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尘的榆荚

作者: 柯川

蒙尘的榆荚0

上个世纪开头的1900年,春末夏初的一天,无锡城里一户蒋姓人家为家中唯一的儿子迎娶新娘。蒋家门第堪称殷实富贵,迎娶的又是门第显赫的无锡杨家的女儿,这在当年范围不大的无锡城里可算一桩不小的新闻。

这一天,蒋家门前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热闹非凡。新娘的花轿到了,顿时鼓乐齐鸣,鞭炮大作。人们看到在喜娘的搀扶下,新娘从花轿里款款而下。由于红盖头盖着脸,新娘的面容无法得见,但是大红罗裙下的那一双脚虽然不属于“天足”,可也并不符合当时“三寸金莲”的标准。这点遗憾立刻引起了亲友、看客们的评判兴趣。然而,没料到这家人家后来发生的事,更让人目瞪口呆。人们后来听说,新婚之夜,新娘把新郎的脸都抓破了;还听说,新婚的第二天,新娘就逃回了娘家。

这位新娘,就是我们这篇文章的主人公——杨荫榆。

杨荫榆生于1884年,结婚时不满十七岁。据她的侄女杨绛先生(翻译家、作家)回忆,说她的这位姑母长得“不令人感到美,可是也不能算丑”,“皮肤黑黝黝的,双眼皮,眼睛炯炯有神,笑时两嘴角各有个小酒窝,牙也整齐,她脸型不错,比中等身材略高些。”按杨先生的这些回忆推想,杨荫榆怎么说也不能算是个长得丑的女人。可不知为什么,她的母亲就是嫌她长得丑,不喜欢她,甚至还常拿她的相貌说事,当众羞辱她。从这点滴回忆中我们可以看出,杨荫榆虽然生在一个书香官宦之家,可她从小缺少母爱。而她的长年在外地做官的父亲也没时间对子女给予足够的关照。随着年龄的增长,识文断字的杨荫榆对自己的人生自有一番打算。在那个光绪皇帝还在北京皇宫里待着的年代,一个从小没有享受多少父母之爱的女孩子,大概她唯一的指望就是能够嫁一个如意的丈夫,那么相夫教子、琴瑟和谐也可以获得不错的一生。

说到此,我们就来推想,杨荫榆她在新婚之夜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那一切又是怎么发生的。

那天经过了一番既烦琐又累人的仪式之后,新娘照例被人搀扶到洞房等待。在洞房等候新郎的杨荫榆一定是怀着一颗少女的忐忑之心在猜想:一会儿就要进来的新郎是个什么模样;她渴望那个将要和她共度一生的男人会给她爱,给她幸福;她一定也在为总算能够脱离那个令她沉闷、屈辱的娘家而感到欣慰……忽然,门开了,新郎进来了。杨荫榆见到新郎的一刹那,她一定怀疑眼前的一切是否是个噩梦。呵,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哪!站在那里,咧着嘴,嗨嗨地傻笑着;一口发黄的牙,牙龈呈紫黑色,嘴角还不停地有哈喇子流下来,一个弱智的傻子!这就是母亲为我选择的要同我过一辈子的人?杨荫榆呆了、傻了!刹那间,屈辱、怨恨、愤怒的种子在心中裂变、爆炸了!见新郎哼哼着向她走了过来,她使出全身力气推开了他……以至于……撕扯,抓破了新郎的脸……第二天天没亮她就逃回了娘家。

那个年代,新娘在成亲当晚就抓破新郎的脸,第二天就逃回娘家,这对于婆家人来说,那可是件大丢脸面的事。这件事顿时成了无锡城里最刺激人的新闻。一时间,茶楼酒肆议论纷纷。对此,蒋家人岂能善罢甘休,他们先雇了轿子派了人去杨家请新娘,不成。婆婆亲自带人来到杨家,连拉带拽把新娘弄了回去。可是不到两天,杨荫榆又逃了回来,并声言:若再逼她,宁愿一死!见事情闹到了这一步,杨家人当然不能错上加错、一意孤行了,闹出人命可不是件小事,况且事情已经惊动了官府。鉴于两家都属地方士绅,经人从中斡旋调停,最后以离婚、杨家赔偿一切经济损失作了结。

一个人,一个既普通又独特的生命个体,是那样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在短短的生命过程中,追求幸福、尊严,当属每个人天生的权利。可命运往往不那么通情达理,投生在富贵门第的杨荫榆偏偏碰上那样一个母亲,用一双那样的玩忽之手,把杨荫榆的婚姻大事给玩忽掉了。

杨荫榆幼年失怙,婚姻破灭的经历,似乎预示了她的命运将要在国家经历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一时代大背景下,在纷繁复杂的历史演变中,让种种主动与被动,有意与无意惹出的麻烦,搅得零乱、失色,她的人生也此一时,彼一时,一忽儿光明,一忽儿暗淡,难以把控,难以叙说。

杨荫榆噩梦般的婚姻虽已了结,但是一个沦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资和笑柄的离了婚的女子,回到了还有那样一个母亲的家里,我们无法不为她日后的命运担心。幸好,此时她的在日本留学的二哥回来了。

杨荫榆的二哥杨荫杭(杨绛之父)是江苏最早从事反清革命活动的先驱者。早年就读于北洋大学堂(即天津中西学堂),后入南洋公学学习,先后留学日本、美国。在日留学期间参加了东京励志社。在无锡组织过励志学社。被早期从事排满反清革命的同道誉为“过激派”。杨荫杭的革命经历及其在中国近代史上的作用不属本文叙述的范围,我这里要说的是他在杨荫榆一生中所起的作用与影响。

见二哥从日本归来,杨荫榆欣喜万分。因为在杨家唯一能给予她关切和理解的是这位二哥。更难得的是她还有一位贤惠、宽厚、善解人意的二嫂。杨荫榆在父母身上没有得到的父爱与母爱,总算能在二哥和二嫂这儿得到些许补偿。二哥回锡后即在家乡办了个理化研究会,组织有志青年学子学习科学文化知识。在二哥的鼓励帮助下,杨荫榆走出家门,参加了理化研究会的学习,这让她在漆黑无望中看到了前途的一丝光亮。这位二哥让她明白了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自立、自强。有了文化,掌握了知识,就具备了谋生的本领,就可以独立,就不用再依附于任何人。

参加了研究会学习之后,十七岁的杨荫榆像一株沐浴着阳光、雨露的春苗一样,一下子焕发出了青春的活力。她的脸上常挂着笑容,学习勤奋、刻苦。在她的带动下,她的二姐也报了名,她俩成了无锡城里最早一批参加男女同校学习的学生。要知道,那年月,中国的绝大多数男子的脑袋后边还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呢。两个妙龄女子,不坐轿,在大街上每天步行上学,这在当时的无锡城里,绝对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由此为开端,杨荫榆走上了一条求学自强之路。

不久,杨荫榆得二哥赞助,转入苏州景海女中学习,后又就读于上海务本女中直至毕业。1907年,杨荫榆赴江苏省参加官费留学日本考试合格,当年即赴日本,进东京高等女子师范学校入理化博物科学习。六年后完成了学业。由于她学习勤奋,成绩优良,毕业时受到学校嘉奖,还获得一枚奖章。1913年回国,即应聘至位于苏州的江苏省第二女子师范学校任教务主任兼生物学教师。一年后,至北京女子师范学堂(后改名:国立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学校,即“女高师”),任学监兼讲习科主任。1918年,杨荫榆由当时的教育部资送赴美国留学,入哥伦比亚大学研修教育学。留美期间她勤奋刻苦的学习精神,正直善良、乐于助人的行为品格,受到留美学生的推崇,被推选为留美中国学生会会长。四年后获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硕士学位。学成回国后的1924年,北洋政府教育部即委任杨荫榆为国立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学校校长。杨荫榆到任不久即更名为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即“女师大”)。至此,杨荫榆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大学女校长。

从上述杨荫榆求学、任教、再求学、再任教的经历中,我们看到一个旧时代的女子,为改变自己的命运,冲破封建家庭的束缚,自强奋发、不断进取的人生轨迹。她有方向,有目标,一步一步走得十分扎实,一点一滴堪称成就斐然,她像一只冲出樊笼的小鸟,自由翱翔在广阔的天空,越飞越高,似乎看到了越来越宽广的可供她施展才华的天地。

1924年,杨荫榆四十岁。这是个人生完全成熟的年龄。她有在日本、美国留学的经历,也有在国内几所学校任职、任教的经验。对坐落在北京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的“女高师”,杨荫榆更是轻车熟路。当年她在这里工作时,同事之间、师生之间的关系是十分融洽的。她留给同事和学生们的印象是美好的。这从她当年留学去美国,离京时学校师生去车站送别的情景可见一斑。杨绛先生回忆:“那天我跟着大姐到火车站,看到三姑母有好些学生送行。其中有我的老师。一位老师和几个不认识的大学生哭得抽抽噎噎,……火车叫了两声,慢慢开走,三姑母频频挥手,频频拭泪。月台上除了几个大哭的人,很多人也在擦眼泪……据我母亲说,很多学生都送礼留念,那些礼物是三姑母多年珍藏的纪念品。”因此,1924年春天的那个早晨,当杨荫榆怀揣着教育总长签发的校长聘书,来到“女高师”大门前,看到那道青砖砌就的灰色围墙以及那些精美的砖雕时,一定觉得分外好看。进得门来,见到那栋中西合璧的二层楼房时,觉得它是那样气度不凡。当看到那么多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在对她表示热情欢迎时,她并没有怯场。女子掌女校,人地两宜。有着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硕士学位的她,对管理好这所学生人数不到两百人的学校,信心满满。

然而,她错了。我这里是指杨荫榆不该把这时的“女高师”还想象成六年前她那时的“女高师”,她更不该把此时这儿的学生还想象成从前女子师范学堂的那种循规蹈矩的学生。我相信,当她在此经历了一年零八个月的校长生涯.最后不得不辞职,黯然离开时,她一定会明白,当初的她是多么天真、可笑。

在杨荫榆离开北京去美国留学的第二年,中国爆发了对国家命运影响深远的五四运动。

当时的中国真可谓“军阀混战,天下大乱”。国家政局不停地更迭、动荡、反复。那时先后组建的国、共两党正处在蜜月期,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是两党宣传、动员的主要对象,他们成了谁都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尤其是青年学生,他们受“三民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甚至“无政府主义”的影响,思想激进,行动易走极端。他们藐视一切旧的、保守的东西。他们以天下为己任,为建立一个新的、民主平等的社会甘愿奉献一切。当时最典型的代表青年人心声的要数郭沫若发表于1921年的新诗《女神》。“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剥我的皮,我食我的肉,我吸我的血,我啮我的心肝,我在我神经上飞跑,在我脊髓上飞跑,我在我脑筋上飞跑。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

听一听,这不可一世的冲天气势。瞧一瞧,这唯我独尊的张狂个性,这蔑视一切的豪迈气概,这种可贵的追求自由的精神,曾经强烈地激励了一代五四青年人。

可对于这一切,当时在美国求学的杨荫榆并不知情。毫无疑问,她也崇尚自由、平等、博爱的人道主义观念,她也希望在中国实行民主。她一生执教,大部分时间都是从事女子教育,她期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让更多的中国女子接受科学文化的教育,以此来改变中国妇女的悲惨命运。一句话,她崇尚“教育救国”。她想要把“女师大”办成她心目中神圣的教育殿堂。遗憾的是,杨荫榆在“女师大”校长位子上的一年零八个月,就像做了一场梦,她除了给学校更换了一个光鲜响亮的名称——国立女子师范大学(即“女师大”)之外,她的全盘计划、设想一样都没有落实,连实施的机会都没有。

开头的几个月还算顺利。杨校长与教员、学生的关系还算融洽。但是,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她,甚至有时令她无法容忍。那就是校规、校风方面的问题。那年月,北京城里几乎天天有事,学校里部分学生参加社会活动太频繁,一会儿请愿,一会儿集会,而且说走就走,一走就是十几个甚至几十个,这使得学校的正常秩序无法维持,对此,她多次进行规劝、训导,可是没用。面对学生的爱国热情、爱国行动,她又不能硬来。但是身为校长,她又不能不管,这种两难的局面一直困扰了她好几个月。

到了这一年的秋天,暑假结束,学生们陆续返校。杨荫榆又发现一些家在南方的同学没有按时到校,有的甚至拖了一个多月才姗姗而来。这一次杨校长终于发作了!尽管迟到的学生有因打仗或家乡遭水灾而道路不通等理由。但她的理由是:为什么别人能来而你不能来?她断然宣布对几个迟到的学生作退学处理。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这个“女师大”校长的决定竟遭到了“女师大”学生自治会的公开反对。有了学生自治会的支持,那几个遭退学处分的学生当然也不走了。

由于不辨“风向”,杨校长上任后的这第一把火,就烧伤了自己的脸。

事情一下子闹成了僵局。学校里顿时形成了两派,支持校长决定的一派和反对校长决定的一派。那些平时思想激进,积极参加社会活动的学生都站在了反对的一方。她们人数虽少,但思想活跃,行动果敢,活动能量不小。她们竟然使校长的决定拖了好几个月都无法执行。几个月的牵扯,学生们对校长的不满情绪逐渐酝酿、发酵。到了1925年1月,“女师大”学生自治会发布了要校长去职的宣言。她们同时还派了代表去教育部,要求撤换杨荫榆;4月,章士钊以教育总长的名义发文,强调“整顿学风”,公开支持杨荫榆;5月7日,这天是“国耻纪念日”。学校召开全校师生大会,校长上台发表演讲,台下部分学生嘘声一片,轰赶校长下台,会场一片混乱,大会无法进行,不欢而散。

当天下午,杨荫榆召集“女师大”评议会成员开会,会后以评议会名义贴出告示:开除“许广平、刘和珍、蒲振声、张平江、郑德音、江伯谛”等六名学生。

“女师大”风波终于爆发了!从这一刻开始,一直到三个月之后辞职离开,杨荫榆的“女师大”校长梦开始进入噩梦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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