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风
作者: 〔美国〕唐简
(好吧,风就在小雨刚过的初夏早晨潜入曼哈顿26 号联邦大楼临街的一间庭审室,将整个地方笼罩在无形的难以察觉的气浪中。)
女人坐在当事人席位上,语无伦次的低声祈求毫无遗漏地传到了我这里:“主啊,观世音菩萨,老天爷啊,可一定要保佑我! 还有大伟和老妈,千万千万……”
这是一间气派的庭审室,一个由法律秩序、现代建筑搭配高科技构建而来的不错的玩意儿,功能之一是用来震慑那些个降低自我、图求分外之物的灵魂。人类追名逐利,世风日下,在堕落与坚守真善之间摇摆,难能可贵的是还能把文明推进到眼下的程度。
女人坐在那,白衬衣,黑裤子,似乎在向法官的白衬衣、黑袍子发出卑微的和声,潮润的额头,茫然的眼神,搁在膝头上紧扣的手,近乎残忍地背叛了黑、白代表的庄重与体统,外加一丝自觉藏无可藏正做着不光彩之事的羞惭,使她的境地犹如一个平庸的老妇在寒风中被突然剥去衣裳,全身寸寸的松弛和瑟缩分毫毕现。
(风这时慢慢如旋涡般环涌,带动室内的气流隐隐滚动,不过无人留意。)
女人犹自念叨着,“保佑我啊,主!可要保佑我别在最后关头掉链子!一定要保佑我,因为我儿子在等着我拿到身份,因为我好接他来纽约!儿子,妈妈拿到身份我们就不用发愁了!唉,大伟,我拿不拿得到呢?你如果有灵的话,千万保佑我拿到啊!李先生,就是那个李先生,他说我可以拿到的……”
时间到了。坐在女人右边的律师和左边的翻译不约而同地伸出手碰她的手肘,暗示她站起身,同时起立的还有另一侧来自国土安全局的政府律师——被几乎所有的当事人称为检控官的,听声音悦耳的金发女法官简要宣讲法律责任和法庭审案程序的规则,然后女人举右手宣誓,保证所说的一切都将是真话。
众人坐下后,法官打开录音设施,从核对当事人的姓名开始审案。
“当事人,你的全名叫什么?”法官问。
“肖柯兰。”女人小声说,一边侧身用眼角的余光搜寻坐在庭审室最后一排戴眼镜的亚裔男人。
“请注意,肖女士,这位绅士是你的律师吗?”法官翻了翻面前的律师代表授权表,朝女人右边的光头白种男人看了一眼。
“是的。”女人回答。
“请告诉我他的名字。”
“我,我不知道,因为我叫他Z 博士,就是Z 那个什么。”
“是这个吗,你的律师姓Zielinski?”
“好像是,是Z 那个吗?”
法官说好吧,在表格上打了勾,接受了女人确认眼前的光头男人是她的律师,却叫不出律师名字的事实。
接下来,直接询问环节,女人的律师问她对她有利的问题,诸如女人为什么来美国,被原工作单位百货公司开除的原因,是否害怕回中国,害怕回中国的理由之类。女人细声细气、颠三倒四地作出了回应。法官一一听着,对模糊不清之处温和地提出疑问,女人就有关细节换了几次说法,法官或是点头,或是说继续,直到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
其间,黑人男检控官埋头奋笔疾书,在黄底绿横条的草稿本上写下了若干条笔记。
轮到检控官进行盘诘性的交叉询问了,此君清清嗓站起来,说女人是个蹩脚的证人,除了其证词前言不搭后语,还存在别的问题,而第一个把柄就是“Z 博士”。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律师的名字?”检控官问,一面晃晃手中的笔记。
“呃……”
“什么?”
女人“他他他”,又“我我我”,分辩说她记不住律师的名字,只记得他叫Z 博士。
“他到底是不是你的律师?为什么你的庇护申请表第九页上没有律师的名字?”一分钟后检控官又问,一副力证不经律师签名的申请都有猫腻的样子。
矮个子翻译磕磕巴巴,语速明显低于他人——男低音像狗熊在喘,频频地“这个”“那个”“嗯嗯”“啊啊”。
亚裔男人端坐在后排,静默疏离得如雕像一般。
金头发的女法官不动声色,但是在检控官第三次诘问女人时也发话道:“肖女士,请说明。”
女人“这、这”了两声,偏过头瞥了瞥后排的亚裔男人,说当时是为了省钱,找朋友帮忙填写的申请,只是今早才临时请了这个律师来上庭。
法官翻翻女人的申请,埋着头低声自言自语:“那么,是唐人街的移民服务社帮你填写的申请啰,嗯,很奇怪嘛!”
女人不吭声。
检控官见状,来了劲儿:“肯定是这样,法官大人,这些钻法律空子的移民服务社最可恶,最主要是这些服务社经手的庇护案件绝大部分都是不真实的!”
法官听了,当头泼下一瓢冷水:“得了,审案程序才刚刚开始,不宜过早下结论。”
见检控官一愣,法官解释说她这是秉持法律的公正,法律要求她秉公执法。
检控官没仰着法官的鼻息,没过多久又对着干似的纠缠起同一个问题。
法官打断他说:“够了,请往下就别的方面进行提问。”
女人暂时得救,不容易,在鼻尖上细密的汗水就要汇聚成滴,脸上还残留着意外的救援带来的惊愕之时,昏昏糊糊、胆战心惊地进入了下一轮考验。
检控官恨恨地抛出了第二招,咄咄逼人地指出女人证词中互相矛盾的地方,揪住每一处不一致不放,反复强调,连珠炮般再三再四变着方法逼问。“狗熊”翻译总是慢个半拍,翻译两句,漏几个字,有时还卡壳,连“嗯”几声“嗯”不出什么——这位老兄吃准了只要当事人和当事人的律师不提出对他的抗议,法官便认定他的活儿干得OKAY,但传达给女人的信息足以使她惊惧失常,魂飞天外。女人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一个劲儿结结巴巴地说她脑子笨,记性不好,人一紧张起来就会说错话,低声下气地请求检控官原谅她的口误。
“是吗?是这样吗?这个说法还真便宜。”检控官语带嘲讽。
女人说是是是,她是基督徒,怎么会撒谎!
(风加快了滚动,门被吹得“吱呀”一响。唉,何苦呢,女人!)
“后排的那位先生,请关上门。谢谢!”法官冲亚裔男人说。
男人遵命关上了庭审室的门。
检控官继而撇撇嘴角:“肖女士,你难道不懂你在法庭上的每一句话都是证词,与其说你如此的不得体,不如说你如此地藐视美国法律,把整件事情当作儿戏!”
女人不得半分的要领,万分狼狈,幸而法官插话道:“政府律师,请注意措辞,法庭不想节外生枝,没必要无端牵扯种族歧视的敏感话题。此外,法庭认为这几处细节上的不一致,当事人先前已经澄清。请继续。”
检控官一听,大声反问法官是不是在指控他种族歧视,甚至,是不是歧视他的肤色。
法官义正词严道:“行了,你心知肚明我的话并无此意,我无须辩解。若你认为你应当做你分内的事,请继续。”
检控官虽不乐意,已不便狂轰滥炸。
稍顿了顿,此君盯住女人说,“既然这样,既然你宣称你是虔诚的基督徒,那么关于撒谎,《圣经》箴言19∶9 怎么说?”
(哈,有点儿意思!)
女人正在诚惶诚恐之际,还没从刚才的一番打击中恢复过来,光头律师举起了手。法官问其缘故,光头律师说反对,说即便是再虔诚的基督徒,怎么可能背下《圣经》中所有的箴言,检控官当即慷慨激昂、正义凛然地驳斥,法官听罢,对女人说:“肖女士,恐怕你得回答这个问题。”
女人总算在空当中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兀自一副生怕被逮住弊病的神情,犹犹疑疑地说:“讲假话的人,呃,最终会受到惩罚,讲假话的人最终逃不过,被消灭。”
检控官睁大了眼睛,显然没料到,随即说:“基本上是这样,准确说来应该是:作假见证的必不免受罚,口吐谎言的必定灭亡。”
法官说这同内容的翻译有关,两者意思实则相差无几。
检控官不甘心地进一步问:“那么,说来听听,上帝对撒谎者的态度是怎样的?”
女人想了想:“我,呃,不记得是哪一条箴言,但是神说,不喜欢说谎话的人,喜欢做事老老实实的人。”
(风变得轻柔,似悄然穿行在水面一般。嗯,女人,你也算用心了,这一句是箴言12∶22:说谎言的嘴为耶和华所憎恶;行事诚实的,为祂所喜悦。)
至此,在拷问女人《圣经》的内容上,检控官偃旗息鼓。
第三招,此男用他又大又厚实的黑手来来回回翻女人的档案,这一秒是缺失重要的证据材料,譬如光头律师提及的女人母亲的来信,之后在第八秒发现信原来是在档案的第二十五页到第二十九页,另一秒是女人的户口本原件应该提供给国土安全局用以核实真伪,而不是法庭,随之发现女人在口供里解释说原件被百货公司扣押,最后提高声音问了个明摆着的是个基督徒都懂得其关窍的问题:“为什么有两份受洗证?”
(哈,来了!)
女人“唉呀”了一声,被猛抽一记,下意识扭头去看亚裔男人,圆张的嘴凝固了毫无防备、无处可逃的惊惶。男人一动不动,眼镜片映出盏盏圆形吸顶灯投射的星罗的光点。
(好吧,这个图小利却遭到天性和自身局限出卖的女人,这个把自己逼到如此境地的不自由的灵魂,我对她的一切——包括她脑子里的一切的一切,了如指掌。)
女人的三维世界此时正土崩瓦解:大伟被飞来的越野车撞倒和碾过的尸体在雨夜汩汩地冒着血,一声猫叫似的徒劳的惨呼在喉咙里卡住时也卡断了生命的发条;老妈和儿子缩在潮湿狭小的地下公寓吃着永远一个样的粉条炖猪肉,两张“吧嗒、吧嗒”响的嘴说得最多的永远是“乖孙孙吃胖点儿你妈就来了”“我吃胖点儿我妈就来接我啰”;百货公司老板阴沉得像是泛出霉味的血红的眼睛逐渐放大成户口本上印着“开除”的红章,两只肥手一手从裤裆里掏出那玩意儿一手揪住惊慌失措试图挣脱的女人……过去和现在、鞍山和纽约被时间和距离不可思议地分隔开,连接的桥梁是回想过多后分不清真假的记忆;即便如此,如幻如影的恍惚中,女人的记忆正一片片撕裂,碎成千点万点,飞向宇宙的虚空,挟着女人的灵魂漫游,最后在某个点归结成一丝悔意。为什么要来美国,可恨这个大姐那个大哥跟她说的搞个身份没什么难的,只管大着胆子老了脸就成,证据材料什么的不在话下,出钱就能搞定,每年都有上万的人从中国来到美国申请政治庇护,鞍山地区就有不下几十个人,大部分都是偷渡来的,这条路蛇头早就走通了,搞到身份就能挣钱养家了,这可是比在老家找不到工作强老多了,大姐说别人都行,她也行的,大哥说大妹子咬咬牙,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多花点钱去找唐人街的李先生就行……
“观世音菩萨,老天爷,主啊,我撒谎了,”女人内心的声音随风飘来,“但是牧师说:‘是美国政府要求有这些材料的,所以是美国政府要你撒谎,上帝会明白的,上帝还会爱你!’但是主啊,但是牧师说得对不对呢,但是您会不会呢……”
女人还在缠夹不清地祷告和“忏悔”,检控官已经开始了进一步追击,声音里不乏得意:“请注意,肖女士,为什么会有两份受洗证?”
女人无助地再次扭头去看亚裔男人,还来不及捕捉反光的镜片后男人的目光,检控官又催开了:“请回答问题!”
光头律师碰了下女人的手肘,女人转回头,苍白的脸上目光散乱。
法官冲男人说:“那位先生,请你离开法庭,以免肖女士不断回头去看你。”
“呵呵,对不起!我这就离开。”男人回应,站起身朝法官点点头,瞥了一眼肩旁微微抖颤的女人。
“狗熊”仍然噪音不断,走走停停。
检控官像一台实干的机器,在设计的运动轨道里满足地无休止地来回运转,劲头十足地重复了他的问题。
“我、我、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两份受洗证交上去。”女人看样子要哭了。
“你自己的案件,你怎么会不知道!”“机器”轰隆隆的声音说。
“我……我明明拿给李先生的时候问他用哪一份的,我让他只用一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