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姆林宫之上

作者: 周有德

克里姆林宫之上0

在政治上,没有人,只有主义;没有感情,只有利害。在政治上,我们不是杀一个人,而是移去一个障碍物。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

镜子

俄罗斯一些前苏联记忆的景点,常常因为特殊的原因而关闭,今天列宁墓就不开放。但我还是穿过大半个红场,向那个庄严的山头走去。

薄薄的、淡淡的阳光下有一面镜子,是的,我断定它是一面唯心主义的镜子,从汹涌的、光焰的天空上倒扣下来了。我是晕头转向的脚步了。

我必须冷静下来。我想到了一个政论家的名言——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但红场没有道路,而是一块一块石头铺张的大海。列宁墓停泊在大海中央,狂风袭来了,却不再劈波斩浪,一根红色的缆绳嗬呵——嘿、嗬呵——嘿地将它拉到世界的一边了。

我抬起轻飘飘的脚步,当然不是你的脚步;我沿着边缘化的边缘走过去,又回头,又走过去。可以走回头路吗?

我是一个人的队伍了,在波澜如烟的大海上前进着。我可以穿过红色的警示吗?我为什么要穿过去?我终于没有穿过去。

我的感觉发现了,高耸的克里姆林宫城墙与并不高耸的列宁墓之间,有一道海的鸿沟。在一些海树林一样的树木里,有一排黑色墓碑的林子。

大概是斯大林、勃列日涅夫、安德罗波夫、契尔年科,以及高尔基,以及等等、等等吧,一个长长的队伍了。

那黑色的墓碑如何记载着他们的英明与伟大呢?

该是一面历史的、唯物的、辩证的镜子了。但万一不小心,这死去的鬼又变成了活着的魂,不就是唯心的镜子了?或者是又鬼又魂的、左右逢源的镜子了。

要不是什么鬼的特殊原因,我绝对可以进入列宁墓当面请教无产阶级伟大导师,那是绝对的而不是相对的回答,而且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是无神论者。

太阳洒下了无穷无尽的感觉,将列宁墓,将红场,将克里姆林宫,将天底下所有稀稀拉拉的事与物,都笼罩住了。不得了,鬼一样的魂飘来了,这不是恩斯特·马赫的主义吗?

全世界的中学生都知道,牛顿家的苹果树上的苹果掉下来了,砸到牛顿的头上了,便砸出了著名的“万有引力”。但马赫却写出《力学及其发展的批判历史概论》,颠覆性地批判了牛顿的经典力学:“我们不应该忘记,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互相联系、互相依赖的,而且我们本身和我们所有的思想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

我出生于20 世纪50 年代,我准确地知道,物质是本原,而感觉是一种随心所欲,一种平面或弧面的、透明或者磨砂的镜子的映像。如果我们的思想是自然界的一部分,那么我们做一个梦,土豆加牛肉的共产主义就在镜子的平底锅里炒好了。

列宁墓上的阳光洒到我的手指缝里,漏掉了,不留下任何一点时间与空间的痕迹。你捏一捏,能捏到吗?你再捏一捏,能捏到你的思想和感觉吗?

简直是反动!你要知道,反动哲学与反动派是要被革命的,是要被打倒的。1908 年,列宁写作《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对一种反动哲学的批判),狠狠地敲打了马赫从他的力学里推导出来的哲学与主义。

“马赫在1872 年写道:‘科学的任务只能是:(一)研究表象之间的联系的规律(心理学);(二)揭示感觉之间的联系的规律(物理学);(三)阐明感觉和表象之间的联系的规律(心理物理学)。’”

废话!这不是文学的形象思维吗?比如物质,就是红场的石头劈开了,那是芬兰湾的波浪一样的古往今来。但列宁墓绝不能劈开。别糊涂了我的糊涂!

列宁多么明确,“任何超出时间和空间界限的人类臆想,不管它的目的怎样,都不是现实的。”

他又嘲笑马赫的《感觉的分析》,嘲笑他的“物体是感觉的复合”,“多妙的哲学!”我也觉得,就像真话说了一百遍便成了假话一样的荒谬。

伊里奇坚决地站在牛顿的一边了,你马赫对牛顿绝对时空概念的批判是“在敲着敞开的大门”,“没有看见大门已经为辩证唯物主义打开了。”

但美国科学促进协会主席、物理学家马吉激动了,他站在1911 年的门槛上宣称,“没有任何一个人下这样的赌注:他确信自己的‘现在’是另一个人的‘将来’,或者还是其他人的‘过去’。”

时空的大门依然空空洞洞地关闭着。整个世界扯掉了纠缠的、无限悠长悠长的长发,一头撞过去,撞得头破血流……

我的思想浸透了猩红的鲜血、雪白的脑汁与波函数一样的脑电波,在宇宙的镜子里发散着,没有概率,没有中心,没有因果,没有目的……一场空又一场空,空空如也!

马赫你一个奥地利的物理学家,你一个教授,你一个大学校长,干吗挑起哲学的血战呢?世界上所有的这个家那个家都是归哲学统管的,哲学就是政治,你想干什么?你有目的!

尊敬的科学家同志们!马赫和他的主义是一面镜子,聚焦与反射出了他的狼子野心!——俄国竟然有一大批社会民主党人的马赫主义者。幸好“十月革命”的炮声响了……

专心致志地研究自然科学吧,千万不要把我们的思想也当作自然界的一部分来研究了,更不能将我们思想的一闪念也强制性地弯成了弯弯的时间与空间。

但德国犹太人的爱因斯坦却还是对马赫顶礼膜拜,将他的认识论称为“马赫原理”,并以之为依据写出引力场方程,建立了翻天覆地的“相对论”。

“对不起,牛顿。”爱因斯坦就这么一个幽默,接过马赫递过来的刀,在弯曲的黎曼空间里磨了几下,便将牛顿1687 年种的苹果树——《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连根都砍掉了。

地球不就是一个烂苹果吗?世界也是一个烂苹果了,掉到我的口袋里了。

欧仁·鲍狄埃的《国际歌》唱起来了,那是伊里奇你于1900 年在国外创办的《火星报》的一篇报道援用的法文原词:“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但我的口袋,我21 世纪20 年代幸福满满的口袋,也给打掉了。我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落到哪里了?

我翻开爱因斯坦大部头的《相对论》,首先是史蒂芬·霍金的《相对论简史(代序)》,有两行半题记的文字:“谁是20 世纪最伟大的人?美国《时代》周刊对数百名当世名人进行遴选,爱因斯坦、富兰克林·罗斯福及甘地得票最高。而由英国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撰文介绍的爱因斯坦,则成为20 世纪无可争议的最伟大的人。”

爱因斯坦是一面举世瞩目的镜子了。他的“相对论”的重要结论之一是质量与能量的关系,而质能方程众多推论之一,是铀原子核裂变为两个小的原子核时,很小的一点质量亏损会释放出巨大的能量。

于是就有了时任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与爱因斯坦合谋的小道消息——制造原子弹的“曼哈顿工程”和1945 年的原子弹爆炸。

其实早于19 世纪的1848 年,马克思、恩格斯发表的《共产党宣言》就是一个万吨级的核裂变,但它并不在德国柏林落下核烟雾与冲击波,而到了20 世纪的1917 年11 月才引发涅瓦河上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的一声炮响。

一个蘑菇云一样的高帽子扣到了地球长在脖子上的头脑上了。

“地球同志,你的伟大迟到了。”

“那是因为马赫的力学与主义进不了芬兰湾并沿着涅瓦河的出海口逆向而行。”

不对!那是历史掐准了时间:列宁从瑞士经德国、瑞典回到了《列宁在十月》的电影里。

1917 年10 月7 日,有一列火车从芬兰开往圣彼得堡。

火车在飞驰。

列宁和瓦西里在机车上。

瓦西里紧张地凝视着充满水汽的夜幕。

远方闪现出最初的灯光。

瓦西里俯向伊里奇: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请您拿着这支勃朗手枪!”

俄国“二月革命”后的圣彼得堡到处都是勃朗手枪,破碎了的镜子啪啦一声,比如临时政府与工人士兵苏维埃,布尔什维克与社会革命党、孟什维克、制宪民主党,制宪会议与暴力革命。

而此时,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思想家、哲学家的列夫·托尔斯泰,又是一个镜子式的样板与靶子式的镜子。

列宁又运用辩证唯物主义的反映论,当然,绝对不是马赫的主义,写作了《列夫·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

“托尔斯泰……一方面,他对社会上的撒谎和虚伪作了非常有力的、直率的、真诚的抗议;另一方面,是一个‘托尔斯泰主义者’,即是一个颓唐的、歇斯底里的可怜虫……真可以说:

‘你又贫穷,又富饶,

我又强大,又软弱,

俄罗斯母亲呵!’”

托尔斯泰的镜子套在他的长篇巨著《复活》上,又一面深渊一样的镜子。它照出了俄国一个农奴制与资产阶级混血的魔鬼:一个叫聂赫留朵夫的贵族哥们诱惑了一个叫喀秋莎的婢女,但施害人却摇身一变为法庭的陪审员,去审判受害人。

“喀秋莎瞅着女掌班,可是后来又把她的眼光转到陪审员这边来,停在聂赫留朵夫身上,她的脸色变得严肃,甚至严厉了。她那两只严厉的眼睛当中,有一只是斜睨的。”

这斜睨的眼睛更是一面无穷大的镜子。它要聚焦、它要反射心中无比的愤怒,烧毁这个颠倒的世界,将贵族的、特权的、资产阶级的聂赫留朵夫们推上历史的法庭。

喀秋莎们不能再被诱惑、再被审判,托尔斯泰你不能再有“宗法式农村的软弱”。而尼古拉二世虽被废掉了,但主义注定他和他的家人,以及聂赫留朵夫们,必须倒在暴力革命的枪声里。

世界是一个烧成灰烬的烂苹果了,绝不允许它死灰复燃,再长成罗曼诺夫王朝的苹果树与苹果。

但历史从来都是一笔糊涂账,擅长于剥茧抽丝的哲学与主义厘不清,你这文学与镜子独立得像马赫的“感觉”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而托尔斯泰也放弃了伯爵的帽子,于1910 年10月一个寒冷的冬夜弃家出走,病逝在一个小火车站里。

托尔斯泰的现实也死了,他的批判现实主义的镜子也破了,早已破了。

世界时来运转。第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横空出世!苏俄和苏联在“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的炮声的滋润下,到处都是“喀秋莎”的歌声:“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伟大的、崭新的时代需要没有灰尘的、没有阴影的、没有胡言乱语的镜子,那就是——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的文学。阿·马·高尔基你应该是,你必须是。

你不能做托尔斯泰一样的镜子,你不能是你评论的托尔斯泰,“特别喜欢谈论女人,但带着俄国农民的粗野口气,他对女人的态度是顽强的敌意。”喀秋莎不能再做《复活》里的妓女和涅瓦河边的“杯水主义”,但可以做无产阶级文学的情人。

比如,伊里奇在巴黎公社记忆的街头与社会主义革命者伊涅莎·阿尔曼德相识,建立了秘密的情人关系。

比如,《列宁在1918》的蒙太奇:列宁伸出手,向妇女们告别。

太阳西沉。列宁的脸上闪耀着夕阳的余晖。他眯起眼睛,宽阔的前额显得那样明亮。

在这一瞬间,列宁身后一个妇女的肩上,出现一只拿枪的手。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在做天下的主人……

歌声嘹亮。

一声枪响。

人们骚动了一阵,呆住了。

一声惊呼。

又响了一枪。又一枪。

……

“为列宁报仇!为列宁报仇!……让杀人犯的万恶的整个世界在我们工人的反击下发抖吧!实行红色恐怖!……”

1918 年6 月8 日,社会革命党、宪政民主党和孟什维克拼凑了“全俄临时政府”。而高尔察克又自封为“俄国最高执政”,在美、英、法、德、日等国的支持下,发起白卫军运动。

“实行红色恐怖!”

1921 年2 月21 日,圣彼得堡喀琅施塔得水兵举行暴动,要求言论自由与贸易自由,并重新选举一个“没有布尔什维克的苏维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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