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松鼠山的枪声

作者: 李晶

我听见松鼠山的枪声0

松鼠山对于我也是一片“偶然的天际”。那时儿子在卡内基梅隆大学读博,我以探亲身份去他那里住过几阵。他博士读完离开匹兹堡,又隔一段时间,我们从波士顿出发,环新英格兰地区自驾游,顺路回返匹兹堡市再看一看松鼠山。这时,一种讶异突然升起,发现那些熟悉的地方竟然如此老气横秋,一成不变。熟悉的那一带,除了小公园里运动器械又重新漆过,哈伯特街的工艺美术店已经关张,其余一切皆持原貌——该单调的还单调,该肃静的还肃静,甚至5645房前那两大团常绿灌木也一如当初那样剪得圆融。

我想,哲人说得不错,“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是,面对松鼠山处处恍如昨日的凝然旧景,实在难以觉出时空长河的稍纵即逝。

谁料想,此去再经两年,2018年10月27日上午,小小不言的松鼠山忽然让全世界都知道了。一个万分惊悚的黑暗消息自《新闻联播》爆出:美国匹兹堡市松鼠山社区,一座名为“生命之树”的犹太教堂发生枪击事件,造成11人死亡,6人受伤!报道说,当时教堂里正举行周六祈祷仪式,突然一名体格魁梧的白人举起自动步枪高喊反犹口号:“所有的犹太人必须死!”随即他朝人群开枪。警方赶到时,袭击者撤到教堂一间房内与警方交火对峙,最终中弹投降。11名无辜死者均为年长者,最小的54岁,最大的97岁……

匹兹堡公共安全主管接受采访时几度落泪,称案发现场十分惨烈;教堂牧师痛心疾首地谴责美国枪击事件接连发生,华盛顿议员们始终拿不出应对办法,如今灾难降临到他的教堂!新闻评论这起枪击事件,是美国历史上针对美国犹太人社区最致命的攻击,是史无前例的暴力行为;总统特朗普称,枪击案是“邪恶的大规模谋杀,肇事者应被判处死刑”。

我觉得发冷,泫然心颤良久。现世不太平,近年来美国政治撕裂、政党极化,各种潜藏的社会矛盾空前激烈,总有亡命徒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发泄仇恨,惨事接二连三。可问题是,如此凶恶的谋杀为何会发生在松鼠山?

匹兹堡市是美国东部宾夕法尼亚州的第二大城市,近年来连续数次被评为全美排名前五的宜居城市,松鼠山又是匹兹堡市中最为安静祥和的社区,一直都是留学生租房的首选。不仅生活便利,中日美韩超市餐馆一应俱全,交通距大学区仅10分钟车程,商店、银行、电影院、运动场等步行即可到达,尤其这里治安良好,居民受教育程度高。据说,百年前这里就是犹太人聚居区,人称“小耶路撒冷”,如今学校、医院、书店、老人院等都开得有规模,教堂更是一座比一座端整。离我们最近的福布斯街和莫瑞街交口有座老教堂,它超拔矗立在高坡上,古堡式的庄严轮廓给人以百年沧桑感,仿佛一个精神对应物,没有它,整个松鼠山就不深厚了。

某个星期天,我见那高坡上正举行婚礼,一对漂亮的新人仿佛自童话中显形,被众人簇拥着缓缓移动,深阔的教堂门敞开着,两旁列着神职人员躬身相迎,那场面圣洁动人,洋溢着一家亲的浓郁气氛……看新闻里案发现场的图片,“生命之树”教堂并非这座,却也面熟,肯定我们遛弯时也常路过。

作为历史悠久的犹太社区,这里的居民看起来非常虔诚,宗教在生活中所占比重很大,如祈祷这样的事比什么都要紧。每当周六午前,别管什么天气,街上总见有人向教堂聚集。多是男人(女人因为操持家务大都在家里祈祷),他们自豪地穿着守旧的衣裳,像是老电影里出来的——黑袍子或黑西装,蓄须浓密,头扣小圆帽或黑礼帽,有人披着祈祷的围巾,衣襟下摆吊着长穗子。他们黑沉沉地走过,神情端严古板,毫不懈怠,与他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周六是他们的安息日,敬拜读经是大事,为此店铺关门,工作撂下,不驾车也不起火(一般都吃冷餐),连电梯也不开,电话也不接,直至傍晚才宣告结束。此外,每周总有几个晚上,菲利普街那边的犹太人学校里,一些主妇雷打不动地聚到一起读经。

如此严格尊崇教谕,必是因为信仰的天空世世代代高悬于头顶。在这世上,还有哪个民族像犹太人那样命运多舛?复国前,他们已经在世界各地流浪了两千多年。两千多年前,他们被别的民族赶出濒临地中海的家园,从此颠沛流离,四处迁徙,遍尝屈辱与苦难。“二战”时希特勒的种族灭绝政策,更使他们陷于灭顶之灾,600万人像羊群一样被赶上火车,轰进集中营死亡工厂……

2006年有过一次波兰十日行,期间抽出一天前往奥斯威辛集中营旧址,于是亲眼目睹了当年的营房、铁轨、电网,以及毒气室、焚尸炉,成千上万的死者的手提箱、鞋子、头发,内装毒气的罐头盒……尽管早有思想准备,无比残忍的历史证物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去走廊里站着,隐隐发抖,无语凝噎,默默瞻望墙上成行列队的死者遗照,透过一双双凄楚的眼睛,仿佛听见无数的魂灵在哀号。

同行的翻译是来自华沙大学的小谷,他指给我看一张稍微大些的照片,说这是一位神父,当年他是替别人死的——那人劳动时犯了错,即刻要被枪毙,忽然跪到地上乞求看守放过他,说自己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不能死。这时神父从队伍里走出来,挡住了这位父亲。神父让看守放过那位父亲,说自己可以做替换,看守不耐烦地应允了,朝神父举起枪……

这是那个下午我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听到的最为震撼的故事,忽然觉得自己也被神父解救,不再心悸难抑。我意识到,悲苦的树林里不仅只有绝望的哀号,还有星光、月光,以及高悬于头顶的深远夜空,通往地狱的路上有圣徒在前面提灯,给黑暗重围中的人们照明。

我想,这个忧患的民族,为何苦海无涯,几近灭绝,却始终能够凝聚不散,源远流长呢?就是因为他们有神父那样的人——“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他们,永远不说这是末路!”因此,即使在押解途中,他们也不忘记带上书籍,囚禁在马厩般的棚屋里,仍然继续作画、写歌——“也许明天就是死亡,今天却要在坟墓中歌唱”……就这样,凭靠着宗教信仰的巨大维系力,犹太人不畏缩、不衰败,终于挨过大流散的漫长岁月,终于从亡族灭种的劫难中死里逃生。

据说在中国宋代,开封城里始有来自波斯的犹太人长居;“二战”时,上海、天津等中国地的犹太难民被友好保护,慢慢同化。除此之外,大多数流散各地的犹太人抱团取暖,独立生存。及至1948年曙光来临,以色列建国,大批犹太人奔走相告纷纷回迁,焕发出举世罕见的勇气和战斗力,在贫瘠又险恶的生存环境中,万众一心,奋发图强,很短时间内,一个世界上“最小的超级大国”和“创新国度”奇迹般崛起。现今,全世界的犹太人(约1400万)在全球总人口中仍占比有限——其中一半在以色列,另一半仍居国外(美国最多),作为以犹太教为核心的文化认同族群,他们已经成为地球上智慧、勤劳、坚韧、对人类文明贡献最大的民族之一。

住在松鼠山,出来进去,脑子里总恍恍地跃出一些人影:茨威格、卡夫卡、阿伦特、爱因斯坦、普鲁斯特。多年来,不断地受惠于他们的书和传记,这时总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偶见苇岸先生的随笔,曾提到,“普鲁斯特,这个哮喘病折磨了他一生的人,从他那犹太血统的母亲身上学到了憎恶说谎,无比的善良,害怕使别人难过,成了他一生主要的本能,对人关怀备至……”寥寥数语,引我推想,我所喜爱并且敬崇的诸位大师也都怀有如此美好的品性,或还可以推而广之,连及他们的族群整体,否则,那些世所公认的大批量的优秀精英及其灿烂文化又所从何来呢?

松鼠山没有凸显的山,只是松鼠常见,低度丘陵的地势让人走着会有小喘。四外空间大,房子都离得很开,他们不建那种蜂巢式的现代公寓,只有一幢幢深烙着时间印痕的老房子。感觉像天津以前辟为租界区的五大道扩展板,古朴考究,尖顶木结构居多,优雅的飘窗与露台,坡顶卧着阁楼,烟囱脖颈般朝上方伸着,有的特意裸现房基的苍老岩石。

一路上看不见脚手架和沙子堆,却也有人家在做翻新,样式修旧如旧,显然是尽力恢复先人开造时的风采。所有房屋一律色调暗沉,与主人保守的穿着很搭调,但房前屋后每处间距都精心栽种,园圃争妍夺目,仿佛在举行园艺大赛,望去感到蓬勃生机。

莫瑞街上店铺多,沿坡地错落,除超市、餐馆、服装店,还有电影院、古玩店、乐器行、艺术画廊,等等。明亮橱窗里可见久违的密纹老唱片、喇叭花式旧唱机,各种铜艺、铁艺的烛台,蒂凡尼彩色玻璃台灯……大多数店铺门可罗雀,只有戴着小圆帽的犹太大爷在里边耐心候着。稍显人气的是华人开的瑜伽馆,有小女生夹着卷成一卷的紫色的瑜伽垫满面绯红地出来。“61美分咖啡馆”也颇受欢迎,每天24小时温暖地亮着灯,深夜里也有人在小桌前孜孜不倦地敲电脑。

有天傍晚和吴老师遛弯路过,见咖啡馆里几个大妈围坐一圈,手里都织着毛线活,像是“编织小组”在活动。“小组活动”(或小众沙龙)这事似乎挺普遍的。莫瑞街加油站对面有家乐器行,开门不定时,但差不多门一拉开就有节目。有一回赶上里面正搞小型演奏会,没椅子,都站着聆听,我也过去凑热闹,只见前边坐着一位满脸胡子的大提琴手很投入地拉着,曲子陌生,相当低沉。

有人说起,当年犹太艺术家流落上海,他们白天要为生计开香肠店,到晚上就聚在店里演奏自己的音乐……即使那兵荒马乱的年代,犹太艺术家如此安之若素,努力保持自己的品位追求,表达心中情感,也真是了不起。

有一天,哈伯特街那家工艺美术店外面空地上忽然聚了八九个人在那写生,静悄悄的,也是都站着,有人身前立着画架,有人手上捧托本子,一女孩坐门阶前给大家做模特。几日前,店主刚刚更换招牌墙,身材颀长的小女子攀在梯子上作画,先以炭笔勾底,转天着色,渐渐活脱出一面硕大的人与自然的彩图,有奇异的花鸟缀着,好抢眼。

一种不可思议的静,作为异乡人是要慢慢适应的。日常听不见汽车鸣笛声,即使最中心的街市也没有喇叭四起的时候——光明节那天除外,那天犹太人忽然开着汽车队游行,车顶上绑着支着九杈烛光台,其阵势很不一般。人与人在街上遇见从不大声说话,遛狗狗也不叫,进到西餐馆,两人对坐着就像在“密谋”,中餐馆受此地风气影响,也绝少国内那种呼朋唤友、斗酒胡侃的“热乎气儿”。

不过,中国家长路上遇见了,还是忍不住老远就扬手招呼,结为“走伴儿”,哇啦哇啦,生活指南,各种见闻,越说兴致越高。这天身后走过一位长裙至脚踝的犹太妈妈,她手里推着宝宝车,转脸朝我们微笑,同时伸出一根手指压到唇前示意:请小声一点……我们才发觉不合适了,看看左右,哪儿有像我们这么闹的?

甚至有天在比根街上遇见一幢房屋着火,救火车眨眼开来好几辆,烟雾腾腾,大费周章,可前后竟无人驻足看热闹,只在当晚地区电视台看到有新闻播报。

我想,宜居城市的一个重要标志应该就是静吧,恬静、幽静,这不仅意味着文明,更是代表了秩序。第二回去松鼠山,刚到没几天,儿子要去欧洲交流,前后三周多,动身前,他给我联系了几位好同学好同事,有事尽管电话。其时我对周围已经大致熟悉,不觉得独自生活会有问题。平日里儿子忙科研,作息不规律,有时午后出门至次日凌晨才回来。深更半夜风声鹤唳,当妈的难免揪心,却又想这里是松鼠山,“出事的可能性一丁点也没有”,中国家长们都爱这么说。

独居三周,夜里感觉还算踏实,只是特别记得,四下里岑寂,谁家露台上挂着风铃,一遇风吹,叮叮当当奏出清脆的铃声,以及厨房里大冰箱一会儿一启动的汩汩声、水管里神秘不息的吱吱声,然后天光依稀发亮,各种鸟呜呼唤般自窗外响起,越来越广泛,热闹极了……

松鼠山居民勤谨自律,“治安”一词好似多余,没有任何端倪显示不和谐。街上从未见有衣衫不整、游手好闲的人。只是大鹰超市门前有“黑煞星”乞丐,这人像上班族每天往那一站,脸上似笑非笑转着大眼珠,口中喃喃:给几个钱吧。

这里也不开酒吧,除了“61分咖啡店”和Manor电影院(来新片时偶尔会放映至凌晨),“夜生活”这项纯属空白,时髦的电玩、嘻哈、摇滚或街舞之类的统统没有。有时晚上路过电影院,熠熠闪闪的霓虹角落里,一位老妇站着拉小提琴。她长发披肩,纱裙飘逸,瘦削的手臂带出男人的洒脱,不在乎听众稀少,只是专心拉着,不知那是什么曲子,当属婉约派,听起来很悦耳。

在不约而同的低调与内敛中,日子一天天过得水波不兴,却也有些看似稀松平常的事,在异乡人的眼里往往生奇。比如松鼠山的邮递员是靠步行送信的。负责我们那几条街的还是位跛脚,他肩背长带挎包,每天时钟一般准时出现。家家房子都有台阶,他要一步一顿地迈上去,天蓝制服下面坠着一长串闪光的钥匙片,他很熟稔地开院门或楼门进去,将信件插入门廊信箱。虽说已经信息时代了,这种纯人工异常低效的送信方式仍是不可少——这跟大清早送报汽车驶到各家车道前扔下几公斤重的报纸卷(包在塑料袋里)扬长而去不可同日而语。尤其节日期间,四面八方不知得有多少热情漂亮的贺卡,就靠着这位跛脚邮递员一家一家拾阶而上投递到位,制造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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