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法国〕西尔万·泰松 李宬悉

湖0

20天

湖边的小木屋冒着烟。皮奥特早上九点睁开眼。在十一月的森林里,早上无须着急起床。在温暖的床和冰冷的林间草地之间,身体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人体内部的机能会让人尽可能长时间地保持睡眠。心理上的冬眠。那些在西伯利亚的寒冬中睡在火炉旁的人会理解的。

还要坚持二十天。相比起他已经在这里度过的一万四千多天而言,要达到这个目标并不难。但是皮奥特醒来时明白,二十天的迫不及待对他来说比四十年的忍耐要沉重得多。他看了一眼外面:结了冰的窗玻璃,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天空,一动不动的森林,没有一丝风。钉在小木屋前冷杉树上的温度表上显示的是-27℃。寒冷最首要的迹象便是安静。皮奥特起床,小心地记下日期——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三日。他把他的日历看得和命一样重要。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他能活下去,靠的就是他记日期的习惯。每天早晨,在往炉子里放柴火之前,他总会用很小的字写下当天的日期。这是他的一个仪式,林中一日的组成部分。将癖好发展成习惯,时间就这样从早晨打发到夜晚。在森林中,自律和刀一样重要,而知晓日期是尊严的表现。在监狱里,那些不记日子的家伙比其他人更容易发疯。皮奥特的日历第一行写的是一九五六年二月二十九日。

只剩二十天了。他得守住规矩,加倍集中精力:死神有时候会在看上去最安全的小道上给你致命一击。之前储存的柴火快用完了,于是他砍了能烧二十天的柴,用了一整根树干。他叠穿着两层羊毛衫,锯起了冷杉树。在–27℃的天气下干活,两层羊毛衫足够保暖了。只有那些懒惰的人才会因为寒冷而退缩。过了–30℃的坎,就得再穿一件外套。在生命中,总有一个又一个坎。

然后他回屋喝茶。他用匕首挖出干茶砖上的茶叶,把开水倒进金属杯,水中一条条像鱼一样的茶叶膨胀了起来。他一边烫着自己的嘴唇,一边翻看桌上放着的书。他一共有八本书。六本进步出版社出版的大仲马,一本俄罗斯狩猎武器图册,还有一本克努特·汉姆森的《潘》俄文版首版的精装本。皮奥特很喜欢这句话:“……因为我属于森林和孤独。”他在他的门梁上用刀刻下了这句话。这样一来,那几个愿意来拜访他的人就明白了。

他透过窗玻璃凝望外面的湖,一条丝缎在两岸之间穿过。他回忆起他参加过的一场宴会,那时他二十岁,刚刚打完仗。宴会在军官食堂举办,他当时还在服役。那里的桌布和这里的一样:一尘不染,光滑得无可指摘。只不过在这里,在湖边的桌旁,几乎没有宾客,就算有客人来,也不会停留太久。

晚上,在去打水的路上,他看见沙地上有熊的足迹。

19天

他在温暖的被窝里想着昨夜的脚印。野兽一般不会接近小木屋。在这个季节,大自然即将进入冬天,熊也马上要进入冬眠。这头熊应该已经在湖滩游荡很久了:沙地上满是足印。可能它是闻到了火腿的气味——那是帕维尔上个星期从镇里带过来的火腿。

狗并没有叫!有时候狗会把熊当成朋友,在熊接近的时候不但不叫,反而会兴奋地钻进它厚厚的毛里,在毛缝中乱舔。

十一点左右有一阵嗡嗡的响声。远处有一艘船开过,可能是渔船。四十年来,皮奥特已经养成习惯——只要听到一点儿发动机的声音,他就会守在门口,不论当时正在干什么,他都会停下来观望。树木遮蔽下的生活过于枯燥,让人的注意力很难不被远处擦过水面的船只吸引。

住在湖周围的每个人都认识皮奥特,他们给他起了个外号——“森林老人”。没人记得他是什么时候住进森林里的。船只一般不会绕路行驶,但是渔夫经常来隐居的皮奥特这里做客,给他带罐装食物、子弹、收音机用的电池,讲讲最近的新闻。作为交换,皮奥特会毫不吝啬地给他们自己靠捕猎得到的肉、腌鱼、用整个夏天来装满的整瓶浆果,或者让他们来烤火取暖。暴风雪来的时候,他们在他那里躲避。向导们在他家里总是不缺吃,不缺喝,哪怕大风让他们三天都出不了门。火灾那年,护林员们在他的房子里待了两个星期,观察火势,那期间他好心地给他们提供了伙食。他要是出门去林子里打猎,也从不关门,以备有人登门造访。他不怕有小偷:北方针叶林里可容不下寄生虫。

帕维尔是所有客人里最忠实的。他是渔夫,住在佩特罗娜镇,去皮奥特那里走路需要五天,开船要五个小时。他时不时会来看看他“树林深处的朋友”。皮奥特常拜托他买工具或者食物,等他送过来可能要等两个月。

“我不知道我啥时候能再来。”帕维尔说。

“无所谓,我不着急。”皮奥特说。

“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前三十五年是最难的,之后就习惯了。”

18天

这里的白天很美,太阳把山坡照得亮亮的。皮奥特虔诚地看了几千次日落。如果天堂是留给那些懂得凝视世间美好事物的人,他一定能有一席之地。如果不是这样,他相信自己一定会下地狱。

透过两扇窗玻璃,皮奥特能看到如画的景象。离小木屋一百米远,黑松林在湖边逐渐枯萎。从窗户的一个破洞向外看,弯月形的乱石滩向北方延伸,被沙层掩护。巨大的水面消融在浓雾之中,一座座山峰像耙子一般守护着地平线。

夏天,常有游客来乘小汽艇绕湖兜风,然后用接下来的八天走完五百公里的河岸。等他们发现皮奥特的港湾,他空地上的小木屋,森林外围的岸边岩石,他们就想在这儿露营。皮奥特会招待他们,和孩子们一起玩,教他们采蓝莓。第二天,孩子们会因为要和他告别而哭泣。这个老头和孩子们建立感情就像和狗建立感情一样迅速。

三天前,他开枪打死了一只驼鹿。他花了半个上午把它大卸八块。中午,他回到屋里喝茶,透过水沸时的蒸汽凝望湖景:天空和水面形成了两面向地平线倾斜的镜子,那里的山脊让它们无法交汇。

十八天。生命中的括号能如此轻易地合上吗?他该做什么?烧了木屋?继续住在这儿?搬到镇里?他还能重新习惯其他人吗?

晚上去取柴火的路上,他看到了熊。它在水边转来转去。狗没有叫。皮奥特骂了两句,跑去找他的猎枪。他手拿武器出门的时候,熊已经不见踪影。

17天

他砍了柴,钉牢了一块松动的屋顶盖板,磨快了他的工具,读了一段汉姆森的小说,补了他的渔网,从湖里汲了水,给他的包打上补丁,用上一季度的报纸卷了根烟。这就是他四十年来的生活,它由一系列维持生命的动作组成。用不了多久,他就自由了,西伯利亚的阳光会把世界照耀得更加美好。今天没有看到熊,但他仍然一整天都把枪挂在肩上。

16天

温度又下降了。黑颈雁成群飞过。十点的时候下了第一场雪,到中午时分,雪地上已经布满了熊的脚印。这个坏蛋大概在找冬天的藏身之处。“你估计也感觉到了,住在这里的人马上就要走了。”皮奥特望着森林边缘说道。他得修一下他的捕兽器。

15天

他一整天都在木屋里,因为外面……冰冷的风。

14天

夜里,他做了个噩梦。梦里,他在托木斯克(托木斯克是俄罗斯联邦城市之一,位于西西伯利亚平原东南部)的一间牢房里,头顶的毛玻璃天窗滤过的光线湿漉漉的,墙角爬着一只蜘蛛。门开了,一个狱官出现,吐出这样一句话:“你用了四十年。”门关上的那一刻,皮奥特惊醒了。

他花了一整天时间修理三年前坏了的捕兽器。那个秋天,皮奥特出门去森林打猎。在小木屋附近,有一头将近两百五十公斤的熊踩进捕兽器,拼命挣扎,把弹簧都扭弯了,最后筋疲力尽而死。那之后,皮奥特便把捕兽器收了起来,只用枪打熊。

可是这头熊把狗给迷惑住了。它到处转悠,反反复复出现在附近,湖滩沙地上布满了它的足迹——它在酝酿坏事呢。只剩几天就要结束了,皮奥特容不得半点差池。

13天

天气转暖了点儿。天刚露微光,皮奥特就去沙坡脚下放渔网。划船到那里要半个小时,不过,辛苦是值得的,因为那里从来不缺鱼。这一天是危险的,因为倒数日的数字是“13”。不能冒险。他坐在船板上,拿着一页印着七月份电视栏目表的报纸点了根烟,用戴着手套的手抚摸着凹凸不平的铝制船体。他带着步枪、刀、书籍和望远镜,小船便是他的朋友。这只船已经慷慨地为他服务四十年了。他在船上感觉很好,常常低声和它讲话。林中的隐居生活让他对世界有了一种特殊的理解。他相信任何物体都有着无形的生命力,自然法则里充满了符号,物质世界建立在神秘的秩序之上,动物、植物知晓远古的秘密。在他的世界乐谱里,哪怕再微小的事——鸟的飞行、蛇的沙沙声、浪潮的节奏——都是宇宙向大自然发来的信号,为的是传达给能读懂的人。至于人类,也包括帕维尔那家伙,不过是些机器,是臣服于自身情感的可悲奴隶,神智被欲望蒙蔽,被自己制定的法律囚禁。这些机器还时不时要保养,不然下颌骨就会萎缩。在他的一生中,他和他的船聊的天比和自己的同类要多。他用力划向小屋的方向。晚上他会回来拉起渔网。

他回忆起他是如何住进森林里的。一九五六年……他此刻在这里,离托木斯克两千公里远……他想起他为了能住进小屋和猎场看守漫长的讨价还价;面对提问编造的一系列回答;在保护区负责人面前出示的假文件;修补那小破房子花的几个月时间;还有他乘坐汽艇来来回回运送必需品的旅行……

炉子噼啪作响,水在上面热着,狗沉睡在一边;斧头立在劈开的柴上,刀搁在门槛,步枪挂在门柱上。皮奥特躺在床上,盯着屋顶的圆木。就在这时,渔网在冰冷的水中漂浮,鱼儿刚刚死亡。鱼肉会给他继续活下去的能量,一切都处于平衡之中。小木屋里的生活就有如微缩版的宇宙,而这宇宙既不会膨胀,也不会变得混乱,一切都是有秩序的。

他起来往炉子里扔了块柴火。每次他都会仔细检查柴火,因为他不想烧死里面的虫子。他总是要敲一敲木头,把里面的蛀虫敲出来,然后才把木头送进地狱。在外面砍柴的时候,如果他不小心弄死了一只甲虫,或者撞上了蚂蚁窝,他都会很自责。杀死驼鹿、宰一头熊或者诱捕一只貂都不会这么触动他的情感,但是那些小虫子,这些小动物像一节一节的珠宝,表面发着闪亮的漆光,带着花边,如此精致。他有时候会抓一些昆虫放进倒扣的杯子里,花几个小时来观察,再把它们放走,从来不伤害它们。这就是他放它们一命的缘由:为了感谢它们的美。

四十年前在托木斯克,皮奥特杀了一个人。

12天

皮奥特养了一只狗,为了让自己不寂寞;有一把猎枪,为了让自己不挨饿;有一把斧头,为了让自己不挨冻。那天,他摸了摸狗,给枪上了油,磨快了斧头。当我们藏身森林里,忘记一切野心时,生活便一点也不复杂。

11天

有一段时间,他犹豫着是否要写日记。这么多年,这里会发生什么值得记录下来的事情?那些隐居起来写作的人心中都有一团火,而皮奥特心里没有火。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他杀死那个军官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这是一场毫无动机、毫无理由的犯罪。打仗的时候,皮奥特在格拉诺夫中尉手下服役。他在波美拉尼亚前线度过了他的二十岁生日——一九四五年三月,他与波兰士兵一起在什切青湾作战。十年后,他在大学附近的一条街上偶遇了中尉。他俩买了两瓶酒,在中尉家喝得大醉。半夜的时候,他又去小卖部买了第三瓶。他俩很快就喝完了,比头两瓶喝得还要快。屋子里暖和得过头了,皮奥特闻着空气里飘着的香肠味儿有点受不了。中尉聊着他刚买的拉达汽车,他那两个被机电大学录取的女儿,他的别墅和旁边的菜园,还有他在列宁格勒的假期。皮奥特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战争结束后他就一直住在母亲的房子里,要么睡在厨房,要么睡在警察局的醒酒房。工地的头儿看他可怜,雇他当修路工人,但他连续干活从来没能超过三天。中尉继续自我感觉良好地炫耀着,期间他老婆从卧室里出来了三次,骂她的男人,让皮奥特快走。她穿着睡袍,头发金黄,身材肥胖。皮奥特拿起酒瓶,甩向她的脸。那个女人倒下了。中尉一记无力的右勾拳打在了他的下巴上,两个人在地上扭作一团。皮奥特拿出他的刀,像杀一条梭鱼一样,从上到下剖进中尉柔软的下腹,又回刀向上划到腹腔的神经丛。然后他用中尉晕过去的妻子的睡袍擦干了刀刃上的血,拿着只剩到瓶底的那点酒走上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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