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
作者: 戴一怡
我小时候不喜欢山,觉得它是一片黑黝黝的呆板,且多跟祭祀有关,如清明节上坟,人去世上山入葬,总是充满阴森的气息。以至于那时,我家亲戚每每邀请我去他家山上小住几日,我都断然拒绝。
怎知若干年后,我才知自己当年多么无知,心性浅薄,只以井底青蛙之眼就草草对它下了论断。
此番游华山,原本是冲着西安古都而去,因有一日余暇时间,遂驱车直奔华山而来。
华山有五峰。我们选择从最低的北峰云台峰徒步而上。
登山入林,不觉险只觉美,上冠白云,下通地脉,巍然独秀。随着海拔升高,待我们走过“擦耳崖”,上“天梯”,要翻苍龙岭时,望着刃形山脊,莽莽苍苍,笔直插天,如龙腾空在山巅间,我确有打退堂鼓的心思。好在同伴相携相伴下,终走过了台阶只有2尺余宽,岭脊上下高度差500米,坡度在45°以上的悬道。虽心惊腿颤,脊背冒汗,但兴奋无比,走过险峰又是一程美景。庆幸自己没半途折回,来到了我认为华山绝唱之处——金锁关。此处不是最高、最险、最奇之地,但我却最喜欢。此关是通往中、东、西、南峰的要道,杜甫《望岳》(咏西岳)诗中“箭栝通天有一门”指的就是这里,民间也素有“过了金锁关,另是一重天的”说法,因此又名“通天门”。离金锁关愈近石阶两侧铁索上挂锁愈多愈密,重重叠叠,金锁挂穿过长长的红绸彩带,一直从曲曲关外直通到关内,在古林关山之间格外惹眼。金锁上刻满姓名、登山年月和祈福祝祷语,或祈平安健康,或愿阖家幸福,或望发财高升,或求美满姻缘等,将锁扣到铁链上,而后把钥匙掷于山崖,使吉祥永驻,所求皆是人间喜乐事,不禁心情飞扬。华山被道教称为“第四洞天”,如果说华山是钟灵毓秀之物,如匕立大地,磅礴坚毅,仙气缥缈;那么红绳金锁就是灵山里的一缕人间烟火气,是刚里掺杂着的柔,盛满了情感爱意,使得它亦仙亦凡。
过了金锁关,东、南、西峰任君逍遥。不过看似近,实则每峰之间大约都需个把小时脚程。我择东而行,到达东峰,此峰由一主三仆四个峰头组成,宾主有序,各呈千秋,我最喜偏南凿削峰顶成台的博台。台约数米见方,置有一亭名为“下棋亭”,三面临空,呈孤峰独亭之势,登临此处有身心俱旷、超凡脱俗之感。云霞四敞,原野屏开,山风清润,万种俗念,一扫而空。若赶上好时候,云生雾起时犹如蓬莱仙岛,忽隐忽现,令人飘飘欲仙,三千烦恼丝尽抛崖底。一觉流连不知山中时光,同伴已从南峰折回,我还优游在此处。他炫耀说在山峰之间来去自如,犹如武林高手,好不快哉,催促我快启程,赶往西峰看日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眼里的好风光不尽相同,我已找到心仪景色,又何须为了看遍全山而匆匆赶路,疏漏途中美景,归来空空如也,那当真是一座空山了。山之丰富,山中胜景,非得要平心静性,细斟慢酌,方体会一二。
都说五岳归来不看山,其实不然,远山有大美,但近山亦有妙趣。近山虽小,比邻而居,可随时到访,反倒亲切无比。近山之中,我最熟稔的当属集云山,坐落在锦湖派出所后方,站在派出所三楼阳台花园便可窥其貌,山廓柔美,山色青青,远烟雾岚。我在锦湖派出所工作了七年,与它日日相对,见过四季之别,晴雨之貌。春林漫漫,上山踏青,晴之最好,春光俏丽,雨天亦可聆听雨过竹叶声和雀鸟啼声相和,空灵清芬。有时山路间可见三三两两背竹篓老妪,在林间挖蕨菜之类野菜和春笋,自享或在集市兜售,实乃山之馈赠。夏日炎炎,入山抱幽,待晚照西斜,霞彩漫天,缓步至山顶,山风清爽,祛除心中躁郁。顶上有一湖,在黄丘山坝绿林映衬下宛如晶莹琥珀,甚是悦人眼目,有戏水者、畅游者和垂钓者,在各自天地,尽享山中清凉。秋日累累,可携稚子小儿上山游玩。几位风雅友人集体出资在山上租一椽老屋改造修缮,摇身变成山中小墅,开辟了菜园、庖厨、读书室等,竹林门扉,篱笆绕藤,屋前银杏姗姗,屋后青山排闼,岂不美哉。秋叶漫山,小孩在树下荡秋千、园里拔菜、水池喂锦鲤;大人在庭前劈柴、烧火、洗菜,准备一桌阔别已久的柴火饭。若嫌楼下闹腾,可上二楼,可读书、喝茶、挥毫,亦可将楼下风光尽收眼底,置身其中而又游离之外,最喜此境界。都道冬日皑皑,其实“皑”之一字跟温州无缘,近十年都未下雪,但也跟“白”沾边,冷极时山上晨霜冰冻也是有的。冬山多寂寥,枝叶凋敝,飞鸟不候,虫兽隐匿,但依然不减登山之乐。每年元旦我们都会组织一次迎新年登山比赛,所里乌泱泱五十来号人在山脚集合出发,赛程分半途和全程,量力而行,绝无勉强之意。既是比赛当有彩头,前十名可得奖金和独家订制礼品,山道上瞬间热闹活络起来,笑语声点亮了山谷,寒山变暖州。
登山也会上瘾,之后看到山,总想登顶一探究竟。
今年春节,我们去外公家拜年,外公愁眉不展,他说人生是一座空山,先前跫跫有声,熙来攘往,林音曼妙,如今是寂寞空谷,无人问津。许是病中日子多难挨、烦闷,让他溢出虚空喟叹。其实外公先前一直健硕开朗,82岁时还声若洪钟,走路生风,轻松登山,骑电动车买菜购物满镇转悠,都说年老度日难,他却过得恣意洒脱。不承想,疾病将他彻底击倒,瘦得脱相,四肢无力,最严重的时候根本下不了地。他裹着毯子倚在窗前,每每看到院前楼下车来人往,尤其同他年龄相仿的人路过,他就羡慕万分,感叹他们多么欢乐,而自己只剩苦闷。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今年春节还在我们身边,我们心里是多么欣喜万分,已然是奇迹,因为医生诊断说不会超过三个月。
他说无人问津,其实不是这样,只是他不知道当拿到诊断报告的时候,母亲三姊妹暗自流泪,说老父亲真就这么走了,可怎么办?会难过一辈子。夜不能寐时打电话哭泣而又互相安慰打气。在当地人民医院住院时,母亲三姊妹轮流24小时全程陪护,自己忧虑满怀转而还要笑脸宽慰老父亲,说只是例行体检,不必挂虑。确诊后,母亲姐弟四人连同我父亲带着外公转战上海,找医生,定手术方案,租房子,购买锅碗瓢盆,带着自己烧的菜给外公补充营养,俨然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就在做足万全准备,手术前一晚,做最后检查时,主刀医生发现肿瘤已经破裂,无法再进行手术,转为做介入治疗。好在干预效果良好,医生让其回家静养。
从上海回来后,大家更加仔细照料,除专门请了保姆外,母亲姊妹三人每天轮流前来看望陪伴,鲜鱼时蔬瓜果不断,洗澡更衣从不假手于人,按期检查,用中药调理,三个女婿也时时前来问候,尤其母亲和父亲甘愿放下外地生意待在本地一年有余,只为守候外公,尽为人子女的本分。即便这样,外公恨其未康复,终日烦闷,不肯接受安慰,他说你们都很好,是我不好。可是对于知道真相的我们来说,这样已经很好了,超过我们所想所求。有时看着他们父女四人坐在一起,聊过往趣事,旧时邻居,我的心中就生出感慨,原来相聚的日子不是无时无限,终有归期,但还有什么比在一起更好呢。有次闲聊中听母亲提起,小时候家里穷,外公既是渔人又是庄稼人,浪里一条船,田里一个人,但为了子女甘之如饴。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外公不仅没有怠慢女儿,反而以女儿为傲,逢人就夸三个女儿又高又漂亮,护得她们自信周全。小时候她们特别害怕走夜路,农村里多田埂小道,没有路灯,漆黑一片,只靠月光照路。但有父亲在前头走,她们唤他一声“爸”,外公应答一声“在”,她们就安心赶路。唤一声父亲,许你一世光明。父亲本身就是一座山,坚毅沉稳,是儿女们的依靠。
空山不空,唯爱涌动。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