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
作者: 任林举
一
虎在路过那棵树的时候,是有些犹豫的。凭借着对气味超强的敏感,它已经感觉到了情况不妙。
对于一个十岁龄的虎来说,人的气味并不陌生,从它有记忆以来,就有人不断从它的领地走来走去。
它不知道那些直立行走的动物来它的领地干什么。
多数情况下,似乎并不是想与它争夺领地或来伤害它。虎世世代代遗传于体内的基因告诉它,人是一种既不好吃也不好惹的东西。因为他们有比蚂蚁更加庞大的群体,招惹到了一个,马上会有一大群蜂拥而至,而且不知道他们会使出什么魔幻、凶狠的招法。
也许,在虎的潜意识里,至今还残留着噩梦般的阴影。
对人的来来往往,虎也会偶尔感到不耐烦,但只要它怒吼几声,予以警告,人类就悄悄溜走了,虎也就不再继续纠缠。虎知道在山林里行走并不是为了争斗、当老大或称霸,不过是为了有一块独立的生存空间,不过是为了好好生存。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虎有虎的生存原则。
这时,它又警觉地扫视了一下四周,仔细听听周边的动静。老虎最自信的就是自己的听觉,别说人这么大的一个动物,就是一只老鼠,在几十米外行走,它都能听到。
四周一片沉寂,虎很确定,此时留下气味的人早已经走远。可能的对手已不在场,还能有什么危险呢?最后,虎根据自己的经验和思维逻辑,做出了安全的判断。
虎开始继续向前移动脚步。
也就是这么一步之差,老虎便误入了人类的圈套,跌入万劫不复的生命陷阱。一条筷子粗的钢丝,紧紧地勒住了它的脖子。虎大吃一惊,想甩开这只看不见的手的纠缠,可是徒劳。它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一只手,越是用力挣扎,那只“手”就抓得越紧,力量越大,如同魔爪,“掐”得它几乎无法呼吸。
这是一只血气方刚的雄虎,它有些慌乱也有些愤怒,在它十年的生命历程里,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的迫害和欺凌。忍受和姑息,从来都不是虎的性格,宁死,它也要挣脱这双无形的魔爪,大不了“鱼死网破”。它运足了平生的力气,使劲一摆头,只听“嘭”的一声,钢丝绳从某一连接处断裂。瞬间的疼痛和惯性,让虎打了一个很大的趔趄,但马上就恢复了平衡。它自由了,它已经成功地挣脱了魔爪。
虎在恢复了自由呼吸的同时,却感到了来自颈项的不适和疼痛。虎没有受伤的概念,也没有评估受伤程度的标准。它们不屑于思考那些事情,只是听凭自己身体的指挥,身体需要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身体能支持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
挣脱了束缚之后,虎并没有走远,它觉得对自己下手的那个动物,一定还会回来。既然如此,虎就决定在这里悄悄地等。虎一直相信自己的等待,有时,为了等待一个猎物,它会一动不动地等上几个小时。
就算是鬼,它也有决心把他等现了原形。这时,虎的心中已经有了仇恨,而一旦有了仇恨,它就一定要伺机报复。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也是虎的另一个生存原则。为了维护这一原则,它甚至会不依不饶。要么,让敌人死在自己的掌下或口中,要么,自己最终死在敌人手里。
曾经,有一个在动物园里开游览车的司机讲,他亲自见识过虎这种动物有多么记仇。司机说,有一回,虎园里的虎以为他开的汽车可以做自己领域的标记,便在他的汽车轮胎上撒尿。司机从车窗探出身子,用棍子对老虎进行了敲打和驱赶,结果被老虎记住。一连好长时间,只要这个司机开车进园,那只老虎就从老远的地方跑过来,拦截他的车,龇牙咧嘴冲他发威,搞得他无限烦恼。后来他干脆和领导商量,换了一台车。结果老虎依然和从前一样,准确无误地认出他,继续向他示威。司机并不知道,老虎不但嗅觉灵敏,具有超过人类四倍的敏感度,而且,对气味的分辨力和记忆力也超乎寻常。它不仅记得住哪辆汽车,更重要的是它记住了那只拿棍子的手,也就是那个人的气味。没办法,司机又去找领导商量,要么给他换个工作,要么每天进园时让他带一块肉喂那只老虎。结果,司机连续喂了两个月后,老虎才敌意渐消。被饲养的、懂得仰人鼻息的虎尚且如此刚烈,一个在山林里行走为王的虎,你让它如何曲意和姑息?
没有人知道那只被套子伤害的老虎在那一带等了多久,总之,老虎的耐力超出人类想象,等多久都有可能,可能一天,也可能几天,甚至更久。
最后,老虎终于等来了结果。有两个人踩着滑雪板来附近抓了一只陷在雪窝中的马鹿。隔着几百米无任何气味的雪野,两个人的气味随风而至,虎一下子嗅出那只掐住它喉咙的魔爪的气息。但这气息来自两个人中的哪一个,还需要更加仔细地辨认。虎起了杀心,它要让那个不知用什么办法伤了自己的人付出代价。
虎开始暗暗地跟踪那两个人,但虎不确定对付那两个人是否有把握,它还要耐心地等待时机,在最有利的时候向他们发动出其不意的攻击。
在《乌苏里山区历险记》中,阿耳谢尼耶夫曾记录过一次考察队被老虎跟踪的经历,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从中午开始,他们就发觉,在刚刚走过去的小路上,有老虎的新鲜脚印。他们很害怕,知道老虎就在他们附近,却又发现不了虎的身影。刚刚返回小路,更加新鲜的老虎脚印又出现了,感觉老虎就像一个影子或一个幽灵一样,隐遁了身形在他们身前身后转来转去。
傍晚,他们以为老虎早已经离去,可就在他们卸下行囊沿小路走出不到两百米远处,又发现了虎的脚印。原来老虎始终在距离很近的暗处跟踪他们,他们却浑然不知。
千百年来,老虎这种动物都一直保持着足够的谨慎、机警和神秘,在时机没有成熟之前,它们不会暴露自己;在没有现出身形之前,也没有人能猜出它们到底藏身何处,要干什么。就如此刻,即便它内心埋藏着极大的愤怒或仇恨,也不会轻举妄动。
当两个人踩着滑雪板在雪地上滑行时,虎是没有任何机会的。可是,他们在距离村庄只有两千米的公路上停了下来,蹲下身子要卸去套在脚上的滑雪板,因为路已经被林业局的工作人员清过了雪,露出了黑色的柏油路面。两个人沉浸在收获的喜悦和即将到家的轻松感觉中,毫无戒备地在低头忙着收拾滑雪工具。这像是一个精心设计,又像不可回避的天意。
当虎从他们对面走来时,他们并没有发觉。虎的时机来了,它突然加快了脚步,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个气息浓重的人就在面前,那气息以极大的引力吸附着它胸中的仇恨,这一瞬,它已经把他锁定为攻击目标。就在二人刚刚站起身来,要向前移动脚步的时候,虎的距离已经在五十米之内。
那个被虎确定为目标的人,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率先抬起头,发现了对面的老虎。可是,一切都来不及啦!恐惧中两个人似乎谁也没有看清虎到底是怎么扑过来的。在他们的眼中和记忆中,在最后时刻,虎是没有形体和轮廓的,它只是一道黄色的影子。只听到“咔嚓”一声闷响,那人已被那道黄色的影子掠到二十米之外的雪地上……
二
这是2002 年发生在珲春市官道沟村的老虎伤人事件。
被虎掠走的人叫曲双喜,另一个人叫尹石钟。事件过后,尹石钟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形:“我只觉眼前黄色影子一闪,老曲就被老虎叼出老远,并骑在身下。
我当时顾不上多想,抡起滑雪板冲上去,照老虎后背便打。不料,老虎扭回头来,血盆大的虎口似乎能吞下整个活人,乍然而起的咆哮震得天和地都要旋转起来。就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什么力量推着我,转过身没命地向远处逃去,一直逃到五公里之外的驻军连队,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找到那里的。第二天有部队的人护送,我才敢回到官道沟村……”
而曲双喜只是感觉那么忽悠一下,自己就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还没彻底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就失去了知觉。当他苏醒过来之后,本能地从地上往起爬,可是刚刚挣扎着爬起半个身子,又被虎一掌摁在雪地上。虎爪重重地踩踏在背上,大张的虎口抵近他的头部,一股热烘烘的气体夹带着呛人的腥气扑面而来……“完了!”曲双喜瞬间失去了意识,感觉自己已灵魂出窍,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无助地飘啊,飘啊……不知飘了多久,终于又醒转过来,发现老虎并没有下口吃掉自己,只是踩着自己的身体,并不断地发出低沉的吼叫。
曲双喜不甘心就这样命丧虎口,但又毫无反抗之力,只好在绝望中向老虎祈祷。不知是老虎听懂了曲双喜的哀告,还是觉得没有胃口,终于,它抬起踏在曲双喜背上的前爪,慢慢地转身走开……
据多年研究老虎习性和行为的专家事后分析,曲双喜能够幸免于难,要庆幸老虎在第一时间内没有使出“杀招”,至于原因,就不得而知了。老虎的拍击力量十分巨大。在捕食猎物时,大多会首先举掌一击,而这一击正是老虎最有威力的“杀招”,很多丧生虎口的动物,其实并不是咬死的,而是由这一击致死。
2012 年春天,官道沟村民铁立君清晨骑着摩托车到山上采野菜,行至山路的转弯处,几乎和正在路上行走的老虎相撞。就在即将相撞的一瞬,铁立君的摩托失控倒在路面上,而受惊的老虎则一个跳跃进入了路边的沟渠。在奋力跃上路面的一瞬,两只虎爪搭在了水泥地面上,只一抓,水泥地面上就出了两道清晰可见的沟槽。由此可见老虎掌上的力量有多大。
总之,曲双喜能虎口逃生终究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于是,一条东北虎伤人的消息,一夜间不胫而走,传遍了珲春小城。直到此时,所有的人,包括当事人、动保专家、保护区管理人员、参与抢救的医护人员等,还都不知道东北虎为什么伤人以及老虎当时的情况。
虎伤了人,人侥幸没死,这是多少年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沉浸在故事的讲述和传播中。人们都以为事情已经在一片“纷纭”中过去了,可哪里知道,事情还远远没有过去。
第二天上午,吉林电视台、延边电视台记者等一行四人,为了增加新闻的现场感,一同去前一天曲双喜受伤的地方拍摄现场。当几个人来到现场时,看到了一处两米多长的东北虎卧迹。雪面已经融化,显然,老虎在这里卧了很长时间。
曲双喜落在现场的背筐还在,筐里和附近的雪地上还散落着零零星星的鹿肉。而一行老虎离去的足迹,一直在公路边的雪地上向前延伸着。也许,老虎并没有走得太远。吉林电视台记者牟振远等人,热情高涨,踏着半米深的积雪,一路追踪拍摄。走了将近两千米,行至“马抬沟”,他们见到了五百米之外的老虎。老虎就在他们正前方的雪地上,正背向他们迟缓前行,虎头低垂着,似有“重坠”压在颈项上。
作为记者,能拍摄到野生东北虎的录像资料,这机会简直千载难逢。几个人拍照的拍照,摄像的摄像,忘记了危险,一边开动着设备,一边快速向老虎靠近,四百米、三百米、二百米,屏幕和显示窗里的影像,越来越清晰……突然,老虎猛地转过身,向几个人扑了过来。
几个人吓得魂飞魄散,转身便跑,连滚带爬地撤到公路上,依仗年轻体健,继续沿公路狂奔。由于大雪之后路面的雪被铲车推到两边,形成了高高的雪墙,几个人已无法越过雪墙四处散开,分散老虎的追赶目标,只能在一条狭窄的通道上“鱼贯”而逃。
跑着跑着,跑在最后的吉林台记者牟振远脚下一滑,仰面摔倒在雪地上,随即拼命一声大喊:“别跑,快来救我!”跑在前面的三个人听到了喊声,不由得停下脚步,但是谁也不敢转身冲回来救他们的同伴,只是转身,脚却死死钉在原地。恰在此时,老虎竟然也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二目圆睁,以警觉、愤怒的目光与他们对视。待牟振远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几个人继续奔跑,虎却没有继续追赶。
这是2002 年1 月30 日,当天的晚间新闻让几个电视台的收视率急剧上升。几个采访者成了新闻故事的主角。他们对着摄像机、照相机镜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遇险的经历和当时的感受,一片沸腾景象。
但人们并不知道,此时,在大雪弥漫、黑暗寂静的山林,悲剧还在继续上演,一个更大的事件、一场更大的灾祸、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正在悄悄地酝酿之中。
这场历史上罕见的大雪,阻断了山里的交通和通讯。保护区旁边某林场一个正在准备撤离的生产作业点已经多日和厂部失去联系,没来得及撤离的几个林场工人还困在山上。由于担心山上工人的安全,珲春林业局调来大马力的铲车,加快清雪速度,以便将困在山里的工人尽快接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