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成长的烦恼
作者: 梁晓声
时常会想——人生好比一幅画。
某些人的人生像水墨画,某些人的人生像水粉画,某些人的人生像写意画,某些人的人生像工笔画,某些人的人生像现代油画,某些人的人生像古典画……
不论像哪一类画,大抵都是一层层画成的——而人的童年和少年,在我看来,如同一幅画的底色。
不同的时代,使人生的底色各异,甚至可以说千差万别。
成长是一个不断自我纠错的过程,也是一个逐渐明白责任的过程——而大多数情况下,自我纠错并非愉快之事,起码与受表扬、被夸奖相比是这样。
故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那些“成长的烦恼”。下面是我之“成长的烦恼”。
关于我的父亲
我祖籍山东省荣成县温泉寨村。据我父亲讲,那是一个很小的村子,近海,却不属于渔村,离海尚有三十余里,村人皆以耕种为生。
我对它的过去和现在毫无印象,因为从没回去过。
我父亲出生在那里。他是独生子,自幼失恃,所以我对祖母亦无任何印象。我爷爷也是独生子,故爷爷和父亲在村中没有亲戚。至于村中是否有温泉,我父亲从未说起过,我便无从知道。
爷爷也是自幼失恃之人。我奶奶死后,爷爷并未续娶,娶不起。他名下没有土地,只能带着我父亲在十里八乡四处打工。有时做长工,有时做短工,一年到头住在雇主家里。雇主对他们的态度好点儿,他们的日子就好过点儿;若对他们的态度不好,他们的生存境况自然就是寄人篱下,忍气吞声。
父亲当时虽是小孩子,但那也不能在雇主家白吃白喝白住啊——实际上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小长工”了。
他不说,我也想象得到。而他确实从没对我们说过。
他脾气不好,容易发火。我小时候,对他脾气不好很难理解,甚至暗恨过。成年以后理解了,我认为那是他小时候悲苦的人生底色造成的。
父亲十四岁那一年,没告诉我爷爷,偷偷离开村子,跟随大人们“闯关东”到了黑龙江省佳木斯市。
想来,像他曾是“小长工”一样,在当年“闯关东”的山东人中,他也属于年龄小的一个吧?即使有比他年龄还小的,一般都是跟随着父母或亲人,而他却是举目无亲就来到了佳木斯的。
对于一个少年,那一种人生的艰难也是可想而知的,他同样从没对我们说过。
父亲十九岁那年与我的母亲成婚。父亲和母亲双双来到了哈尔滨,靠摆摊维持生活。东北解放后不久,父亲成了新中国的第一代建筑工人。
我出生在1949年9月,已经有了一个大我六岁的哥哥。听我母亲讲,我本有一个比哥哥小两岁的姐姐,因生病夭折了。我哥哥对那个妹妹没记忆,我连那个姐姐的照片也没见过。当年不像现在,贫穷的百姓人家不太舍得钱为小孩子照相,而且,也都没那种习惯。
我上小学以后,父亲所在的东北建筑工程公司承担起了建设东北重工业基地的使命,父亲成了一个常年工作在外地的人,这使我与父亲每年见不上几次。他归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对他的印象极模糊。
我上小学后,他又成了首批建设“大三线”的工人,辗转于西北及云贵川和新疆各地,每两年才能探一次家。建筑任务紧迫时,往往三年才能与家人团圆一次,每次只能在家中住十二天。
我初中毕业下乡时,他在四川。我两年有一次探亲假。我与父亲的假期很难同时请下来。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北京,隔年父亲超龄退休。所以,我与父亲真正谈得上“相处”的日子,只不过是父亲两次住在北京的时期——一次十个月左右,一次不到半年。那时,父亲已是一把白须的老人,也几乎没脾气了,性格特温和。
父亲第二次到北京,我见他极其消瘦,带他去体检,结果查出了晚期胃癌,半年后,父亲去世。那半年,父亲病卧在床,而我却须每日上班,好在单位离家近,可抽空回家看他一次。晚上则与父亲同床而眠。谢天谢地,毕竟有过尽孝的机会。
屈指算来,我与父亲愉快相处的日子,其实基本是在他第一次来到北京替我照看我儿子的十个月里。我曾写过一篇小说《父亲》,获得过1984年的全国短篇小说奖。虽曰小说,内容基本是纪实的。于我而言,《父亲》不仅是为一己亲情而作,也是为许许多多父亲曾是“大三线”工人的儿女们动念的。依我想来,我和“我们”起码在一点上感同身受——与父亲相处的日子都是那么有限……
关于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原本是吉林某县农村的农家女,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举家迁到黑龙江省佳木斯市附近的一个小村。母亲有一个姐姐、三个弟弟。一场“天花”,使母亲失去了姐姐和小弟。那不幸是她少女时期发生的事,她向我们讲述时,虽然已是五个儿女的母亲了,却还是悲伤得潸然泪下。
我的母亲是极重手足之情的人。
当年,远在大西北的父亲每月给家里寄五十元的生活费,父亲最多也就只能给家里寄五十元了,或者也是可以多寄五元的。但如果那样,父亲探亲时就带不回钱了。而作为五个儿女的父亲,如果囊中空空如也地探家,那他探家的幸福感就荡然无存了。总之,这是不论怎么做都不算好的选择。
母亲明白这一点,理解父亲的难处,极其节省地靠那每月五十元维持她和我们五个儿女的生活。
六口人五十元生活费,平均每人每月八元生活费,还余两元。
当年,城市人家的最低生活标准是八元以下——那就可以获得几元钱的扶贫补助了。我们的六口之家,每人的平均生活费恰在八元以上,自然不属于贫困户。我家一向用最小瓦数的灯泡。当年,在哈尔滨市,最小瓦度的灯泡是15 瓦,比烛光所能照亮的范围大一点点。瓦数再小的灯泡工厂就不生产了,因为没有了实际的家用价值。家里的一把梳子已几处缺齿了,母亲却舍不得买一把新的。因为除了我上中学的哥哥,我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向剃光头。梳子只有母亲和哥哥才用得着,便继续将就着用。
我自幼常见母亲因为什么事必须花钱而她又确实没钱了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也见惯了母亲某一日下午接上午地走东家串西家,甚至串到前后街的人家去,只为向四邻或街坊借到几元钱,如买粮、买劈柴,为我和哥哥交学费。
父亲每次探家都会与母亲争吵一次——因为几天后,母亲就催他数出钱来,为家里还债。
那时,父亲总是指责母亲不会过日子,母亲总是泪汪汪地低头不语。而我们几个子女总是特别同情母亲,暗自认为父亲的指责毫无道理。因为我们都看得分明,母亲在生活中的精打细算已经到了何种程度。“含辛茹苦”一词用在我的母亲身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父亲的几名工友曾到家里来过——那一年父亲格外想家,委托探家的工友替他实际看看家中的情况。
一名工友说:“梁师傅节省得对自己太苛刻了,食堂的青菜才几分钱一份都舍不得吃,经常靠臭豆腐下饭,一块腐乳吃三天。”
母亲顿时就流泪了。
我们几个儿女听了,心里也别提多难过了,以后再也不抱怨父亲了。
自从我记事以后,几乎没见到过母亲真正快乐过,更没听到母亲开怀地笑过。
《父亲》发表以后,当时的哈尔滨市作家协会的主席林予到北京开会,抽空来我家看我。他是20 世纪50 年代便已出名的军队作家,是最早写“北大荒文学”的作家之一。我知青时就与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因而他也成了我们全家的朋友,对我家帮助甚多,有恩于我家。
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晓声啊,你不能只写你的父亲,也应该写写你的母亲。连我都知道,你母亲为了你们那个家,几乎把心都操碎了呀!她太不容易了。写写你的母亲吧,否则连我都不答应。”
他的话使我百感交集。于是,后来我写了《母亲》,获得了《中篇小说选刊》的年度优秀作品奖。当年,那一奖项也很有影响力。由于字数的限制,很多事写不进去。但在电视剧《年轮》中,有一位知青母亲的形象,她身上有我母亲的影子。
小学五年级课本中收录了我的一篇短文《慈母情深》,文题大约是选编时由编者确定的——我已记不清那篇短文是不是从《母亲》中节选的,自从《母亲》发表后,我实际上从未读过。不敢读,怕重温往事。因为那些往事中,不仅有慈母之爱,还有太多的忧愁。
母亲去世后,更不敢读了。
我们最初的家
我们最初的家在哈尔滨市道里区安平街13 号一个大院里。
那条街属于“安字片”——“安字片”是由“安”字打头的街组成,如“安心街”“安宁街”“安顺街”等等。
“安字片”既不属于“市里”,也不属于“市郊”,在市中心与市郊之间。这一区域的街全是沙土路,而“大院”也完全不同于人们常说的什么单位或机关的“居民大院”。“安字片”的所谓“大院”,最初是些独门独户的俄国侨民的私家宅院。他们在本国时多是中农或富农,在哈市重建了家园后,仍习惯于在院子里养马、养牛、养羊,靠出租马匹和售奶为生,所以有的院子比较大。他们回国后,那些院里才住入了中国人家,多数是普通劳动者人家。安平街13 号就是一个不小的院子,住入了七八户人家。我家的房屋在院子最里边,两套连排,各开各的门,面积同样大——大屋是里间,15 平方米左右;小屋是外间,12 平方米左右。各家还有三米左右的“门斗”。北方冬季寒冷,“门斗”主要起挡风作用。
我就出生在那个起先的家里。听我母亲讲,是私人接产士到家中将我接生下来的。当年的哈尔滨,有不少私家诊所,都有接生的能力。一般劳动者人家的母亲们,若怀孕情况正常,几乎全在家里生孩子,可省不少钱。
我能记得的小时候的事非常有限,无非以下几件:
某年春节前,我父亲的单位——东北建筑工程公司慰问职工家属,我母亲参加了慰问会,带回了一些奶糖,估计有两斤。母亲给了我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每人一块,之后将糖藏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奶糖,那种好滋味对我产生了巨大的诱惑,一发现母亲藏糖的地方,经常偷吃。结果到春节时,糖少了一小半。弟弟妹妹都骂我“馋鬼”,母亲却没太严厉地斥责我,只不过叹口气,不满地说:“你呀,老二呀,别忘了你也是当哥哥的呀,家有好吃的东西不先想着弟弟妹妹,对吗?”
我羞愧无比,主动提出只分给我几块就行了。
从那一天起,我有了自己也是哥哥的意识,在手足之间,吃的,穿的,哥哥理应让着弟弟妹妹。
那一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
我上二年级那一年,某日早上,母亲和我们吃早饭时,听到一声巨响,我家一根主梁断了,锐利的断角戳在桌面上。那日风大,将隔院人家高耸的砖烟囱刮倒了,砸在我家房顶上。如果断了的大梁戳在我家任何一个人身上,肯定当场毙命无疑。那真是险而万幸之事!
母亲和我们惊魂甫定之后,居然心生出一种暗喜来。
为什么呢?
因为我家住在那个房屋里已十余年了。那房屋本是俄国人建来给替他们养牛马和看院子、做杂务的佣人们住的,品质很差,十余年后已经严重下沉了。那种房子,如果经常维修,估计情况会好一些。可父亲常年在大西北,母亲是女人,哥哥刚上中学,家里也没个能修房子的人啊。所以,我们的家已门不像门、窗不像窗,夏天漏雨,冬天透风了。墙皮也酥了,成片成片地往下掉。窗子只有一半在地面以上了,白天只能照入一会儿阳光。过了那一会儿,就得开着灯,否则屋里很黑。
母亲竟然对哥哥说:“也许,坏事可以变成好事呢!”
哥哥不解,我们更不解了。
母亲又说:“咱们的家现在成了危房了,我这就去找你们爸爸单位的驻哈办事处,要求帮助咱家换一处房子住。老大,你上午千万别离开家,房子一旦摇晃,立刻带领你弟弟妹妹们往外逃!”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日。哥哥原本是要到学校去参加什么活动的,听了母亲的话,哥哥“嗯”了一声。
母亲梳了梳头发,拍拍身上的尘土,匆匆走出去了。我家谁都没吃完那顿早饭。
哥哥命我们穿好衣服和鞋,与他聚在门口,随时准备往外跑。
中午时分,母亲回来了,说驻哈办事处已经摘牌了,撤到西北去了。她得接着去找区政府,因为放心不下家里的情况,先回来看看。母亲说完,喝了几口水,又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