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豆腐

作者: 芦苇

石磨豆腐0

母亲坐在冬日的阳光里拣豆子,一大群母鸡围着,老花猫眯着眼,卧在蒲团上晒太阳。

一到冬天,母亲的手就裂裂子,裹了胶布的手指将几粒瘪豆子扔出去,母鸡便一窝蜂似的奔过去争食。都是当年的小母鸡,才开始下蛋,母亲格外怜惜,品相不好的豆子全拣出来,喂鸡。邻居家有一盘石磨,到了年根底下,忙得不舍昼夜。在拣豆之前,母亲先去排了号,日子定在腊月二十四。像被一枚图钉按住,围绕着这个日子,拣豆劈柴,洗洗涮涮,一家人开始忙了起来。石磨豆腐的精制细作,仿佛一部纪录片,在过大年的背景下,一幕幕依序上演。

簸箕里是秋天收的新豆子,要精挑细选。好豆子,出豆腐,味道也纯正。豆子一入水,干硬的豆粒贪婪,吸得饱饱的,个个鼓起了大肚皮。

父亲在院子里劈柴,坏掉的桌子腿、凳子面都是上好的材料。他举着一把老旧的斧头,每砍一下,栽绒帽子的两个帽翅儿就震得一颤。山里的风像刀子,他的手冻得像红薯似的。他把斧头夹在腋下,双手对着嘴哈气。天冷,呼出的热气瞬间就凝在眉毛上,他顿时变成了白眉大侠。我们看着他的白眉毛哈哈大笑。

父亲将两桶泡好的黄豆挑到邻居家的磨坊。那里也是孩子们的乐园,追逐,嬉戏,放鞭炮,一派年前的热闹景象。两个弟弟如鱼得水,很快加入了嬉戏的行列。我帮母亲推磨,我喜欢看磨盘悠悠转动的样子,它吃豆子,也吃时光。母亲将带水的黄豆倒进磨眼儿,一勺一勺,饱满的豆粒在磨盘里粉身碎骨,化作白色的汁液,瀑布一样流溢出来。一寸寸的光阴也被裹挟进了磨眼儿,碾成了时光的碎片。磨房里弥漫着很野的豆腥气,有青绿庄稼的味道,阳光混合着豆棵子的气息。我仿佛看到毛茸茸的豆叶在七月的阳光下舒展,紫色蝶状的小花散发着清香,蜜蜂落在花瓣上,花枝颤然。

老话说:“世间有三苦,行船、打铁、做豆腐。”这不仅是个力气活儿,而且还是个手艺活儿。杀沫、吊浆、点卤、上箱,每道工序都有讲究,半点儿含糊不得。父亲已在大锅上担起了案板,我和母亲站在灶台上,提着吊汁单子的四角,父亲手拿水瓢舀着豆沫。我们必须齐心合力,震荡,揉搓,挤压,乳白的豆汁哗啦哗啦流进了大锅,就像涓涓小溪流进了江河。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回到了遥远的农耕时代,简陋的厨房变成了手工作坊,我们都是出色的匠人,在做一件很艺术的精细活儿。

母亲往灶膛里添了把柴,吊浆的火候要把握好,文火慢烧,火大容易溢浆,也容易煳锅,所以一点也分心不得。恰在这时,一根小炮蹿进了小弟的袄袖,只听一声闷响,一缕青烟从袖口里蹿出来。我立刻跑过去,问题不大,手腕上爆了一层皮。他吓傻了,噙着一汪眼泪在风中呆立。又吹,又摸,又哄,擦了紫药水,最后又塞给他两毛钱。这个最管用,他立刻忘掉了疼,鸟一样飞走了,小卖部有的是办法帮他疗伤。父亲挥动着大铁勺,一边撇着锅边淤积的浮沫,一边扬着浆液,他时而小小心翼翼,时而又大刀阔斧。灶间热气弥漫,父亲的脸在一片清雾里时隐时现,豆浆的香气溢出来了。

点卤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也是最难把握的一项技术。卤水学名盐卤,主要成分是氯化镁、硫酸镁和氯化钠的混合物,它可以使蛋白质凝固成胶体,所以,食用过量会使人丧命。电影《白毛女》里的杨白劳,被逼无奈,大年三十,就是喝卤水自杀的。做豆腐用的是食用盐卤,只那么一点点的量,不会对人体有伤害。卤水点多了,豆花过大,豆腐显老,吃起来发苦;卤水点少了,豆花凝固得不充分,少出豆腐。父亲很权威地担负起了这项技术活儿,他揭掉浮在浆面上的一层薄皮,汤勺从锅底起捞,一边小心地点卤,一边搅动着浆液,他的动作又干脆,又利落。闷浆片刻,再揭开锅盖时,一派奇异的景象出现了,原来白白的浆液不见了,变成了絮状的豆花,一团一团,像云朵一样,松松散散地在铁锅里沉浮。

豆腐脑是必喝的。来上一大碗,一点点盐,一点蒜泥,几滴香油,再放些咸菜末、辣椒油、韭菜花儿,嫩嫩滑滑的,带着点汤汁特有的微苦,滚烫着从食道里慢慢滑过,蹚出一条透明的道路,仿佛每个细胞都张着小嘴吮吸。一碗下去,全身都热乎了,骨头缝里都发暖。那份细腻、那份浓郁、那份醇厚,在后来的日子,再也找它不到了,变成了戒不掉的回味。人是乡村的,胃也是乡村的,与贵贱无关,与奢华无关,是熊猫与竹子的关系,羊与草的关系。

要出豆腐了,这是一场隆重的谢幕。母亲将一个柳条筛子放到一口大缸上,铺上干净的粗布单子。父亲挥动着铁勺将凝成一团的豆花打碎,一瓢一瓢舀进筛子,直到把锅里的豆花全部舀净。抻展单子,折折叠叠,筛子上压木板,木板上放青石,像挤压海绵,逼出里面的水分,豆腐就成形了。揭了单子,圆圆的一坨,印着粗棉布纵横的纹路,瓷丁丁,白生生的。在袅袅升腾着的热气里,父亲一把短刀在手,横竖几下,划出了一方一方的小天地。

已经是满天星斗了,寒风在窗外呼啸,街上零星地响着爆竹,谁家的狗在狂吠?听起来遥远而模糊。

母亲揉揉已经酸麻的双腿,她洗好几片白菜叶,掀一块刚出锅的热豆腐,切成四棱小丁。父亲早已在炉上炼好了新榨的花生油,一把葱花扔进去,“吱啦”一声响,满屋子飘香。父亲挥动着锅铲,金属刮擦碰撞发出的锐利声响,在冬夜里分外清脆。他在翻炒着豆腐,也在翻炒着岁月。

白菜豆腐出锅了,热气旋腾,鲜亮亮的。大大小小的五个脑袋围成了一个圆圈儿。

父亲终于舒了口气,一件过年最要紧的活儿圆满告捷。一年的活计也基本收尾了。他倒了一杯45度的衡水老白干,也给母亲满上,端起酒杯,他们只轻轻一碰,便喝干了。没话,他们还不习惯矫情,乡下不兴这个,一切都在静默的酒里,他们自有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纯手工的恩爱。那时候,炉火烧得正旺,蓝色的火苗腾闪跳跃,我们在爆竹声里,在煤块燃烧的特有气息里,慢慢咀嚼着年的味道,品尝团圆的滋味,暖洋洋的,满满的幸福感。

时光走累了,也走旧了。当年卖力做豆腐的两个大人都走了。吃豆腐的三个孩子也都长成了大人,各自过着俗常的日子,很难聚在一起了。即使聚了,也不可能头碰头地围坐成一个圈,一同品尝刚出锅的热豆腐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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