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我一直在写生命进化的那种愿望

作者: 梁晓声 张英

作为2022年新春大剧,《人世间》以现实笔触,回溯新中国五十年来的百姓生活史,通过中国北方城市里一个平民社区“光字片”周家三兄妹的生活轨迹为故事脉络,多角度、多方位、多层次地描写了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百姓生活的跌宕起伏,呈现了一部中国式家庭变迁的生活史诗。

这部电视剧是根据梁晓声获得“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的长篇小说《人世间》改编的,长达58集。电视剧项目由腾讯影业等发起,李路执导,王海鸽和儿子王大鸥任编剧,雷佳音、辛柏青、宋佳、殷桃等领衔主演。

小说《人世间》,分上、中、下三卷共115万字,六十岁的梁晓声初稿写了五年,又修改了三年,靠手握铅笔一共写了八年,才创作完成。

五年写成《人世间》

张英:小说《人世间》里会有哪些时代印记呢?

梁晓声:小说家应该成为时代的文学性的书记员,这是我的文学理念之一。一路写来,我渐渐意识到:一个时代过去了,一个时代开始了,时代和时代之间不可能像打隔断墙那样截然分开。前一个时代与后一个时代,总会或多或少地发生现象、问题、矛盾的部分重叠。诚如我们常说的,旧的问题、矛盾遗留下来,尚未完全解决,发展中的新问题、矛盾接踵而来。二者彼此交融,纵横交错,中国各方面的发展成果都得来不易。如果要将发展成果讲足,最有说服力的方法是比较。既要同别国进行横向的比较,也要同自己的从前进行纵向的比较。在这种比较中,民间的实际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尤其具有说服力。

于是,我就想写一部年代跨度较长的小说,尽可能广泛地通过人物关系描绘各阶层之间的亲疏冷暖,从民间角度反映中国近五十年来的发展图景。

张英:《人世间》最初是源于什么样的考虑?

梁晓声:在和好朋友交流时,我说想写一部超大超长的长篇小说。结果没想到朋友提醒我:不要写那么长,最好写二三十万字,好定价、好销售。你写那么长的小说,今天这个快节奏的时代,人都没有了耐心,谁出谁买谁看?

我年纪这样大,还想着我这本书应该怎样写、人们到底喜欢看什么、能多印多少册、多得多少稿费?那也太悲催了。我不愿这样去迎合市场,只想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我写了这么长时间,快写了一辈子了。好好写一部作品,向文学致敬。文学影响过我,相信它也会影响别人。

张英:《人世间》可以看出近五十年来中国社会的发展变化。那时候买东西还要有各种各样的票证。

梁晓声:这种生活并非城市最困难家庭独有,而是当时普遍现象。现在普通饭店的任何一桌饭菜,过去北方家庭春节也都几乎吃不到。1990年,我在北京家里第一次洗到了热水澡。中国社会发展变化之大,不回头比较,印象是不够深刻的。因此,我想将从前的事讲给年轻人听,让他们知道从前的中国是什么样子的。

1997年,我就有了写这本书的想法,想要写一部有年代感的作品,探讨这几十年中国老百姓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一直酝酿到2010年的时候,开始有一些人物在头脑中产生出来了。这本书写了三年,那三年确实很苦,用笔用稿纸写,400格的稿纸写在框内,每个标点都标得很清楚。

我写《人世间》的时候案头会有一些书,帮助我回忆70年代有哪些事,哪一年出现什么情况,比如深圳哪一年开始划为特区的,哪一年明星走穴开始盛行的,我要相对把握准确一些,有这样的书籍,比如说我们在70年代、80年代的工作和生活,就拿来参考一下。

中国百姓的平民史诗,记录五十年中国社会沧桑巨变,普通人的生活才是真正的人世间。

哈尔滨的大杂院

张英:您是出生在哈尔滨道里区安平街13号,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在自传体散文《似梦人生》中看到您这样描述自己的家庭:“母亲也是文盲。外祖父读过几年私塾,是东北某农村解放前农民称为‘识文断字’的人。”后来,北大荒的知青经历,及至1977年,您于复旦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命运才算彻底改变。

梁晓声:我出生在一个生活贫困的大家庭。父亲是哈尔滨一家建筑公司的三级抹灰工,母亲没有正式工作。家里共有五个孩子,我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家七口全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养活,日子过得非常困难。我在长篇小说《人世间》中,写到了我笔下虚构的人物,就写到了糟糕的邻里关系。要结婚,在自家的房屋旁再盖出一个小小的偏房,可能就会影响邻里关系。哪怕你挡住一点儿阳光,邻里以为你多占了一点儿地方,这种情况都是有的。

那个年代有那个年代的邻里矛盾,但是主体可能是,越是底层人家多的院落,越会体现出一种抱团取暖的状态。每一户人家,在日常生活中会短缺很多东西,可能随时要借东西。

好在院子里边会有叔叔们,他们通情达理,都是为人正直,富有威望。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他们会使很多生活里的矛盾和恩怨,通过民间的方式化解了。

北方的大杂院,之所以加一个“大”字,怎么也要在六七户人家以上。我家住的这几条街的名字光仁街、光义街、光礼街……连起来就是孔子所说的“仁义礼智信”。不知道当年是谁起的街名,这个起名的人一定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有着很深的了解。

我经常早上起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家中小小的房子里边有一个炉子,炉子上面有一口大锅,大锅里煮的米,还不能煮熟,还得把火压上,因为火很旺的话会失火的。我起来第一件事把火捅旺,把粥煮熟。

我那个时候只不过小学四年级,床上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北方的炉子要不断加煤,加煤要把锅端起来,我端不动锅的,端起来就靠在腹部,你放下锅的时候,突然发现衣服全黑了,但没有衣服可以换,除了过节之类没有第二套衣服,穿在身上的衣服是最体面能上学的那一件。

因为父亲在我小学读五年级时,就到大西北去工作了,家里五个孩子,他是建筑工人,他挣的工资又不高,比如说五级瓦工,能寄给家里也只不过四十几元钱。我从读小学,母亲一到我开学就让我找街道去写申请报告,还要请哥哥写申请免费,还要享受助学金。

实际上我小学是“逃学鬼”,就是经常不上学。不上学到什么程度呢?北方的冬天天亮得很晚,我的母亲应该是六点多钟就出门工作了,她当时为了挣十几元钱去做临时工。我的哥哥七点多钟就上学去了,他一直是学校的好学生,大我六岁。

我读初一的时候,家里的情况好一点儿了。哥哥那个时候考上大学了,家里的生活也相对稳定了一点。没想到哥哥上唐山铁道学院,大学第一学期,就患了精神病。

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家,又有一个精神病人,他半夜出去要找“敌人”,拦也拦不住,我和母亲冬天的时候就陪着他,敲开一些人家的门,还要赔礼道歉,那种局面,非常尴尬。最后,我们学校知道我已经不能正常上学了。

张英:曾经在《我的小学》里读到您说:“我想挣钱,贴补家用。我捡过煤核,扒过树皮,拉过小号,最后老师找我谈话,你中学没毕业怎么办?母亲也是这个意思,最后我想考哈尔滨的师范学校,将来做一名语文老师,但是这个理想没有实现,后来就当知识青年下乡了。”

梁晓声:我们大多数人就是那样成长起来的,写到童年和少年,必然写到贫穷。我认为,对于身为教师者,最不应该的,便是以贫富来对待学生。我的班主任老师嫌贫爱富。但再困难的日子,也有快乐和安慰。母亲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经常给五个孩子讲故事。母亲讲的那些故事,还有附近的书摊上的小人书、连环画,将文学的种子、讲故事的能力,埋在了我的意识里。

张英:1974年,初中毕业,您就下乡当知识青年,到了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插队。

梁晓声:我为什么下乡?上山下乡当知青,参加劳动每月有工资,而且工资很高,能有42元。什么概念?当时我父亲每个月才给家里寄40元。我一下乡能挣42元,当年可以养家糊口,养活好几口人。所以当时,我每个月给家里寄20元,再苦再累,我的选择无怨无悔。因为我们是寒带地区,有寒带补贴,一般知青挣32元,知青中有团部知青,或者做参谋、做干事,师部知青,甚至有副团长、参谋长,有兵团总部的,他们经常坐着吉普车下来的,虽然身份、职位不同,但关键的一点,工资都一样,差别不大。

为人正直一辈子

张英:《人世间》里的主人公周秉昆,是以您的弟弟为原型写的吗?

梁晓声:周秉昆是酱油厂的工人,我小弟弟就是酱油厂的工人,他退休也是拿着酱油厂的退休工资,他在工作中也犯过错误,由于失误跑了两吨酱油,后来他人了党,还做了纪委书记。工友这个群体的故事,在许多作品中被边缘化了,几乎很少有关于他们的故事。

小弟弟看过小说《人世间》,也很好奇电视剧《人世间》会怎么拍自己的经历和故事。但很可惜,小弟弟去世的时候,电视剧还在后期制作,没有完成。原本期待弟弟能看到电视剧,却未能如愿。

张英:从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文学部从事编辑工作,那时您只有一间11平方米的单身宿舍。

梁晓声:就房子这事,我1976年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住的那个宿舍只有11.7平方米,一直住到1989年我被调到儿童电影制片厂,搬了一次家,房子由11.7平方米变为13.7平方米,增加了两平方米,一直住到2002年。

张英:刚刚过去的2021年,对您来说,是很难过的一年。

梁晓声:先是小弟弟、小弟妹去世,接着是三弟妹去世。除了人生别离的痛苦和悲伤外,一边忙着写作,一边还要尽我所能,想方设法去帮助这几个家庭,解决生活困难,过好日子。周家三个孩子身上的特质,我身上都有一些。我和我的知青朋友们,则像《人世间》里的大哥周秉义。比如周秉昆和他哥们儿之间的友谊,就和我做知青时对朋友们的感情一样,面对知青朋友的祸福命运,我能做到挺身而出。周秉义身上的理性,是我后来逐渐学习得来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自己也慢慢成熟一些,还有周蓉身上的特立独行,也是我所喜欢的。

我的写作,是一场与自己的对话。当我写到周秉昆挺身而出的时候,我就会问自己:你相信人就应该这样做吗?你现在还能做到这样吗?你仍认为这样做是对的、值得的吗?虽然我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以我的人生经历来看,我认为周秉昆这样做是对的,只有我自己相信了,我的故事才会自然而然地写出来。

张英:写作《人世间》也是自己内心世界的一次梳理。

梁晓声:我认为没有作家能够仅凭经验和技巧,就把自己并不相信的价值观写出来,能写出来的,一定都是发自内心的表达。我一直有个愿望,就是通过书写人物命运的种种变迁,来反映大时代的演进过程。一个人和城市的关系,主要是在他童年少年时的经历和印象,回忆起来更有感情。对我来说,故乡哈尔滨每个建筑、每个街道都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人世间》用文字为家乡人画了一组群像。我既写人在现实中是怎样的,也写人在现实中应该怎样。通过“应该怎样”,体现现实主义亦应具有的温度,寄托我对人本身的理想。

张英:我感觉《人世间》也是和年轻人的一次对话。

梁晓声:我期待《人世间》能给当下年轻人带来两方面思考:一是关于善的教育;二是帮助当代青年补上对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历史认知。对上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的中国,现在的年轻人所知甚少。他们应该跨过认知上的盲区,了解父母那一代人的经历。他们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们怎么看待利益、友情、亲情的关系。

如果我们中国人只剩下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钱的话,那么我们14亿人的绝大多数的那种痛苦,谁都安慰不了。

我看《动物世界》,我就在想,人和动物究竟有啥区别?区别就在于动物为了活着一定要捕食,来满足胃肠的活动。我们人类除了温饱生存,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情,我们还可以相信除了金钱以外的另外一些事情。所以这样一想,唯金钱论是一个向下的问题,不是一个向上的人生。连小说的主人公周秉昆的境界都不如,也不如那个一心想去农村支教的蔡晓光。

我小的时候,家里那么穷,日子的光色那么灰暗,我为什么还读书?因为书里有温度,有美好的人性,美好的亲情、友情、爱情,哪怕愁苦,但是是真实的生活,读这样的作品才感觉到文学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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