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花怒放

作者: 李国彬

心花怒放0

元旦前几天,已经很冷了,西北风呼呼的,带着尖厉的声音。从窗户看去,大街上颜色凝重,行人不能完全舒展开来,袖着手畏缩着身子,向前伸着头,还一点一点的,捣蒜似的。

在屋里,张嘉奇掐着一支烟,眯着眼,和我说话时脸上带着笑,笑时眼角纹很重。他不停地抖动着腿,算是习惯也为了驱寒。从他嘴里我知道他们刚从淮南搭慢车过来。

张嘉奇和我说话时,乔麦子走了进来。见是一个女孩子,张嘉奇赶紧弯下腰,把烟头狠劲在鞋跟上摁了几下,然后站了起来。坐在他旁边的小顾和陆算也先后站了起来,他们一起微笑着和乔麦子打招呼,显得很客气,很真诚。乔麦子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指了指张嘉奇,冷着脸对乔麦子说,这是我大哥;又指着小顾和陆算说,这是二哥和四哥。乔麦子脸红了一下,她看张嘉奇一眼说,噢,大哥、二弟……四弟。接着问,你们还没吃饭吧?

我知道乔麦子这么问,只是我们家乡的客套话,这个时候哪有不吃饭的呢。张嘉奇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呵呵。停了一下说,算了,算了,都很晚了。

他们还真没吃饭。我看了看墙上的钟表。那是一个老式圆盘钟表,同花牌的,在家里都挂了好几年了,上面堆积着厚厚的时间的锈迹,此时显示的是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乔麦子连忙向外走,说,那我去做饭给你们吃。谢谢,谢谢!张嘉奇再次咽了口唾沫,连连说,并双手抱在一起,向乔麦子作揖,于是乔麦子就出去了。

你姐姐?乔麦子走后不久,张嘉奇笑着问我。我点了点头。张嘉奇就不吭声了,并示意我把门关上。

待我把门关上,张嘉奇指着旁边的包说,带了点货,在你这先放着。

我看了一下,是两只米黄色的帆布包,很新,上面都加了锁。我问,是什么?

张嘉奇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把蓝色的精巧的钥匙,慢慢地打开锁。我伸头看了看,心顿时狂跳了起来。

包里装有许多金项链、金锁、手镯、胸针等,显然都没有被用过,光鲜得很。有装在盒子里的,有裸露在外面的,有绞缠在一起的。

看到了吧?张嘉奇问,这些都是我们从家乡带过来的。先在你这冷着,我们先去山东,大概一年后吧,再过来拿。行吗?

见我站在那发癔症,他又笑着说,到时候你和我们一样,人人有份……都是平均分,一个螺丝都不会少你的。他说这句话时看了看旁边的小顾和陆算。

他们俩连忙笑着点头,嘴里还唔唔哝哝说着什么。

我看了看大哥。这个我知道,从认识大哥起,大哥就不欺负人,凡物,哪怕是一粒瓜子都是对半分,若是汤水,也必定是一人一勺,他嘴里有叮咚,你嘴里也有响动。有时为了别人,他宁愿自己少分些,没有了或者不够分,就干脆不要了。

我说好吧。我心里暖暖的,一阵阵喜悦撞击着我,这分明是不劳而获,太巧了,嘻!我努力控制或者说掩藏着自己的情绪。我觉得我在牌桌上输的那些东西,一时间都有救了。这时大哥让小顾和陆算把包收了,放在靠桌子的地方。那里一片黑暗,两个包裹往那一放,里面的东西立刻就黯淡下来。

不一会儿,饭菜上来了,热腾腾的。他们向乔麦子纷纷表示感谢,便开始吃喝起来。太饿了,他们吃饭时嘴里都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喝稀饭时,声音更响。

到十二点多的样子,他们吃喝完毕,乔麦子和他们打了声招呼就去睡觉了。

我们几个又坐下来吹牛。到了凌晨一点多,我们开始讨论在哪里藏宝。藏宝地点是大哥亲自选定的,就在我的床下。我先是有点为难,觉得东西放在我的床下有点不好,但是我很快就想通了——反正摆放的时间也不长,暂时放上再说。于是,我们先用被子把窗户和门都堵实了,然后挥动着铁锹挖起来。

很快一个半人深的大洞掏了出来,向里看黑乎乎的。接着我们把东西提过来,塞进去再培上土,又把床放过去,做得稳稳当当的,接着大家洗手,和我小声地告别。告别时大哥还笑着对我竖了竖大拇指。

凌晨四点多钟,我总觉得有个人影在我床前晃动。我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加上昨晚干活太累,太疲倦,浑身酸痛,就没有动。一直睡到十点多钟,我感觉那个人影又出现了,我睁眼一看,是乔麦子坐在我的床前。我一愣,我刚想问她什么事,她又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我想了想,感到奇怪,便开始穿衣服。

等我把衣服穿好了,乔麦子在那边说,吃饭呀。

我“嗯”了一声。

吃饭时,我看到乔麦子突然间变得那么瘦,眼睛红红的,好像一夜没睡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走了过来,坐在我对面,神色严峻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是那种多疑和审视的样子(她已经很久没用这种目光看过我了)。

我想了想,难道她昨晚发现了我们的举动?不可能。因为我们住在两处(我们家还是老式的房屋,我住在前屋,她和父亲住在后屋),她早早地就睡了。

这时,她说话了。她叹了口气说,我妈早早地就走了,我爸眼睛又瞎,这个家撑成这个样子不容易……

我感到她话里有话,我有点很不耐烦,就打断她的话,没好气地说,你想说什么就说。

乔麦子吓得一哆嗦,她看了我一眼说,欣一,我问你……他们是什么人?

我心里一紧,却虎虎地看着她,不耐烦地问,你问这个干什么?又没好气地说,他们是过路的。我朋友。

她看着我,很坚定地说,不对。又说,他们不像是好人。

你说好人是什么样?我大声地问,把碗筷推到一边,并猛地站了起来。其实,我心里还是很虚的。

她又愣了一下,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红着脸说,他们的话我都听到了。她这么说时,看了一下门外。然后走到门前,将门关上了。

我感到很意外,愣愣地看了乔麦子半天,才歪着头问她,你听到了什么?

乔麦子看着我说,那包里的东西。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接上来说,是偷来的,说是抢来的也对。

我脑海中嗡的一下,感到眼珠子很大,而且胀得难受,如同要向外掉落一样。

乔麦子又说,他们把偷来的东西交给你,说明年回来分,对不对?

我脸红了。我家的厨房在院子中间,我们谈这个事的时候,乔麦子明明在厨房做饭,她是怎么听到的?此时,我知道乔麦子已经完全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胆子反而大了起来,我叹了口气说,是的。你打算怎么办?我觉得我的眼睛是斜睨的。

乔麦子迟钝了一下,看着我说,你是无辜的。又说,你不能平白无故地落个罪。你把东西还给他们。

她说完这话时,眼神忽然坚定起来。她的这种坚定和自信,我已经多年没见过了。

我笑了笑,蔑视地看了看她,并“哼、哼”了两声,说,我不会的。我停下来,用手指在她眼前比画着说,既然知道了,我也希望你学乖点,这个——你难道不比我清楚吗?

乔麦子的眼神畏缩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愣愣地看着我,然后又低下头去。

说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吧。

我父母亲是在学校读书时恋爱的,于是结婚生子,然后有了她和我,她就是乔麦子。

小的时候,我们姐弟俩真好,我甚至有点依恋她,和她在一起时我经常撒娇。她比我大八岁,无论到哪都保护着我,生怕我吃亏。我能记得她背着我在路上奔跑时的情景,那天我牙疼,嗷嗷叫。她跑起来时头向前伸着,露出了多毛的脖子;腰向后拖着,满脸的汗,任由我的腿四下蹬着。我还能记得她为我烤棉裤的情景。那天我在塘边捞冰块时,一不小心滑了下去,她忙把我拽上来,然后脱光了我的衣服,把我塞进被窝里,给我烤棉裤。等我母亲回来时还没烤干。我母亲认为她没有好好带我,打了她一顿。母亲打她时,她也不跑,任凭母亲手里的树条上下飞舞。母亲走后,她哭着为我穿棉裤,然后把我从床上抱下来。我能记得她受委屈的样子,噘着嘴,两行泪水在脸上挂着。看到姐姐委屈的样子,我为自己给姐姐惹的祸而惭愧。我决心长大了要好好对她,做她的保护神,不再让她受委屈。在我八岁的时候,只要谁和姐姐吵架,我就会和他们对吵,如果看到谁打了姐姐,我就冲上去,像条恶狗一样撕咬着对方,一直撕咬到对方撒腿就跑。那时候有一些大男孩子,故意在我姐姐面前炫耀(当然,我姐姐真的很漂亮),以表明自己的能力,好引起我姐姐的注意,但是都会被我当场戳穿,最后尴尬地被我撵走。总之,我是那么爱着我的姐姐,我不能看到她受一点苦……

事情发生在那年深秋,我十岁了,她十八岁。她像一枝花,那么鲜活,那么招摇,那么有活力。

当时,是上午,我父母去二十里外的大舅家出礼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姐姐。我在村子南头玩耍,她在家里整理被褥。住在村南的胡大个子挑着一担玉米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胡大个子比我姐姐大两岁,对我姐姐一直很好,有“那个”意思,但我姐姐看不上他。那天,胡大个子看见我,停了下来,严肃地对我说,你来。我感到很奇怪,就走了过去。胡大个子向四周看了看,严肃地说,你回家看看。他只说这么一句话,然后挑着担子一扭一扭地就走了。

我正玩得一身汗,本来不想回家,但听大个子这么一说,想了一下,便撒腿向家里跑去。

我们那时候的家和现在的家差不多,前面三间,后面三间,院中间里盖了间厨房。我一口气跑到了前屋。到了门口,伸手去推门,却推不动,门从里面锁上了。我转身向院墙跑去。紧靠院墙的是一棵粗大的楝树,我三两下就上了树,然后顺着树干滑了下去。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堂屋门口。还好,大门开着。

我清了清嗓子,悄悄地喊了一声,喂,有人吗?

从大门向右看,能看到我们家的那张大床,正好有个人影快速地从床上滚落下来。这个人我认识,是村西头的苏与其。他脸色通红,一边快速地系着裤子一边往外走,显得非常狼狈。

我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从我身边慌乱地走过去。

过了一会儿,姐姐慢慢地走了出来。门口也有一张床,她坐在床上,脸通红的,一时半会儿没有话语,只是喘息。

我坐在地上,脑海中一片空白,感到以前那个漂亮、纯洁、清白的姐姐没有了。我伤心透了,我真想哭……

这时,姐姐叹了口气,在自言自语,好像是在骂谁,又好像不是……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我猛地站了起来,准备去找苏与其,姐姐一把拉住我说,其实我俩……

我懂了她的意思,我鄙视地看了看她。

姐姐继续说……他对我非常好……

姐姐流起了眼泪,说他家里太穷,我爸根本就看不起……

姐姐结结巴巴地说着,大致把事情说明白了。过一会儿,姐姐掏出十元钱来,慢慢塞给我。她擦着眼泪说,你先拿着,我以后有了都给你。

那个时候,钱对于我来说还是很重要的。我把十元钱轻轻地装在身上,然后走开了。

此后,我不再和姐姐说那么多话了,也不敢看我们家的院门,门只要是关上的,我就神经兮兮地往家里跑。

后来姐姐竟然忘了自己在我心中的形象,有时不知深浅地训斥我,我就尖叫一声,突然跳起来揪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又厚又黑又滑,我抓住它们时,像抓一把沙子。赶上有人在现场,就过来拉我,我只好放手,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多回。

那是我十二岁的样子,家里杀猪。院子里围着很多小孩,等着杀猪的师傅能把猪蹄壳子给他们,然后再问杀猪的师傅要点猪油加在猪蹄壳子里,点灯火玩。我见到他们就对这些孩子大声地叫着,要他们马上滚开。我姐姐认为我态度不好,就说人家在这看看怎么了,你说话声音小些。我很不满地看了一眼姐姐,没有吭声。不一会儿,杀猪的已经下了几个猪蹄壳子,几个孩子围着要,我见状大声地骂着,那帮孩子连忙往后退去。我姐姐又训斥我,说炮冲的,你怎么骂人,不会好好跟人家说吗?我内心的怒火突然间就燃烧起来。我叫了一声,猛地跳了起来,一下子就抓住她的头发,然后狠狠地往地上拉。当时院子里的人都愣住了,不知道我怎么了(他们简直不相信我会因为姐姐的一句话而发怒)。愣了一会儿,才有人过来劝阻。他们想掰开我的手,但我的手太紧了,根本就掰不开。我看到姐姐因为疼痛,眼中的泪水直往下流。我大声地粗野地呼吸着,嗯——嗯——发出狗护食的声音。就在这时,我母亲回来了。我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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