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萨克斯管的男人
作者: 顾艳
一
我是个已经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十年前我在旧金山湾区一家私立大学教中文。我们学校门口有一个很大的公园,里面还有一个湖。那里一到秋天满园金黄,风一吹落叶缤纷。我就喜欢看那纷纷坠落的树叶,仿佛是人生的谢幕和时间的轮回。就在那天黄昏,我忽然听见了悠扬的萨克斯管乐声,仿佛是水鸟滑过湖面,又和着微风在水面上荡漾起粼粼细波,我完全被陶醉在这美妙的景色和乐声里了。
我循着乐声过去,那是一个看上去比我大几岁的中国男人。他的身边围着不少听众,一对坐在长椅上有着花白头发的老人,一个牵着一条金毛小狗的女子,还有一些刚从学校里出来背着书包的男生和女生,他们都驻足而听。自从这一次后,我就有意留心这个吹萨克斯管的中国男人,每到黄昏他的乐声像钟摆那样在湖边响起。一曲吹完,他停下摁键的手,眼睛迷蒙地望着被夕阳染成绯色的湖面,略有所思,仿佛是对美好往事的回忆,抑或是前世今生如梦般的呓语。我静静地站着,披散的长发在风中舞动,宛如无声的召唤。
他终于注意到了我,忽然对我微笑着用中文说:“你好!我叫强巴。”我有些欣喜,回他一句:“你吹得真好!”他说:“谢谢!我从小喜欢音乐。如果没有音乐的日子,我的生命就失去了意义。”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就在我挖空心思想词语时,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用英语说他喜欢吹萨克斯管,从前在军校的乐队里是萨克斯管手。他说着从强巴手里接过萨克斯管,试试音,“呜呜”地吹了几下,找到感觉后,吹了一曲《Going Home》。
这首《回家》的乐曲,有一种真实的东西直冲而来。它美丽、清秀,有着无杂的超空间立体感。尤其里面的莎鼓和金锤等重金属的敲击声,细腻刚硬,悠扬延伸,一种无限美好的遐想与向往,让我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故乡。我沉浸在音乐中还没有缓过神来,络腮胡子向强巴道谢之后,匆匆离去了。
“你也喜欢音乐?”强巴问我。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手一指说:“我是那所大学的中文教师。”强巴“噢”了一声:“我就住在这附近,每天到这里来练习总会遇上各种各样的人。有一次我正在吹萨克斯管,忽然从湖那边传来一阵怒吼声:‘你每天在这里叽里咕噜,干扰别人休息。’一个破衣烂衫的流浪汉,右手拿着老酒瓶,醉醺醺地朝我冲过来,一副要砸人的架势。我一看不妙,赶紧拿着萨克斯管跑,气喘吁吁地跑到家里,发现匆忙中我将琴盒遗留在公园长椅上了。于是,我回转身来,这时流浪汉不在了,琴盒也不在了。然而,一年后,琴盒奇迹般的出现在原来的地方,还附着一张字条:‘如果你一意孤行,你将凶多吉少。’”强巴说完,哈哈笑起来:“这简直是莫名其妙,匪夷所思嘛!”
我很快与强巴成了朋友,把多年没拉的小提琴重新拿出来操练。宛若找到了音乐的伙伴,有那么一阵子,我几乎每天和他在一起,除了练琴,还跟着他结交了一些音乐界的“狐朋狗友”。那个黑人山姆大叔特别喜欢爵士乐,自己的萨克斯管也吹得不错,每到周末,他就邀请爵士乐迷来他家里切磋技艺。我本不想参加,在强巴的盛情邀请下,我就把山姆大叔家的地址记了下来。
那时候,我还没有买汽车,出门一趟,除了坐公交车就是打Uber。作为一个女人,以免遇到不测,我尽量避免晚上出门。周五那天中午,我正在办公室里给学生批作业,强巴打来电话让我下班后去他家里,并告诉了我他家的具体地址。我查了地图,原来强巴就住在我学校附近的那一带联排别墅里,离我办公室步行才十多分钟。
其实,每周五下午我都没有课,通常批完学生的作业,我就可以坐公交车回家了。我的家离学校不远,坐公交车只两站路。接到强巴的邀请,我忽然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于是,我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从抽屉里拿出来眉笔、润肤油、粉底霜、粉饼和口红,对着一面小圆镜子给自己化了一个淡妆。
几分钟后,我摁响了强巴家的门铃,几乎是屏住呼吸地等待着他的开门。他趿着一双蓝面金丝绒拖鞋,穿着套头黑色卫生衫和牛仔裤,竖起来的头发染成了棕黄色,看上去时尚前卫。我心里想,在旧金山湾区能住联排别墅的,经济条件一定不错。那么他除了吹萨克斯管,还干些什么工作呢?我对别人的底细特别感兴趣,总想对认识的朋友了如指掌。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养母爱丽丝。”强巴说。
我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客厅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美国老太太。准确地说,她坐在残疾人的轮椅里。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香气,而她慵懒的神态仿佛刚刚从梦中醒来。她对我用英文说:“你是老师?”我点点头,她说:“老师好啊,我小时候就梦想当老师,可是命运和我开了个大玩笑,只能一辈子坐在轮椅里。”养母爱丽丝说完,滚动着她的轮椅去了书房。
我不知道强巴把我叫来见他养母的用意,莫非他把我当成女朋友了?我忽然有些脸红耳热,这倒不是我没有谈过男朋友,而是这么一来明摆着我们就是一对恋人了,起码在我眼里,养母爱丽丝就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对我来说多一个男朋友,就是多一个数字而已,不会伤筋动骨,更不会嫁给他。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女朋友,仿佛生米煮成熟饭,养母爱丽丝就是我们的见证人。
二
作为女朋友,我确实想为强巴做些什么。我建议成立一个管弦乐队,名称就叫虎牛乐队,因为我属虎,他属牛,合起来就是虎牛,一个不错的响当当的名字。他表示赞成,我们就这样一拍即合,还做了宣传广告。结果来报名的爱乐者不少,萨克斯管、爵士鼓、小号、长笛、竖笛、双簧管,还有钢琴、小提琴等,连黑人山姆大叔和吹《Going Home》的络腮胡子也都来报名参加了,这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
后来,我们的虎牛乐队经常在旧金山湾区的酒吧里表演,遇到重要节日还去旧金山、纽约、华盛顿等地演出。虎牛乐队一时小有名气,这让我颇为得意。由此,我认识了不少爱乐人,不过,乐队的故事以后再说,此刻我很想告诉大家强巴的生平底细。他出生在西藏拉萨,十三岁时被他的远房亲戚带到美国,进了爱丽丝父亲的服装厂。
两年后的某天,爱丽丝随父亲来到制衣车间,一眼望见那个叫安多强巴的男孩,她一拐一拐地迈着丑陋的步子走过去,看他右手拿着眉毛钳,左手拉直衣服领子压到缝纫针下,“隆隆”踩几下缝纫机踏板,就把领子缝纫到了衣服上。爱丽丝惊讶他的小手是那么灵动,连带污垢的指甲都仿佛有一种节奏和韵味。
那时爱丽丝四十三岁。四十三岁的爱丽丝无婚无育,与父亲一商量就把强巴领为养子。
强巴从一个黑工,一跃成为美国公民,且不用再到服装厂去缝纫衣领了。每天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强巴都在爱丽丝的书房里听她讲课。从历史到地理,从文学到音乐。十六岁那个夏天,爱丽丝买回来一把萨克斯管问他:“喜欢吗?”强巴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亲爱的宝贝,你一定会喜欢上它的。”这是爱丽丝第一次对强巴脱口而出,让强巴感动得泪光闪烁。这之后“我亲爱的宝贝”就成了爱丽丝对他的口头禅,即使时间过去了二十年,爱丽丝依然会对他这样说,尤其在他们有分歧时,也从不忘这句话。每次强巴只要听到“我亲爱的宝贝”,就会滋生出感恩和顺从的心。毕竟,他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在她父亲去世后,她曾对他说:“我父亲给我留下的遗产,以后都是你的。”爱丽丝这么说,就是要把强巴牢牢地捏在手里,陪伴她到地老天荒;而我后来知道,强巴并不喜欢过这样的生活,也不稀罕她的遗产,只是中国人的良心和孝心,让他尽着养子的责任,这也是养母爱丽丝颇为看重他的地方。
我一直没敢问强巴他养母的腿是怎么出了毛病的,我猜想是小时候患了小儿麻痹症,或者就是车祸。但让一个年轻人,天长日久地露出笑容陪伴她,即使给我金山银山也做不到。
人最宝贵的是自由,看来强巴有诸多的不自由。我忽然就对他养母有些反感,这反感来自我亲眼目睹的一幕:爱丽丝在书房用一只儿童玩具摇铃,“当当”地摇了几下,强巴就离我而去,进入厨房,在一只托盘里放上一把小茶壶,两只茶杯,还有几片削好的苹果、一些干果,然后笑眯眯地送到爱丽丝面前的茶几上。这还不能走,他必须满面笑容地看着她一声不吭地吞噬食物;而她望着他小眼睛眯成细缝的形象,感到极大的满足。
不知为什么,我都觉得强巴被他养母爱丽丝污辱着,但我还是不露声色,不让强巴难堪。我后来再没有去过强巴家里,但我经常把他叫出来和乐友们一起玩。
那天黄昏,我照旧去校门口的公园里会强巴,但奇怪的是他没来。我心里想,也许被他养母爱丽丝叫住了走不开。一想到他被这老女人缠着,我就不是个滋味。正懊恼时,一个素昧平生的年轻男子提着琴盒走了过来。他中等身材,看上去三十多岁,从琴盒中取出一把萨克斯管吹了一曲,然后对我说:“你是凯丽?我想参加你们的乐队。”
他说话时,右嘴角露出一颗发黄的虎牙,厚厚的嘴唇给我的感觉朴实憨厚。他说他一直关注我们的虎牛乐队,好不容易打听到我和强巴每天黄昏会来这地方练琴,就专程赶过来了。我念他这份心意,不经强巴同意就答应他入队了。他接着说他叫许冬子,是广东茂名人,来美国十多年了,因为一直在旧金山唐人街餐馆打工,平时都说广东话,偶尔说普通话,有点担心自己英语不好,没法与队友们交流沟通。
“你的担心是多余的,音乐本身就是语言。”我说。
许冬子听我这么说,心里踏实不少,开心地又吹了几首曲子。他的水平显然没有强巴好,但他一直吹到太阳落山,一抹彩虹席地而来。告别时,我对他说:“这周六,晚上七点,我们乐队的活动在山姆大叔家,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来参加。”
“真的?”他有些激动。
“当然是真的。我把山姆大叔家的地址写给你吧!”我说着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以短信的方式把山姆大叔家的地址连同手机号,一起发给了他。然而他说:“我英语不好,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好吧!”我答应了他,一时把强巴忘到九霄云外了。我说:“我们周六下午六点在这里碰头,然后坐公交去山姆大叔家。”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个谢谢,还说乐队可以拉到旧金山唐人街去演出。
这天我回家时给强巴发了短信,汇报了许冬子入队的事。强巴给我回信说:“许冬子入队的事没问题。亲爱的,我感冒发烧了,周六不能去山姆大叔家。”
我本想拨过电话去听听强巴的声音,但一想到我们之间隔着他的养母爱丽丝,我就不高兴了。我记得强巴和我说过,在他眼里如今六十多岁的爱丽丝,依然美丽如花,与她二十年前的容貌没啥变化,只不过手背上多了几块老年斑。强巴这么说,是否对他养母别有一番情意呢?
三
这几天黄昏,强巴没来公园练习萨克斯管,让我觉得整个公园都冷冷清清的。好在我最近比较忙,趁他不来公园的日子,抓紧备课。去年开始,我多开了一门中国文化课。教那些洋学生中国文化并不容易,需要点点滴滴从实做起。譬如中秋节,我就要给他们讲自己小时候是如何过中秋节吃月饼的,然后分给他们一人一块月饼,告诉他们月亮里有嫦娥私奔、玉兔捣药、吴刚伐桂的故事;还告诉他们中国古代诗人李白,有首脍炙人口的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如果到了端午节,我还会去中国超市买来粽叶、糯米和红豆,教他们如何包粽子。在包粽子的当儿,给他们讲屈原的故事。如果到了春节,那我就要买上水饺皮、猪肉末和青菜、鸡蛋,教他们如何包饺子,煮饺子。大家在一起吃饺子时,我还在桌上摆了毛笔、墨和宣纸,让他们学写毛笔字。我的中国文化课就是这样从实做起,让洋学生们记忆深刻。
一转眼,周六就到了。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忽然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到了黄昏天色越来越阴暗,雨越下越大,想起与许冬子的相约近在眼前,我不免有些打退堂鼓。正想找个理由取消去山姆大叔家的活动时,许冬子却来电话:“我已经到公园了。”
我看了一下手表,才下午五点十分。我说:“这么大的雨,你还去?”
“当然,一定去。”许冬子肯定地回答。
“好吧!”我马上过来。
我换上雨靴,选了一把大号花雨伞,坐了两站公交车,来到公园相约的地方,看见许冬子穿着一件破雨衣,半个身子都被淋湿了。我对他说:“嗨,你好!
雨太大了,时间还早,我们去对面星巴克喝杯咖啡吧!”许冬子感觉自己淋得像个落汤鸡,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们就这样来到了星巴克,但令我意外和惊讶的是强巴和他养母爱丽丝也在星巴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