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戏凤》,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的最后对峙

作者: 王芳

《游龙戏凤》,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的最后对峙0

《大同府志》载:武宗正德十二年(1517 年)秋九月,帝如阳和,冬十月,帝亲督诸军巡边,驻跸大同。

1

这出戏叫《游龙戏凤》。

明武宗也就是正德帝,微服出巡,私游大同,游玩到梅龙镇,路过李龙酒店,乔装成军爷的模样,进店吃酒。这李龙酒店呢,是李龙与妹妹凤姐儿度生的伙计。这天,恰李龙有事外出,交代凤姐要好生招待来店的客人。正德帝看到进来招待的是位美貌的女子,便起了别的心思。正德百般调戏,凤姐又羞又怒。正德帝顾自陷入自我情绪中,见凤姐并不顺从,无奈露出军服里面的龙衮,“头上除下檐毡帽,身上露出衮龙袍,头上也是龙,身上也是龙,左边也是龙,右边也是龙,前面也是龙,后面也是龙,浑身上下九条龙”,凤姐见此,赶紧跪下求宽恕,“怪不得昨晚得一梦,真龙天子落房中。走上前忙下跪,望求万岁将我封”。正德帝欣然,封凤姐为妃,随他回京。

最后的结果,皆大欢喜。

说起来,不过是一出见色起意的老桥段。这种桥段,外国童话里也有,现在的编剧作家们也在意淫,不过,大部分都走向同一个结局:灰姑娘飞上了枝头做凤凰。只不过,进入故事的主人公们,环境不同,心境也不同罢了。

但戏里最主要的一个细节,很隐晦,说的是正德帝巡游大同,这个细节细究起来,可是严重得很,甚至牵连着重要历史环节,只是观戏之人,历来被戏里的海棠花所迷惑。

凤姐被调戏,十分委屈:

军爷做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正德帝志得意满:

好人家歹人家,不该斜插这海棠花。

扭扭捏捏,捏捏扭扭,十分俊雅,

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看看,关人家海棠花什么事,不愧是撩妹高手,一朵海棠的比喻愣是把调戏扭转成调情。凤姐变得有点羞涩起来:

海棠花,海棠花,倒被军爷取笑咱。

我这里将花丢地下,从今后不戴这海棠花。

凤姐这里稍微有点儿虚假的恼羞成怒,一半儿矫情,一半儿撒娇,把花扔了,正德帝当然不容许她挑战自己的权威,口气带了点严厉:

李凤姐做事差,不该将这花丢在地下。

为军的用手忙拾起,来来来,我与你插上这朵海棠花……

瞧瞧,一朵海棠花,从《诗经》时代起,就艳丽在宫廷和乡下的花,尤其是在明代几乎兴盛了整个京城的花,却成了两个人的媒介。“解家海棠帝苑边,开时车马日喧阗”(明·区大相),花朵白白粉粉的并不是来争宠的,更没法想象这样细碎的花儿会与刀光血影成为必然联系。

白白粉粉的调情,掩盖了历史真相,人们关闭了通向历史事件的通道。

2

明武宗朱厚照这个皇帝啊,真是调皮得很,明代皇帝多数不靠谱,他却是不靠谱中的战斗机,简直就是一个从来没有长大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他其实聪明得很。

他爹是明孝宗,即弘治皇帝。弘治在位时,还是很清明的,明朝历史上出现了短暂的“弘治中兴”。弘治帝比较宠爱自己的张皇后,这位张皇后为弘治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就是朱厚照,小儿子叫朱厚炜,小儿子早早地夭折了,弘治夫妻俩也就产生移情作用,把更多的爱都搁在了朱厚照身上,朱厚照才两岁就早早地被封为太子。

这家伙真是学啥会啥,皇宫里的东西对于他来说,真没啥挑战性。如果有正确的人引导,他其实是有可能成为一个有为之君的,但是明朝大约没有兴盛的命运,这家伙的聪明长着长着长歪了,加上皇帝皇后这样极权老爹老妈的溺爱,这家伙被惯得任性得很。父母溺爱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其实做了父母的或者说过来人,都是很懂的,即使不懂,社会上这样的例子也层出不穷,朱厚照还真不让人产生期待。

如果仅仅是聪明,仅仅是溺爱,也不至于太坏,但坏就坏在弘治帝给他身边放了一批声色犬马的人。

当时的太子朱厚照居东宫,东宫里有八个太监,刘瑾、马永成、高风、罗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张永等,史称“八虎”。他们知道,朱厚照迟早是要登基为帝的,到时自己就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这一点让他们肆无忌惮,他们带着朱厚照变着法子取乐,今天歌舞不停,明天角抵戏上演,还有鹰犬肆行,生生地把东宫变成一个“百戏场”。

公元1505 年,朱厚照15 岁。在位仅仅18 年的弘治帝因政事拖垮了身体,驾崩于乾清宫。临去世前,弘治把朱厚照托付给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人。叮嘱他们要好好辅佐太子,又嘱咐朱厚照要任用贤臣。这临终遗言可谓是最正确的政治托付了,可惜这遗言对君臣双方都未起作用,对于顾命大臣们来说,那真是死谏活谏都没用;对于正德来说,大臣们说的都是耳旁风。并不是说自己的儿子就能复制自己,弘治的美好愿望终成一场空。

随后朱厚照登基为帝,年号“正德”。

登基后,那“八虎”更会玩了,更没有顾忌。为了玩得尽兴,他们又修建了豹房,让朱厚照沉湎于女色,豹房中还收养了部分娈童,供朱厚照嬉戏,用现在的话,那叫男女通吃。年少的朱厚照,已经玩尽了世间所有嬉乐。学业?那是什么东西,不干!正事?那是什么玩意儿?不干!现在这样多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试想,世间有多少人能抵抗得住游戏的诱惑呢?何况这么一个年少的天子。

刚即位四个月,正德就开始到处寻欢作乐,刚开始只是在皇宫里玩,他在皇宫里建了店铺,让太监们扮成商贾百姓,他扮成富商,自得其乐,又让宫女们模仿妓女开店,他则进去听曲玩乐。玩厌了,就思谋着去外面玩。

以前做太子时,只能在京城玩玩,这即了位,天下都是自己的了,是谁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真是太对了,玩耍的天地更大。他出皇城到百姓们家去,走到哪家就在哪家睡,还逼着人家的良家妇女作陪,看上哪个女人,还要带到宫里去。

当时,大臣们纷纷上奏折,奈何人家皇帝不看,苦劝也不听,大臣们真是忧患得吃不下,睡不着。据《紫禁城》杂志记载,刘健为此上疏,指出正德帝“免朝太多,奏事渐晚,游戏渐广”,作为顾命之臣,刘健还要求正德帝做到几点:不要单骑出入宫禁,不要在京城到处乱跑,不要鹰犬弹射,不要让人进献膳食……规定的可谓是事无巨细,但年轻的皇帝这时玩兴正浓,怎么会听大臣的。

一边是大臣们的劝谏,一边是刘瑾的哭诉,最终正德自己的玩乐需求占了上风,逼得刘健告老还乡。刘健走了,其他大臣缺了依附,也没有那么下力气了,这下好了,约束正德的人更少了。

正德帝对祖先们加锢在身上的条款有天然的抵触,他在挑战皇权禁忌和社会习惯时,获得一种变态的快乐,于是乐此不疲。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的改革是有成效的,终大明几百年,皇权几乎都在皇帝手里,即使玩到这种程度,再忠贞的大臣们也搅动不了皇权的威严,后来的嘉靖也是,几十年不上朝,依然握牢权力。而宦官们再蹦跶也没有到了唐朝末期那样可以杀立皇帝的份儿上。

玩着玩着,正德帝就玩出了新高度,他以一个皇帝之身自封为将军,那是到大同以后的事情了。

3

正德三年(1508 年),紫禁城锁不住自己的主宰者了,这家伙瞄上了北方,开始憧憬广阔的草原,如果能骑马驰骋草原,那一定比在京城甚至黄土地上更过瘾。老祖先们修建的紫禁城的城墙挡不住他了,整个京城的城墙也挡不住他,于是他开始向自己的梦想靠近。

正德十二年(1517 年),他来到宣府(今河北张家口),建起“镇国府”,自己给自己改名为朱寿,加封自己为“镇国公”,还命令兵部要把这事记下来,户部得给自己发饷,禄米五千石。哈,一个人,左手帝,右手臣,左手和右手玩得不亦乐乎。

在宣府住下来,想想真是好,一不用在朝堂上听大臣们叽叽歪歪;二呢,说不定,还能和自己的先祖们一样,打个大仗,建功立业,想到先祖朱棣亲自带兵打退蒙古兵的故事,真是太激励了,太刺激了,自己若能效仿他们,打胜了,就能去草原,想想都快乐得冒泡。

不过,前来宣府的路上,还是有点不痛快。据《紫禁城》杂志记载,不知趣的首辅杨廷和,给正德写了一份奏章:圣驾出行,今已一月,内外人心,历历危惧,又有讹言传播“威武大将军”名号,及巡幸山陕、山东、南北直隶之说。愚民无知,转相告语,甚至扶老携幼,逃避山谷。此风一传,关系甚大。自古人君乘舆远幸,皆因不容已之势,乃有不得已之行,今陛下当无事之时,为有事之举,虽有内外左右忠良之臣,谏亦不闻,言亦不入。不知圣明之见,何以出此?方今邦畿远近,盗贼公行,各处灾异,奏报不绝,天变于上,人怨于下,窃恐朝廷之忧,不在边防而在腹里也。

杨廷和开始说得委婉,实际上首辅也知道,“威武大将军”就是正德自己弄出来的。话风又转严厉,说他是无事之时行有事之举。不过,首辅也不是太清楚,正德心里其实有事,最近这两年,蒙古人频繁袭扰大同边堡,正德十一年(1516 年)、正德十二年(1517年)正月二月六月,大同附近的威远城、红墙儿、大边堡等堡寨引发战火好几次,正德是来打仗的。首辅老以为自家皇帝是来玩的。首辅接着又批判说,朝廷之忧在“腹里”,也就是忧在朝堂上,对于这一点,正德是没有感觉的,置之不理,自顾自玩去了。

正德大约是在正德十二年过了中秋节出发的,先到昌平,后到居庸关。谁知,居庸关巡关御史张钦竟然闭关拒命,正德只好返回去了。到了八月二十八,他又出门了,这回是夜里赶到居庸关的,守关的人没防住他,他让八虎之一的谷大用守关。这一路上,正德的近侍们到处抢掠良家女子供他玩乐,有时候能掳到十多车,有的女子不等送到正德手中就死了,百姓们怨声载道,大臣们坐卧不安。这时候杨廷和出面赶到居庸关,想让正德回去,没想到谷大用把守关城,杨廷和怒骂,谷大用威胁说,自己有尚方宝剑,谁想闯关,格杀勿论。大臣们无奈。

大约九月十九日,正德到了阳和(今大同阳高),自称“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就在他的巡视中,或者说是在他的游玩心理中,迎来了历史上诡异的“应州大捷”。

4

当时的草原正是全盛之时,通过博弈,草原产生了强势的军事首脑,人称“蒙古小王子”(历史上有过多次小王子的记载,这个时候大约是孛儿只斤·巴图孟克,蒙古人称他达延汗)。

本来,每年的八月到九月,正是中原王朝的收获季节,也是蒙古人的掠夺季节,这一年,因为正德帝跑到边境上去了,蒙古人迟疑了一段时间,比往年来得晚了些。

这年九月,大同总兵王勋收到了一封超奇怪的信,信上要他好好守城,安心练兵。王勋奇怪的是这个落款: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王勋不知道朝廷有这么个官职,多方打听,才知道这封号就是皇帝朱厚照自己的。

十月,蒙古小王子率五万骑兵进犯大同。王勋急了,怕正德在大同遇到危险,派人告知正德回京避难。王勋并不知道正德的心思,蒙古小王子跑到大同边堡上来,这是正中下怀呢。正德命令王勋集结部队,北上主动迎敌。

正德的近侍江彬倒是提出了反对意见,这个江彬是继刘瑾之后,正德面前的红人,进京之前,曾是一个优秀的边防军将领。这时,明军的力量是不够的,江彬提出反对意见是出于本能。

不过,热血烧脑的正德帝,既不听江彬的,也不听王勋的,就按自己的意思发号施令。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将军时春、延绥参将杭雄、副总兵朱峦、游击将军周政等人,在正德的命令之下迅速集结。

可能蒙古小王子的战争嗅觉是不错的,并没在大同开战,而是半路往南拐到了应州,一场战争在应州殊异开场。

王勋奉命主动出击和小王子对战,战斗一开始就猛打猛冲,小王子以为这是明军主力,双方激战了一整天。打着打着,小王子突然发现自己被王勋骗了,十分愤怒,下令把明军包围起来,准备一鼓作气拿下王勋。

第二天一早,大雾,王勋借这个机会,退入应州城。等大雾散开,王勋发现副总兵朱峦等人也不明不白地进了应州城。正德调派的援军越来越多,王勋前后夹击蒙古军。蒙古军分头作战,防止两支明军合流。这时小王子还是有胜算的,明军尽管有援军,数量并不够。小王子把明军分割包围,王勋无奈之时,正德亲率又一批支援的大军,自阳和出发,直奔应州而来。蒙古军猝不及防,全线撤退,三支大军就此会合。

第三天,仍然大雾。双方近十万人在应州城外殊死拼杀。正德在战场上奔跑着为战士呼喊助威,还多次冲到前线和蒙古军直接对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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