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野

作者: 王佳玉

背野0

我就这样站在门口,一只手搭在把手上,犹豫着到底是推还是拉。我想应该会有人来回答我这个问题,或者告诉我已经打烊了,但没有。正当我决定推门进去的时候,被收拾吧台的老胡看见了。非常不巧,我还没来得及把脚迈进去,他已经朝门口来势汹汹了,那只攥着抹布的手似乎在酝酿着一股什么劲。果然,没猜错。我知道来不及了,于是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好给接下来要发生的动作腾出空间。老胡顺手把抹布朝桌上一丢,推开门的下一秒,紧凑地甩给我一个力量饱满的耳光,节奏把握得恰到好处。

被他挥舞过的空气里还残留着清洁剂的薄荷香。眼前的这个男人,既没有向前多走一步,也没有往后退,木讷又愤怒,看上去比我还要无所适从。我们僵持了没多久,他便恨恨地转身回去了。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白衬衫上的汗迹,系在腰间的围裙,堆在运动鞋上的牛仔裤……一个平庸的男人。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背后除了与往常别无二致的夜晚,还多余出一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它让我回忆起我出生的地方,一个在春季习惯用沙尘洗礼所有生命的城市。僵硬且干燥的土壤在沉默了足够久的时间后,终于有了动静,一些杂草开始冒出来。气温转暖,新的杂草填补了空隙。然后,依然是杂草,永远是杂草,无边无际,无止尽的杂草。此刻,我身后就是这幅图景,一种茂盛的荒芜感顺着我的脚踝,混着腿边凉飕飕的风,一直送到我的脊梁骨。这种感觉时常出现,尤其会在这种时候。然后我决定了,这个地方,我再也不要回来。

我推开了门,穿过一层的咖啡店,上楼,来到第二层。经过左手边的书房,第二间就是我们的卧室。更衣,洗漱,在这个死寂的空间里拼命折腾出更多的噪音,最后来到这个男人的床前。他睡了,但我知道他只是摆出一副睡着的样子。像列车重新回到正常运行的轨道那样,我钻进提前为我预留好的被窝里。他心里有数,我除了这里根本没地方去。

“你去见他了?”他选择用一个问句来陈述他脑海中那个确凿无疑的事实。

我没有回答。

“我对你不好吗?”又来到了这个问题。每次他问出这一句的时候,我就明白接下来已经没有我说话的机会了,所以我没有回答。

他翻身坐起,从抽屉里摸出一盒万宝路,顺手旋开床头那盏暖黄色的灯。他总是在把烟点燃之后,才意识到房间里没有烟灰缸,所以又不得不走到阳台边,把烟灰弹到窗外的夜里去。

或许他根本没打算听我的回答,只是想给自己的烟瘾找个理由罢了。

每一次,这样的夜晚过后,我都做好了第二天他会提分手的准备,事实上,我也期待他这么做。如此我便可以理直气壮地把所有的行李整理到一个旅行箱,清除掉我留在这里的一切痕迹,连个背影都不留。但,老胡从没给过我这样的机会,他用一个成年人该有的理智对待我,这就糟糕了。他如往常那样,在九点前把自己收拾利索,十点之前把楼下的咖啡店收拾利索,然后新的一天就这么开始了。通常这个时间点是不会有客人的,但他还是习惯把即将要操作的东西都检查一遍,像清点自己的家当那样,冰箱的食材是否充足、吧台上的咖啡机是否处于工作状态、滤水器是否蓄水、奶油枪有无堵塞、冷藏柜的温度是否合适、各式各样的咖啡杯是否清洗干净……查看过这些没生命的器物之后,他会上楼叫我起床。他要确认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我。

我坐在桌前,看着这个正在往牛奶里加麦片的男人,看着面前盘子里的抹好果酱的面包,看着地板上正在挥发的水迹,看着门外急匆匆的人流以及他们着急忙慌的表情,最后我再次看到了身后那片生命力旺盛的草地。老胡很快便大吃大嚼起来,而昨天的不愉快,经过了一个昼夜交替,似乎也将随同胃里的食物一起被消化掉。

“今天打算做什么?”他问。

“把小说写完……”我隐隐发觉他似乎是专门为了羞辱我才问这样的问题。这让我有些坐不住了,随便吃了几口,就上去了。我像做错事情而慌张逃脱的孩子那样,推开书房的门,然后安心地把自己关在里面,这间只在名义上属于我的房间。

这间书房真小。当初我们一起看店面的时候,就是看中了它二层的这两个房间。“一间做卧室,一间给你做书房,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写作的地方吗?”他那时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房东是一个台湾人,站在房间门口,看上去很有把握我们会租下这里的样子。老实说,我其实是有点感动的,但毕竟在外人面前,说些肉麻的话还是有些难为情。“谢谢!”我很感激地向老胡投去一个微笑。

“那就拜托您了,过两天我们就签合同。”老胡很容易给人一种能够信赖他的感觉。人家看他说话做事很靠谱的样子,没过多久,就打算长期租给我们了。而之后从装修到采购各样配置,我几乎没怎么出力,也没怎么出财。他在这个房间为我摆放了一套桌椅,一台电脑,一个书架。偶尔,店里不那么忙碌的时候,他也会端上来一杯焦糖玛奇朵或者拿铁什么的,他知道我爱喝甜的;偶尔,楼下放不下的咖啡豆、可可粉也会暂时堆到这个房间里;偶尔,房间里唯一一扇用来通风的、但明显已经过分老旧的窗户也会突然打不开,所以房间里的气味常常会很奇怪。但总体的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店里的生意也渐渐步入正轨。虽然后来我才明白,他选择这里的原因,是因为这附近有很多所学校,客源量可观,所以即使刚开业的那段时间,生意也都不错。至于楼上那间留给我的小角落,并不是让他最终作出决定的必要条件。

我不是在抱怨,我爱老胡,也爱这个房间——单独为我开辟出的小天地,虽然我从没在这里写出过什么东西来。我们在这里的时间并不长,眼下的一切都多亏了老胡,我很感谢他。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也没帮上多大的忙,所以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抱怨的资格,人要懂得知足,尤其最近,我常对自己这么说。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地有段时间了,它平淡但是安稳,波澜不惊但乏善可陈。似乎只靠惯性,每天眼看着清晨如何转换成黄昏,观察着客人停留又离去,反正一切都在老胡的运营下慢慢有了一种忙碌的颜色。对老胡而言,这是一件好事。

只是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我所谓的理想最终可以和这平凡的俗世离得这么近,十几级楼梯而已。

刚开业的那段日子,常有朋友来光顾。他们成群结队地来,又成群结队地走,进门先说几句吉利话,出门又重复一遍吉利话,偶尔送上一只果篮,偶尔是一捧花束,点几杯老胡拿手的新品,一聊就是一个下午。但他们大多是老胡的朋友,所以我很少有必须参与的机会,只是下去打个招呼,必要的时候还得附和一下大家半荤不素的玩笑。基本上,不出十分钟,我就可以上楼了。老胡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他从不会让我尴尬,也不会让他的朋友尴尬。

几天前,他上来敲书房的门,火车的轨迹就从这里发生了转折。如果是平日进来送喝的或者拿什么东西,他是没有敲门的习惯的。果不其然,他说,你的朋友来看你。

我的第一反应是,我需要稍微打扮一下。但所有的东西都在卧室,从这间书房出去就意味着直接和他们打照面了,而且时间紧迫,不好让人家等。我慌慌张张地从笔筒里翻出一支唇膏,在嘴唇上胡乱涂抹两下。糟糕,这房间里怎么连一面镜子都没有,我转下门把手时还在抱怨这件事。

两个男人,我匆忙又紧张地往楼下一瞥,只看到这些,似乎都有些上了年纪,我一边注意着脚下的台阶,一边在这段有限的距离里回忆出更多的信息。

“蒋老师,沈老师……”谢天谢地,在应有的寒暄前,所有的称谓都从记忆里顺利地爬出来。

“佳意,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也不告诉我们?”蒋老师的声音基本没变,那种腼腆又绅士的气质还在,只是明显老了些。

沈老师只是笑笑。

“刚开业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广而告之呢。”我挑了一个靠窗边最好的位置,大家都落座后,老胡安静地把菜单递过来。

“不用,上壶绿茶吧。”我把菜单递回去。老胡也礼貌地冲大家微笑着点点头,便去泡茶。

“如果不是从你同学那里听来消息,恐怕我们只能靠偶然来这里消费才能碰到你了。”蒋老师一边脱外套,一边笑着说道。

“原本打算过段时间,经营稳定了再告诉大家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说的原因是因为这家店其实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老胡端上一壶绿茶,把三只茶杯准确无误地摆到每个人面前,再挨个倒上,最后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他的仪式就算到此结束了。

这样的场合总会让我紧张。以前我只是坐在讲台下面听他们滔滔不绝,连他们不经意开的一个玩笑都要回味很久,那时候我还只是个中文系的大二学生。蒋老师总是很受欢迎,班上的同学没有不爱他的;因为他从不点名,期末还会发复习提纲给我们,即使是答得最差的卷子也从不会低于九十分。

沈老师不怎么说话,但我知道他不是一个沉默的人,我想或许是他还记着以前的事。

“沈老师还住学校的教工宿舍吗?”茶壶里的水眼看就要见底了,我伸手去拿边上的水壶来续。

“对,还是老地方,前一阵子重新翻修了。”他面前的杯子刚倒满,很快又喝尽了,我只好匆忙再倒上。飞溅出的水珠落在他那条穿旧了的牛仔裤上,本想顺手拿旁边的纸巾帮他擦掉,可又觉得不妥。

印象里,沈老师那间单身宿舍总是很热闹。夹在女生宿舍二楼与三楼之间那狭小又潮湿的二三十平方米,半掩的木门上挂着把积了红锈的锁,空调冷风顺势溢出来,爬进那些趿着拖鞋在门外晃荡来去的脚趾缝里,这难免让女孩着迷。我们喜欢在一个没课的下午,两三个一起,蹑手蹑脚地晃到他门口,轻轻地敲两下然后推开,把脑袋探进去。有时候他正在桌前看书,我们凑过去,他就放到一边随我们翻;有时候他正提起暖壶倒水,便多拿出几个杯子,每个人手里放一杯;有时候他并不在,或许是去了卫生间,我们也大胆溜进去,趁他回来前偷偷在那张木床上躺一会儿。而那张贴在床顶的画像,就是这样被发现的。上面画着不知是哪里的风景,开阔的海面上洒着夕阳的余晖,天空晕着一片淡紫色,耶和华神的形象影影绰绰地浮在上面。我和并排躺在一起的女孩C 几乎是同时看了彼此一眼,然后都爱不释手地想把它据为己有。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它撕下来,一人拽着一边,上楼回到了自己的宿舍。唉,到底给谁好呢?那天我们纠结再三,终于还是一人拽着一边,下了楼,决定把它还回去。只是走到一半,我们就有点慌了,如果沈老师回来了怎么办?如果他发现我们拿走了他的东西,他会不会生气?女孩C 最后决定还是应该由我把这张海报重新贴回去,原因是坏结果应该由那个最先提出这个主意的人来承担。我战战兢兢地从门缝望进去,沈老师坐在桌前,似乎还没有发现什么蹊跷。我推门进去,他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画像,却并没说什么。我重新在那张木床上躺下,从兜里拿出一瓶预备好的胶水,按照原来的位置贴回去。在那片蓝紫色的天空里,我似乎看到了神在对我微笑。

“原来还有这样一件事,我竟不知道。”蒋老师看看我,最后又把目光投向沈老师。

沈老师依然只是笑笑,然后喝掉面前那杯茶,我又续上。

我不知道此时在吧台里忙碌的老胡是否听到了我们谈论的内容。他向来不喜欢探听客人的谈话,更何况这是与他无关的记忆,他不会感兴趣的。你看,眼下这个水壶都快空了,他却还不来换,可见他真的没在注意我们。

“佳意,小说写得怎么样了?”这是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

“在写,只是……”只是我一直没写出来。这句话我始终没说出口,伴随窗外终于黯淡的天色,这壶茶也彻底凉了。

我决定送送他们。

我们一起等了一个三十六秒的红灯,然后又穿过一所中学门口聚集的人流,最终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们和蒋老师告别,目送他向左拐去。剩下我和沈老师,在这个路口犹豫到底先过左边的马路,还是横向直接穿过去。明显后者路途更短,但前者的绿灯却率先亮了起来。犹豫的结果是,沈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就送到这里吧,佳意,再见!说罢,他便朝着那个闪烁的绿莹莹的灯影走去了。我看见他在穿过这条马路的同时,将围巾厚实地多绕了两圈,便再也没有回头。

这个冬天真冷,连沥青路也泛着凛冽的银光,所有的生命都在萧条。除了我身后那片草地。那是一片没有枯荣的草地,生长旺盛,四季繁茂。一片除了杂草外,没有其他鲜艳植物存在可能性的土壤。时间的齿轮从没在这里暂停过,或许只是漫长午后不小心睡过头的午觉,或许只是烧壶热水的工夫,等你回过神来,在你没留意的角落里,又多了一株、两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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