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谣
作者: 泥马度
1
一轮吴月照射过来,清河和淮河交合,然后有了运河,三河交缠,才是花好月圆。
而黄河夺取清河,来到这里,一切都变了。它带来所需的、沉浮万物的大水,也带来黄土泥沙,一半水一半沙,夺了淮河。五水交汇的口,就在土山下。黄河好像比谁都哀伤,它侧起了身子,而不是平卧,那水头就像一面面铜墙铁壁翻滚到岸上,碾压着一切。黄土又给土山增厚了一层,河流在淤积,淤了再重挖,那沙土堆在土山上。清河县城,也从北岸临时搬来了河下。所谓河下,就是指黄河(今天的废黄河)南岸以下之地。河下有22 条街,91 条巷,13 坊,西边是板闸钞关,南面是运河,北倚河淮,还有一条盐河。
河下喧嚣。
连夜色都是涌动的、湍急的,像裹成一团地翻滚。红灯绿女,夜晚才是人间的高潮。对着小楼,潘金瓶每夜都听到对面勾栏里传来琵琶声,声音特别俗,俗到极致便是雅,让她暗暗吃惊。
琵琶声激荡起马头镇的嘈杂,躁动,急切,似铜钱、银两般“哗哗、哗哗”地汇成流水,一浪一浪地耸着浪尖向她卷来。土工,木工,河工,印刷工,船工,瓦匠,占卜,银匠,皮匠,尼姑,妓女,巫师,弓兵,门子,隐士,形形色色的人鱼贯而出。书铺,书肆,鼓铺,棺材铺,脂粉铺,油坊,酒坊,磨坊,染坊,磨镜,裁缝铺,茶铺,修脚铺,铺坊相连,此起彼伏。柴炭行,牛马行,灰土行,渔行,鸡鸭行,粮行,屠户,马户,猎户,甸户,户行不断。推车的,挑担的,赶脚的,划船的,开赌的,收荒的,忙忙碌碌。
她一连听了半个月,耳朵塞满市井之音。她早就听出弹拨的都是下邳陈铎谱写市井百态的曲子。陈铎辞世也有十二载。身为世袭的睢宁伯,他是天子呼来不上船,怀揣牙板在民间,混迹在运河两岸的青楼瓦舍,被红粉们奉为“乐王”。妓女们弹他的曲子,不奇怪。而琵琶声正是从梅春院的三层楼阁里传出,正对着自己的两层紫燕楼。但她听出来,这声音不是一般烟花女子所能弹出来的,弹琵琶的当是一位秀士,非一般浊男子可比。
当一轮满月升上来时,她足足听了十五天的琵琶声了。手法酷似陈铎的,难道死去的陈铎又能回到人间了吗?她每天都在等到夜幕降临,去听琵琶。隐约觉得,这声音好像是专门弹给自己听的。那么那个人是谁呢?
这世上该没有人知道她潘金瓶是谁了。她渴望着自己的暮年早点到来,那样再也用不着像一个戏子将自己化装成一个老太婆,像穿着夜叉皮的钟无盐。
2
潘金瓶本来有可能去大明王朝的皇宫里,做一回娘娘,但她没有。北边刘乐妓已经让皇上遭遇爱情,并用情话让他听话了,耳鬓厮磨。她是南方之花,风姿才情自不与北方刘娘娘同日花语。金口玉言已说她的喉咙是用一百种百灵那样的鸟做成的,她的十指如玉,是用一万种风流弹拨的。但她不去北方不赴宫殿,她只在淮扬的民间。她的裙裾好像铁做的,被故乡的磁石牢牢地吸在这里。她不爱椒墙,只愿做一只鸟自由地栖在一棵奇香扑鼻的花椒树上。
一夜春宵,龙像一条春蚕躺在她的怀里,像一个婴儿吮吸她的乳房进入梦乡。一条龙根搅得她波浪滔天,起伏不定。
她突然爱上这个像黄河冲来的人。本是仇家,父亲潘大史寒窗苦读二十年,蟾宫折桂,授了御史,只因见罪太监刘瑾,被拷打得只剩下一具爬满蛆虫的骷髅。她自幼便沦入乐籍,当扬州瘦马培养着,接的第一位客人,便是扬州赶考的举子,她觉得最初的贞洁献给谁,她就该爱上谁,谁就与她有缘,两厢私订终身,待书生曲江宴饮之后将她迎娶接出。
书生金榜高中,刚授了官,却因为皇上要南巡,百官谏阻,皇上震怒暴打百官。情人微寒,在廷杖时没有向太监贿赂被着实重打,不治身亡。
朝廷,显贵,对她就是一条条绝路。弑帝刺驾的心顿起,却又顿消立散。真的是龙种,何其与众不同,她望着这条赤裸的蟠龙,云雨更香中,一种天然的贵气、分明来自星天的质感向她扑来,她瞬间瓦解冰雪消融了,不由自主地爱上冤家,爱恨交加之中她的内心却出奇地达到平和。
一切都如梦,小词儿如梦令真好。人世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她弹拨了多少回梦断高唐、宫阙如土的曲子。
皇上和她都是一样的,都在突围,人都在被围困之中。百官和太监都想束缚他,就像将黄河束水于一线。而作为人君的当然要挣脱,甚至像黄河那样暴怒。他和黄河不知在何时都要冲向民间,要走走自己的道路。
他从云间的宫殿走向田野,顺着大运河走向两岸,走向民间,甚至突入一所民居小店,寻找爱情。一路,他带着大军、浩荡的百官,假借平叛藩王的名义,来到漕都淮安,路过扬州。
在尽兴的狩猎之后,他射中扬州最后一头麋鹿之后,进入扬州怡红院。这里正举行盛大的花魁竞选。
朝廷高悬金榜,娱乐界方兴青榜。能够“青榜”题名,争夺到花魁比中了状元还要刺激,发榜地更是万人空巷。
而这一届南直隶争奇斗艳的花魁榜就选在扬州鸣锣。陪王伴驾的陈铎,他一心只在民间,特别用心在青楼上,江河上下都拜他为乐王,唱他的小曲、小戏。他既是金带指挥,又充当乐工,给清吟小班、莺花校书现场伴奏。像陈铎这样的风流名士、大贾官绅济济一堂,而明武宗自封为公,名朱寿,也着了便衣,隐身其中,亲自来观看花魁争夺。
潘金瓶一骑绝尘,眼看就要成为这一届花魁。但必须要进行最后一项,就是得花魁者要当众抛彩球,被彩球打中者和准花魁合欢,再给出最后的评分。
而潘金瓶,她彩球打中的就是那条龙。
她成了钦点的花魁。这比马头河下的沈某中了状元还要热闹,轰动扬州、淮安、南京。皇上也不避讳,第二天又亲自来到妓馆,逢人打赏,亲切地撩妹。
第三天,他骑着高头大马,载着潘金瓶,奔向郊外狩猎。
她本是御史的女儿,父亲早已平反了,但家中已无兄弟,母亲也死了,她只身一人寄身在勾栏,没想到等来了皇上。
一条被称为龙的人,执意要来到南方和民间。
为了南方,去南方,他像困在北方棋局里的将帅,不允许南游。南方好像会把北方的天子融化似的,连钦天监都恐吓他说:“陛下南行,犹如大河南徙,帝星出移,落入河淮之口,再想回来就比登天难了。”他雷霆震怒,将钦天监叉了出去;同样,他信任的太医吴杰也恫吓他,也被叉了出去。沿着大运河,龙舟接官船,斗舰连艨艟,一望百里又百里。而那些从南方来的漕船更是一望无际,黑压压连成一条线。
皇家在这里兴建了巍峨的神殿惠济祠,供奉碧霞元君,使祠边的一座土山像泰山一样被群楼、桥闸拱卫、环绕。
他在河下马头上岸,来的时候到了重阳节。淮安城变成了菊花节,到处都摆满菊花。但菊花却暗含一种悲音。他就在河下住下,住在太监张阳的府第。河下百姓将他驻地围个水泄不通,都想一睹天颜。他倒时常出来与民相见,他说:“我要去民间。我爱民间。”
草民中有胆大如斗的艺人刘二瞎搭了话茬说:“官宦就是想围住陛下,让陛下见不了民间,远离我等百姓。”
龙心大悦,大声说:“朕爱花魁,今夜朕只爱潘金瓶。菊花是隐士之花,为藩金瓶而开,朕的金瓶插此花。”
陈瞎老常来张阳府里说书,这时他正好夹杂在百姓中,见刘二瞎与皇上搭了话也斗胆说了句:“潘金瓶是我们河下的乐妓,陛下与民同乐,更爱我们。”
他很满意地笑了,手朝两位瞎子和百姓们挥了又挥,说:“免税除役,开仓放粮。”
他身披虎皮腰挎绣春刀,自驾小舟划过磨盘口,来找潘金瓶,后面的舟跟成串。他背上了打猎来的猎物,还有丰盈仓的粮食,对潘小姐说:“俺要去捕鱼,到晚上给你送来一船的鱼,与卿下厨操刀,自食其力,岂不妙哉?”
她说好妙,便和老女仆磨起面,舂起米,宰杀獐狍、麋鹿,又打扮成渔婆,问君在哪里打鱼。他说在清江浦的滚龙池。游龙戏凤,他装扮成渔翁,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辞别心爱的女人。从土山上下来,来到清江浦,他独驾小舟,在一处叫滚龙池的积水潭,他划着小舟,开始捕鱼。他看见水清得像一面镜子,各种鱼儿都朝他游来,多少珍奇种类,都历历在目,好像来朝圣一般。各种鱼,万般的水族都向这里游来,在唱歌,而且是摇头摆舞地跳舞,有的还弹奏乐曲。他是一位音乐天才,他能听懂这些鱼儿的乐曲。
他兴奋地撒下网去,来到网里的鱼太多了,好像五湖四海的鱼都奔了过来,要钻到他的网里,把网拽上舟却用力过猛拽翻了扁舟。他“扑通”一声,落了水,待在北方从来不识水,更无水性,生活早已把一条最生龙活虎的龙逼成了旱鸭子。而此时风起浪急,底下好像无数水族涌来,江海扑来一般。他直打寒战,一边扑腾,一边呼喊,口张得越大,越惊悸,水就灌得越猛。
这时,一位渔婆飞似的驾着兰舟冲过来,好像早已伏在芦苇荡等候。渔婆就是潘金瓶,从小在水里长大,她正在自己的兰舟上看他如何捕鱼,却突见池中滔天浪起,他翻了船,落了水,这可是千古第一遭。她奋力向他靠拢,慌乱中,他把她的船也碰翻了,船瞬息就漂走了。她一头栽入水中,钻到水底下,而不是和他同在水面上扑腾,她不能让他的手抓到自己,那样他会把她抱紧勒死的。她钻到他的裆下拼命将皇上往水面上托。但她力量太小了,好在是她尽最后的力气,眼快就要闷死在水底里,岸上的救兵也到了,被称为龙的那个人被救上了岸。一条真龙竟然不识水,他用自己的溺水,来证明生活在龙宫、生活在北京是多么干旱。皇上虽时常赤身与虎豹搏斗,宠幸的江彬虽猛如豺虎,但奈何是旱鸭子,见到了五水聚拢的龙潭蛟穴也慌了爪,呆若木鸡。他们都在岸上,岸与水里隔着生死两界,一时是那么咫尺天涯。只有她扮成渔婆与他那么近,顶住他的下沉。
他回到了岸上,龙舟里,腹中灌满水,夹水面卷起秋风寒意呛到肺部,肺可能呛破了。他倒下了,虽没有沉入水中,但水进了肺里,进了腹腔。一股浊水的寒意,似乎永远留了下来,就在腹肺之内作乱。
她眼睁睁地看着河池底下翻江倒海一般涌来巨鱼大鳄,打到网里的大鱼摇头摆尾犹如龙狰狞,她头皮发麻如同水中打个闪电刺中她一般,她看无底深渊涌起万般庞然怪物。难道是皇上的网里打到自己出窍的真魂,龙离体了?她看见水中好似大地开裂一样,闪出江海千灵万精鸦鸦无穷尽。看着慌乱麻爪的人群,她被风吹动,乘乱漂远了。躺在水面,像一条露鱼肚白的鲛人,她害怕极了。她难道会被作为灾星,处以极刑,或是被指为祸水永世不得翻身?唯苍天可鉴,水中的天在晃动,她是被动的,她在水中是托住龙君没有沉底的救星。
她从水里逃回家中,惊魂未定。脑子里翻腾着江河湖海的巨浪,她看见那些隐在水底的巨灵蛟鳄庞然鲸蟒们构成龙潭的深渊,就像那权力一样给了他父亲荣誉又将其剥夺冤杀,给她情人以荣耀也将他杖毙,现在又如此疼爱自己,为晚上的刽鱼而落水不起。
皇上一直倒在龙榻上似醒非醒,喃喃呓语:“大水挽留了朕,朕漂在金瓶上。”
皇上从此卧榻不起,在庚子年肺部感染,一时无药可治,回到北京也是满世界无药可救。满朝遍野都是冒充帝国良医,济世救世的八股文烂大街了,却将皇上溺水的小病治成大病,救成病入膏肓。游戏在看似平静的那方大水里终结了。
可爱的皇上,任性的君主,刚到而立之年,英姿勃发,只想像人那样,一个正常人那样的生活,反对既定的现成的老一套枯燥。他爱自由,权贵者把一条龙囚禁成一只性情执拗又无比多情的旱鸭子;又臭又长的裹脚布要把他和他的帝国裹成女人。他爱女人,女人生下了她,又是可能将他延续、重生的、最朴素的神奇。
继位者,为了活成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不见百官,他活在只属于一个人的地方。而帝国却完好地自由自在地运行着。
河流本来是清的,清静的、自由的、散漫的,但人类为了利益,对河流进行束缚,结果让所有河流不成为河流,只成为运输和供给的通道。无数人对龙,也是这样的。但人不是龙,朱厚照用自己的行为艺术,告诉你皇上不是龙,是真实的人。
皇上为了去民间,以身试水,牺牲了。
她感动得想哭,泪水比河水纯洁得多了。
皇上离开扬州,去了南京。她也离开扬州,受过君恩钦点的她,在扬州只能像女神那样充当金字牌坊。
皇上和她有约,让她在她的家乡淮安等他返程。
她家原在五水交汇的甘罗城。但甘罗城早已被洪水洗礼,流失得干净,只剩下高高地基屹立在马头镇。
在这地基上,咆哮的黄河将铺天盖地的黄沙冲积到上面,铺了一层又一层。一座太山峰也终于被淤在沙土下。工部和州府县道不停地开挖新河,浚疏的淤土都堆积甘罗城上,形成一座巍峨的土山,比钵池山还要高,成了淮安府、清河县的最高峰。土能挡水,土山比铁牛更能镇住洪水,所以土山一直在生长,在增高,在延长,原来的家乡都埋在黄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