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鳗鱼
作者: 程青
一
那年冬天北京冷得特别早,十月中旬已经要穿羽绒服了。特别是刮风的日子,又冷又干,不管待在屋里还是屋外都是透心凉。我从温暖湿润的南方过来做北漂,天气成了对我的第一个考验。
原本我打算过了冬天再出来,但莺莺姐、婉儿和陆岩他们几个催得太紧了,说他们都到了,就等我一个。制片人霖哥也每天打电话发微信,说人码齐了就好开工写剧本了,现在是三缺一,老朋友嘛,一个不能少。我却不过情面,也却不过情义,还有一个私人原因,我和继母闹得很僵,跟她带过来的妹妹也相互看不顺眼,老是别别扭扭的。她们俩是一条线上的也就不说了,我跟爸爸的关系也变得紧张起来,我发现他越来越没有原则,时常偏向她们母女俩,有时候干脆彻底倒向她们,我都闹不清楚他到底还是不是我的爸爸。我也不想在那个家里待了,也不是我不想待,是真待不下去了。有一天我心情烦闷,一个人在外面漫无头绪地乱走,太阳照在头上火辣辣的,我忽然想明白兴许他们也很不愿意我待在家里,他们三个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就是那一念之间,我决定立刻北上。
莺莺姐和婉儿邀请我去跟她们挤一挤,她们和另外一对情侣在东五环边上合租了一个两居室的公寓,我觉得三个人住一个房间实在太拥挤了,而且和陌生的情侣住一起也不方便,我谢绝了她们的好意,自己在网上找房。
出租的房子很多,找起来却像大海捞针一般。要么大小不合适,要么价钱不合适,要么地段不合适,好容易都勉强合适了,租期又太长。我不知道霖哥的这个活儿多长时间能完成,也不知道做完这个还接不接得着下一个,而且更加不能确定的是我自己有没有耐心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待下去。我对自己还是很了解的,没啥能耐不说,还娇气,做事凭兴趣,受不得委屈,有时倔劲一上来不肯将就。妈妈总说是爸爸惯得我一身毛病,现在爸爸不惯我了,可我身上的毛病一点没好。
我手机上下载了各种租房App,那一阵我就像上瘾一般有事没事刷一刷。一天半夜从睡梦中醒来,我随手点开一个租房软件,竟然搜到了一套看上去很不错的一居室,租期可长可短,地点离莺莺姐和婉儿她们不远,价钱合理,比我的预算还低,关键是装修得赏心悦目,从图片看,格调、色彩以及配的家具和摆设都是我喜欢的。次日我打电话联系了经纪人,毫不犹豫付了定金。
到北京的第一天,在房产中介公司我见到了房东孙智达。孙先生四十几岁的样子,中等偏高的个子,微胖,圆脸,大眼睛,厚嘴唇,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印象。和他一起来的是一位烫着半长卷发、皮肤微黑的女士,看上去比他年轻一些,我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是两口子。
坐下签合同之前,孙先生和我随意交谈了几句。
他未语先笑,说刚才看见我走进来就很高兴,他就想把房子租给一个女孩,因为这是他们女儿的闺房,装修好不久孩子就出国留学去了,房子还是崭新的呢。
我一听特别高兴,这么说我的运气真是很好。价钱我就按网上约定的支付,孙先生似乎在等我砍价,但我没有,这个价钱要得并不算高。中介的小伙子把合同拿来给我们签,是事先印好的制式合同,对租金的约定是押一付三。孙先生对我说:“您看这样好不好,不用押一付三,您住一个月就付一个月的租金,如果住不满一个月,租金算不算的也没关系。”
“那不可以。”我认真地说,“我会按合同付的,谢谢您不要求押一付三,这样我手头可以宽裕点,不过,至少也是要押一付一的。”我跟他开玩笑说,“要不我跑了怎么办?”
中介的小伙子听了笑起来,说:“人家都是为自己的利益争得面红耳赤,你们倒好,这么谦让,话都是替对方说,我干了好几年还没见到过。”
孙先生用玩笑的口气对我说:“那没事,您也不会把房子带走吧。”
他对我一直称“您”,说话的方式像个地道的北京人,但他咬字特别清晰,和北京人舌头向上轻轻一卷的发音方式不太一样。他问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也顺口问了他一句,他说他是南京人,不过,已经在北京生活几十年了。
“你们彼此还有什么要求都当面说清楚。”中介的小伙子叮嘱我们。
“本来还想说拜托您爱护这个房子,见到您觉得不必说了。”孙先生笑着说。
我说:“您放心,我会比自己的房子还要爱惜的。”
走出房产中介公司,孙先生向我介绍那位和他一起的女士:“她是我同事,叫宋淑雅。”他就像顺口提起似的说,“一会儿我们还要出去,今天我车限号,搭她的车。”
他们带我去物业办登记手续,然后领我去新租的房子。房子果然十分理想,除了非常新,还特别干净,真是纤尘不染。客厅里有小巧的写字桌和柔软的长沙发,厨房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都是颜值很高的那种,灶台和油烟机看着就像是从来没有用过,还能闻到新物的气味,洗手间是干湿分离的,淋浴间的玻璃罩明亮剔透,没有一点水渍,水池和马桶样式时髦美观,同样是十分清洁,整套房子比我想象的还好。孙先生打开厅里的窗户通风,正是夕阳西下时分,金灿灿的阳光从玻璃上反射进来,房间里相当明亮。他站在窗户前,指着对面一座高高的塔楼对我说:“我就住在对面的小区,您看顶层那个挂着蓝色窗帘的就是我家,走路几分钟就到。”
正说着,宋淑雅走过来轻声问他:“塑料袋在哪儿?”他顿了一秒,便反应过来她要的是垃圾袋,指了一下进门处挂衣架下面的小柜子。她打开取出颜色不同的垃圾袋,套在垃圾桶上,我明白这是为了垃圾分类。看她细心周到如同主人一般,尤其是和孙先生很有默契的样子,我下意识地想到他们的关系恐怕不仅仅是同事那么简单。这个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
孙先生问我:“您刚搬来,需不需要去超市买点东西啥的?正好有车,带您过去很方便。”
我谢了他,说不用,我可以在网上下单。
临走前他说:“电和燃气我都充了,回头我把电卡和燃气卡给您送过来。”
我说:“您把电卡给我就好,我不做饭的。”
第二天下午,门上响起很轻的敲门声,是孙先生来送电卡和燃气卡,跟他一同来的还有他太太。
他太太和他差不多年纪,她身材娇小,长相清秀,头发剪得短短的,戴着硕大的有点扎眼的耳环,能明显看出眼圈有文过的痕迹,细白的皮肤有一些晒斑和皱纹,一开口说话却带着一种妩媚和娇气。她自我介绍说叫潘晓芬,笑嘻嘻地对我说叫阿姨还是叫姐随便。她带来了蒸香肠和酱肘子,十分热情地说:“都是我自己做的,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你尝尝,喜欢的话再给你拿。”
她和孙先生上次来一样,也站到窗户前,指着前面的高楼说:“你看,那是我们家,挂蓝窗帘的,离你不远,哪天请你过去认认门。”又说,“当初给女儿买这个房子就是看中离得近,人家说父母和孩子隔着‘一碗汤’的距离最好,就是说端碗汤过去还不凉,这样相互不会烦,彼此照顾起来又方便。”她一脸幸福。孙先生也笑,也是非常知足的样子。
她对我称“你”,有股子自来熟的劲头,让我觉得很亲切。
二
外面秋雨绵绵,房间里倒是温暖如春。霖哥给我们开了电暖气,又亲手给我们煮了香喷喷的咖啡,他用一种夸张的、既讨好又鼓励的口气对我们四个说:“你们都是我眼里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好编剧,有劳各位大驾,多下功夫,多费心,咱们整个爆燃的,好好放它一把烟花。”
之前我们和霖哥合作过,不过是很小的合作,也没拿到什么钱,那还是在他发达以前,如今他已是大制片人了,虽然可能还算不上呼风唤雨的人物,但在行内也有相当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他手上掌握的资源也是今非昔比。霖哥给我们出的题目是写一部缠绵悱恻的爱情电影。“我的梦想就是能拍一部传世佳作——”他带着梦幻般的神情说,“爱情无疑是最美好、最打动人心的。”
我们四个却是十分雷同的小心翼翼的表情。
“我特别盼望你们能写出像《卡萨布兰卡》《魂断蓝桥》《罗马假日》《泰坦尼克号》那样的影片,《乱世佳人》《蒂凡尼的早餐》《廊桥遗梦》当然也是极好的,怎么样,各位有信心没?”他用激动和欢悦的口气透露说,“这回咱们不是戏等钱,而是钱等戏。”
可是我们却激动不起来。
莺莺姐说:“你说的这些都是影史上的经典,哪里是说写就能写得出来的?别说我们了,就是让原作者再来一遍怕也难做到。”
婉儿十分干脆地说:“我写不了爱情,我连正经的恋爱还没谈过呢。”
霖哥说:“你们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这个团队,关键是要相信爱情。”他又说,“艺术创作是虚构,并不需要事事亲历。”
陆岩叹气说:“我倒是相信爱情,也相信我们这个团队,且谈过恋爱,但可能是我运气不太好,从来没遇到过电影里那种超凡脱俗的爱情,我的恋爱不管谈成谈不成,谈来谈去都是一地鸡毛。我和现任女朋友已经讲好下个月结婚,钻戒和婚纱买好了,酒席预订了,亲朋好友的请柬也发出去了,她忽然跟我提出要三十万的彩礼钱,现在我被这块大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们对他表示同情。
我说:“我愿意写爱情,但我不知道怎么能写好,我最大的问题是缺乏生活。”
霖哥笑着说:“你们不要上来就先给我摆一堆困难,还是那句话,没有条件我们创造条件也要上。”他转向我说,“所以呢,就是要多观察生活,多体验生活,多深入生活。”
他说话的腔调特有领导的范儿。
我们都说霖哥讲得没错,可是我们各有各的难处。我们七嘴八舌,自揭伤疤,轻而易举就把剧本会开成了诉苦会。
莺莺姐说她之前确实存在爱情焦虑,生怕一生遇不到一个相爱的人,遇到之后便是婚姻焦虑,担心人家不跟她结婚,现在又遇到生育焦虑,不是生两个还是三个的事儿,而是生一个都很困难。“不瞒你们说,我做过两次试管了,都失败了,身体上受的折磨就不说了,心理上也受到很大的打击。我想不通别人唾手可得的,到我这里怎么就那么难?可是我还是不死心,我在犹豫要不要做第三次。做不做对我都是个非常艰难的选择。”
婉儿说她特别羡慕那些找到自己另一半的人。
她苦笑着说:“去年我姑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我们之间不冷不热的,想热热不起来那种,我跟他说,你说我们是继续相处还是分了算了,他说都行。他这个态度,我知道没啥大戏,再往下聊恐怕也就是一块鸡肋。我说那就算了,不要耽误我了,他说你都二十八了,我能耽误你什么呀?”她叹口气说,“我渴望爱情,但现在不奢求了,只要有那么一个人,肯对我好,乐意跟我在一起,愿意听我跟他絮叨絮叨心里话,偶尔对我说声‘我爱你’,哪怕是骗我的也没关系。”
“骗可不行,我在这上头是吃亏上当过的。”陆岩皱着眉头说,他的女朋友跟他谈恋爱时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让他买,对他非常体贴,也非常体谅,可是当他向她求了婚,她马上跟他提出一堆条件,买房买车不说,还要一大笔彩礼。“她真的太能装了,装得温柔贤惠,特别好说话,我这不就中计了,现在是进退两难。”
我说我的问题与爱情无关,我是怀疑人生。我跟他们讲了我爸爸一颗心都在他新太太身上,对我完全不像以前那样了,我在他眼里无足轻重。我说:“我连自己爸爸都不能相信,让我还怎么相信别的男人?”
他们听了居然哈哈哈笑,异口同声说:“这倒又让我们相信爱情了。”
三
我到北京转眼就半个月过去了,一天接到孙先生的电话,他问我房子住得还好吗,有没有啥问题,聊了两句他说如果我周末有空,他和太太想请我到家中吃个便饭。
除了几次去开会霖哥请客,我已经吃了两个礼拜的外卖了,对周边各家小馆子的味道了然于心,有的我一看见名字便没有了食欲。孙先生的邀请让我的胃一下子苏醒过来,味蕾也同时雀跃起来,但我没有马上答应。我心里犹豫,从小到大我很怕到人家里做客,我不知道到了别人家里该说什么不说什么,该做什么不做什么,而且我还怕冷场尴尬。但孙先生一句话打消了我的顾虑,他很平淡很家常地说:“就是请您过来认个门,顺便吃口饭。”
到了约好的那天,天气阴沉,待在家里都冷飕飕的,我裹着毛毯窝在沙发里憋大纲,心里又为去不去犹豫。傍晚时分孙先生打来电话,说他马上开车到楼下接我,让我慢慢下去。我说路这么近,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他说天冷,不好走。又说,有车接接送送很方便的,女儿在家的时候上学、出门都是他接送。他乐呵呵的,听上去这是一件很令他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