方算不上近,孙文虎的公司离家更远,事后回想,多亏了陆歆语伸出援手,否则孙一鸣很可能在出租车上或是野外降生,饶是那样,唐糖的羊水还是将陆歆语那辆宝马的后座弄湿了一大片,这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过意不去,想起来更觉难堪。等孙文虎来到医院时,唐糖已在产房用力,检验自己身体的承受极限,一如她的妈妈、奶奶、姥姥等女性亲戚们所同样经历过的劫难。
生产过程还算顺利,是个男孩,啼声响亮,就连护士和医生也都说这孩子中气十足,孙文虎因此给儿子取名孙一鸣,希望他以后无论在学业还是事业上都能一鸣惊人。在医院观察了三天才回家,到家第二天,陆歆语带着女儿来看唐糖,之前在医院时她已探望过两次,每次都带了果篮和营养品,其为人处世连来伺候月子的婆婆都为之感到满意,背地里不乏溢美之词,这让唐糖醋意十足。挑剔的婆婆其实对自己并不满意,总觉得唐糖高攀了孙文虎,可事实上两家的差距算不上太大,只不过孙文虎家挨着县城边赶上了拆迁,成了城里人,加之他爸是交通局的会计,这便让婆婆对唐糖及其家庭颇有微词,因为唐糖的父母都是农民,且一直住在县城最西边的小镇上。唐糖和孙文虎在市里上同一所大专,毕业后又都来了北京,在这几年的相处中,唐糖并未觉得他和自己在成长背景、消费观、价值观等方面有什么差别。论家底,婆婆家相对来说更为殷实,买这套三居室时,唐糖的父母只出了两万块,婆家出了一半首付款,剩下的以及月供则由孙文虎和唐糖负担,孙文虎又比唐糖赚得多,更使得婆婆认为唐糖占了便宜,有时甚至嫌她花钱大手大脚。唐糖因此促狭地想,婆婆就是个傻瓜,鼠目寸光,如果孙文虎娶的是陆歆语,早把家败光了!
陆歆语身上的那套行头,唐糖几乎都认得,但认识陆歆语那会儿她还从未买过这些高档货,只是在商场里看了又看,试了又试,因此才记得门清。她脖子上的一条围巾便将近两千块,比唐糖身上的衣服和鞋子加起来还要贵,这在唐糖看来属于奢侈品,可对陆歆语而言不过是生活必需品。那么多大牌穿在她身上,怎么能不贵气呢?很多时候,品位就是钱堆出来的,唐糖想。那些年里,唐糖的日子过得委实紧巴,月薪不过万余,之前的积蓄全花在了房子上,要养孩子不说,还准备买辆属于自己的车,为此,她不得不在服饰、护肤品等方面暂时委屈一下,至于旅行更不敢想,顶多也就在国内转转。可人家陆歆语就不一样了,想出去玩就出去玩,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据她自己说已去过三十多个国家,自从两家人认识后,每次旅行回来,她都会给唐糖、孙一鸣带伴手礼,有时甚至连孙文虎都有份。每当收到礼物,唐糖在感激的同时也会有淡淡的嫉妒和懊恼,很想告诉她不要再带礼物给他们,可见到儿子满足的笑脸,她始终没有说出这句话。
两家人住同个社区,距离不过百米左右,唐糖家这边是动辄20 层以上的高层,而陆歆语家那边则为联排别墅。别墅区处于社区的核心地带,被爬满植物的栏杆包围着,四面皆有门通向外界,每至深秋,叶子色如火烧,从唐糖家的23 层往下看让她想起很多年前孙文虎爱玩的一款游戏——红色警戒,仿佛那里是不能踏足的禁区,住着特权阶级。但事实上,自从和陆歆语一家结缘之后,唐糖几乎每周都会带着孙一鸣过去做客,且多是陆歆语邀请,不是让她过去喝茶尝尝新鲜少见的零食,就是看看电影或是纯聊天,尤其是孙一鸣上了幼儿园以后,两个女人更是经常见面,因为两个孩子似乎比大人之间还投缘,亲热得好像同胞姐弟一般。有一次,陆歆语甚至开玩笑说要给宋果果和孙一鸣定下娃娃亲,事后唐糖和孙文虎说起,他道,那不行,现在小呢,等儿子有了审美意识,他就看不上宋果果了。唐糖道,你当真干吗?她就那么一说,再说,女大十八变,宋果果也许会变好看呢。孙文虎道,她爸她妈那样,她能变多好看?唐糖一笑了之,确实,陆歆语和老宋都算不上好看,老宋是陆歆语经常这么叫,至于她老公真名叫什么,唐糖一直不清楚。
老宋开广告公司,手下有三百多名员工,陆歆语开着连锁面包房,好几个城市都有分店,收入颇丰,买一套别墅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而房子里的装修以及家居用品的风格则充分显示着陆歆语和老宋的消费原则,正像陆歆语对唐糖声称的,他们在购买和使用物品时,总是自觉怀着高度的责任感,不仅对自己负责,即必须要最好的、最有效的,经久耐用的、诚信良善的商品,而且这同时也是对社会负责。彼时,唐糖尚不能理解这种心态,如果她坐拥那么多财富,一定挥霍无度,不假思索,随心所欲。当然,即便在陆歆语所谓的原则之内,她的家也足以令唐糖瞠目,比如衣帽间,就比唐糖家的卫生间还要大得多,这不仅令唐糖艳羡,就连孙一鸣去过几次之后也有些乐不思蜀,有一次吃饭时甚至问孙文虎,爸爸,咱们家什么时候买别墅?我也想住那么大的房子,用一个房间来专门放玩具。孙文虎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停下咀嚼道,喜欢住别墅,长大了自己买,你爸没本事,别指望了。他的语气酸溜溜的,唐糖听着不爽,遂道,童言无忌,干吗生孩子的气?接着又对儿子道,不是人人都像宋果果他爸妈那么有钱的,好多人还租房子住呢,你就知足吧。孙文虎道,难道你这话小孩子能明白?我看你以后还是少去。唐糖嘴上没言语,但觉得老公说得有道理,后来陆歆语再邀请,她果然找借口推托。对方却像没感觉到异样,仍旧不断邀请。
有个周末,唐糖谎称脚崴了,不想走,陆歆语充满关切地毫不见外道,那我去找你们。唐糖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答应,为了圆谎,不得不往脚腕抹了红药水,同时嘱咐孙一鸣不要说漏嘴。过了两个多小时,陆歆语才到,并带了一罐骨头汤给唐糖。站在客厅的阳台上,陆歆语愉快地说,哇,好久没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京城了,连西山都那么清楚。唐糖道,高层也就视野好这一个优点。陆歆语道,我喜欢高层,当初我想买顶层复式来着,可老宋不喜欢,非要住别墅,那么大的地方三个人住,空荡荡的,其实不如小点儿好,热闹。这话叫唐糖不知如何接,低头俯视手中那杯对方带过来的黑咖啡,犹如俯视一口深井,很多时候,她猜不透陆歆语的心思,也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也许有钱人就爱这样。突然,她福至心灵般,开玩笑道,那咱们换着住几天。陆歆语道,我还真想,不过,老宋肯定不同意,他受不了别人住过的房子,东西也一样,不管什么都要新的。唐糖恭维道,人家有这个资本。陆歆语道,我跟他好的时候,还有个女人在追他,他对那人也有意思,后来你猜怎么着?唐糖摇头,表示猜不到,实则不感兴趣。陆歆语带着胜利者的几分得意道,那个女人离过婚,老宋虽然也结过婚,可他很在意这种事,最后还是选了我。唐糖笑道,老宋很有眼光。
2
初识陆歆语的那两年里,唐糖认为她有一颗热爱社交且仿佛不知疲倦的心,除了每周都邀请她小聚之外,每一年的诸多节日(比如圣诞节、端午节、元旦等)还要邀请三五好友(经过挑选的)及其家人孩子举办茶话会、自助烧烤会、家庭聚餐,乃至庞大的盛宴,甚至在孙一鸣百天时她还张罗了一次聚会,在她看来,生活中的每一个小变化都值得庆祝。陆歆语曾跟唐糖说,我就喜欢一大群人在一起吃喝玩乐,得是年纪相仿的,谈得来的,我骨子里还挺怕寂寞的,人生苦短,得及时行乐才对。也难怪,赚了钱总要花,反正家里地方那么大,有那么多东西和感觉可以炫耀,不和人交流,不享受别人的眼红怎么受得了呢?这世上没几个人愿意锦衣夜行的,唐糖想。参加陆歆语宴会的客人并非一成不变,隔上两年差不多就要换一批,但唐糖始终是常客。那些比他们晚几年搬到社区的主妇们得知唐糖和陆歆语的友情保持了这么多年时都认为两人一定有很多共同点,只有她们自己明白彼此之间有多少不同,无论性格脾气、长相气质,还是身家背景,皆大相径庭。
两人是同乡,这一点儿都不稀奇,毕竟混在北京的河北人太多了,简直比北京人还要多。尽管她们的老家都在唐山,但这一点儿都不是她们成为朋友的必要条件,关于老家,她们几乎没有共同的记忆。陆歆语从小就在城里长大,父亲是教育局主任,母亲是校长,唐糖直到上大学才接触真正的城市,此前一直混在乡下和县城,父母到现在还是白丁;唐糖吃得最多的是五谷杂粮,肯德基、必胜客、麦当劳、北京烤鸭、南翔小笼包基本没听说过,各个城市的特产美食在陆歆语那如数家珍,她分不清韭菜和麦苗,不知道大米和水稻的关系;陆歆语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家里基本往来无白丁,业余时间去图书馆、电影院、科技馆等,寒暑假可以去外地玩,高中毕业了有毕业旅行,唐糖则一路从乡村小学走来,经常围着她的除了农民、小商贩就是地痞流氓,不上学时要到地里干农活,实在闲了也只能到集市上转转,直到大学毕业她才第一次去了北京。如果不是因为来到北京,在这个小区买了房子,这辈子,唐糖和陆歆语恐怕都不会有任何交集,就像淡水鱼和海里的鱼一样不可能相遇一样。在陆歆语面前,唐糖大多数时候是自卑的,她觉得自己比陆歆语强的地方屈指可数,也就是比她年轻了几岁,长得好看,还有就是,老公比她的好。
陆歆语比唐糖大六岁,因其定期美容,注射除皱针、水光针等,使得她看上去比唐糖还要年轻两三岁,尤其是唐糖日子过得紧巴巴没钱也没时间顾得上保养的那几年里更是如此。但最近两年,陆歆语终究难以抵挡岁月的痕迹,即便科技手段再先进也无法阻止皱纹在她脸上蔓延,于细微之处暴露了真实年纪;而唐糖苦尽甘来,日子暂时舒心,有了闲钱花在脸面上,才使得她比陆歆语看上去水润、白皙、清透,两个人的年龄差通过一张脸便清晰可见。另外,心情舒畅使得睡眠安好,内分泌不至于失调,人自然比较年轻态,不像陆歆语那般消瘦、疲倦、没精打采。而让一个中年女人精力充沛的除了工作顺心外,主要还在于有个男人对她好,这种好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心理上的,男人的关心与呵护会让女人觉得被重视,在外面底气十足,即便生活再不顺,也有个避风港让她依靠;其二就是身体上,对女人而言,和谐规律的性生活比任何保养品都要强。
在两个女人亲密关系的影响下,有段时期老宋和孙文虎之间走得也很近,老宋以介绍客户的名义经常带着孙文虎出去,或是饭局,或是球局。所谓球局就是打高尔夫球,次数一多,唐糖逐渐从孙文虎那儿得知了一些老宋和陆歆语之间的问题。老宋比陆歆语大了七八岁,算下来他比孙文虎大了十多岁,体力自然比不上孙文虎,饶这样,他还经常出入娱乐场所,花天酒地,拈花惹草。怕孙文虎跟着老宋那群人学坏,唐糖不准他再出去,尽管他们在事业上能帮助她家,可一旦老公搞出什么风流韵事,那就得不偿失了。
其实,陆歆语在唐糖跟前抱怨过不少老宋的不如意之处,暗示过老宋在那方面不行,不能满足她的性需求,转而在其他方面进行弥补,比如物质等,不停地给她买东西。她懊恼而又习惯性地带着几分自豪叹气道,买这些顶什么用?我自己也能买。唐糖道,老公给买的和自己买的,感觉不一样,被宠着多好啊,孙文虎就很少送我东西,情人节、结婚纪念日从来没送过花和礼物。陆歆语道,嗐,那些其实没意思,都是表面功夫,床上不和谐,其他好处几乎都能一笔勾销,当初觉得年纪大一些的懂得照顾人,就没想到这方面,这才是最重要的啊,难怪现在流行姐弟恋,女人就得找比自己小的或是差不多的,比如你和孙文虎,肯定很好吧。唐糖略尴尬地笑笑,她明白对方的意思,可她羞于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性事,她没有陆歆语那么开放,她觉得女人保守点儿没什么坏处。陆歆语并不追问,反而问起唐糖和孙文虎怎么认识的。再不分享点儿自己的秘密,恐怕不太好,唐糖只得简要地回顾了一下她和孙文虎走到一起的过程。陆歆语道,这么说,他是你初恋?我猜你这么乖的女孩,高中时肯定没恋过爱。唐糖点头,对方道,那真好,我就没这个福气,我的初恋早不知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