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
作者: 凌峰
1
剧团大院的拆迁工作进展得很快,前后只用了五天时间。老旧的三层办公楼,新修的二层宿舍,青砖青瓦矗立了大半个世纪的小剧场,全在三台轰隆隆的装载机和两台咯吱吱的挖掘机下化为废墟,又被十多辆橘黄色、高大威猛、喘着粗气的翻斗车有序地运了出去。第六天,也就是拆迁队计划好的最后一天——拆除小剧场后边的三间瓦房,清理剩余的残砖破瓦,平整拆除后的施工现场,这项工作就算圆满完成了。可就在第六天清晨,当浩浩荡荡的机械化拆迁队进入施工现场后,眼前的一幕却让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三间古青色旧瓦房前铺着一块一席见方的红地毯,地毯边围坐着七八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老人们眼前摆放着唱戏的家当,板鼓、大锣、小锣、扬琴……应有尽有。看拆迁队到了,敲鼓的老者扬起手中筷子粗的鼓槌,朝天一晃,然后落到鼓面上,鼓面发出清脆的“嘚儿”声。接着,老者的鼓槌越敲越快,如同哪吒脚下的一对风火轮,在碗口大的鼓面中间那块不到酒瓶盖大的鼓点上滚动着。鼓面发出响亮、急促的鼓点声。继而铙钹、铰子、大锣、小锣同时敲击。一时间,拆迁现场被火爆震耳的鼓乐声覆盖了。铿锵有力的鼓乐声一会儿如疾风骤雨,一会儿又似万马奔腾。鼓乐巨大的回声在空地周围的楼房间不管不顾,横冲直撞。那些刚上班、才起床不久的人们纷纷从楼层窗户里伸出脑袋,惊愕的目光聚集成一道光束,齐刷刷投射到了三间旧瓦房前的红色地毯上。地毯上的老人们丝毫不为大家的目光所动,他们目不斜视,凝神静气、全神贯注地演奏着。鼓乐声持续了三四分钟,接着融进了板胡、二胡、大提琴、笛子等管弦乐。有了管弦乐的加入,乐曲变得柔和了一些,悠扬了一些。再到后面,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操起一柄唢呐,双目圆睁,腮帮子鼓成两个大包,半眯着眼睛吹起来。唢呐声响起,乐曲一下子悲苦起来,如泣如诉,让人一下子联想到人死后送葬的场景。其实,老人此刻演奏的正是哀乐,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哀乐,是古老的大秦腔中有名的祭灵曲——《柳青娘》。
魏艳娜是接到文化局领导的电话后赶来的。那会儿她正在睡梦中和一位长相英俊的少年幽会。少年明显比自己要小很多,但他身材魁梧、气宇轩昂,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初恋?像故人?她说不上来。少年刚把她拥入怀中,两只手在她身上不安分地撩动时,电话响了。惊醒后的那一刻她真想摔碎手机,可一看屏幕——张局长,她连忙坐起身子,重重地咳了两声,然后又“哦啊”了几声,确保嗓音正常后才接通了电话。
“魏团长,你快去施工现场看看,拆迁队打电话说现场有一伙人阻拦拆迁,没办法施工。”
“好好好,我这就去。”
挂了电话,魏艳娜的心嗵嗵地狂跳起来。她刚才还有点迷糊,这会儿一下子清醒了。又出啥事了?她穿好衣服,草草地洗漱了一把,连妆都没来得及化就开车往工地上跑。魏艳娜边开车边纳闷,是谁这么大胆,胆敢阻拦拆迁队,而且还是一伙人?快到工地时,魏艳娜脑中灵光一闪,猜出来了,是老刘,一定是他。魏艳娜一想到老刘,心又变得焦躁不安起来。老刘虽说不是剧团编制内的人,可他却是剧团多少年来谁都不敢惹的主,算是个真正的“混世魔王”。老团长退休时专门叮嘱过她,将来剧团不管发展到啥情况,后院的三间瓦房要留着,房子里住的人谁都别惹,只要他有要求,能满足尽量满足。团长的话魏艳娜明白,可老刘是从啥时候起住进后院的,魏艳娜不清楚。她只记得,从她十八岁进剧团时,老刘就已经是后院的主人了。老刘身材魁梧,赤红面貌,大脑袋,一年四季剃个光头,从来都不戴帽子,看起来很健康,也不显老。有人说老刘已经七十多了,可看起来连六十都不到,和魏艳娜刚进剧团时没多大变化。
老刘的故事魏艳娜听师傅简单说过,师傅说老刘是解放前秦州最大的秦腔剧社——大秦社最后一位班主的后人。新中国成立后剧社解散了,剧社大院被没收充公。后来政府要成立秦州秦腔剧团,就将单位定在了剧社大院,在原基础上进行了建修,其他的房屋都被拆除重建了,就保留了后面的小剧场和剧场后院的三间房子。那三间房子原本是要拆除的,可当时老班主一家没地方去,便一直在后院住着。师傅进剧团的时候老班主已经去世,就剩老刘夫妇和一对儿女。师傅说老刘是老派演员,有实力,会排戏,剧团成立之初没人才,就特聘他做导演,剧团现存的好多传统剧都出自他手。可有一点,老刘脾气不好,人高傲,动不动就和领导吵架,一吵架就说这剧团大院是他们家的,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领导将此事反映给上面,上面来人找他谈话,他不但不认错,还和人家吵,最后被剧团彻底开除了。按照上面的意思,老刘开除后要搬出剧团,可往哪搬?没地方去。大家心里明白,整个剧团都是人家的祖业,祖业被占,人还要被赶出去,这事确实不好办,也没人敢办,只好让他们一家继续在后院住着。老刘离开剧团后靠走江湖敲鼓为生,养活着一家老小,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不过,他在江湖上的名气还是挺大的,秦腔界的人都知道这位像黄药师般内功高深却性格怪异的老头“刘打鼓”。那些年老刘常年在外,剧团人平日里只看见他的老婆和一双儿女在大院里出出进进,可他们从来都不沾戏,也不和剧团人来往。听人说老刘有过让儿女学戏的想法,可老婆死活不肯。老婆给老刘放出狠话,如果让娃娃跟上学戏,她就一头撞死。老刘的两个娃娃后来都争气,双双考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儿子结婚那年,老刘的老婆从后院搬出去和儿子住,可老刘不搬。老刘说:“这是我们家的祖业,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后来老刘年纪大了,跑不动江湖了,就一个人在后院住着,天气好的时候去广场自乐班敲敲鼓,打打锣,天气不好的时候就一个人在家窝着,从没见他和团里谁来往过。老刘虽然不和团里来往,但他始终是剧团的一分子,这是历任领导传下来的共识。后院的水电费,多少年都由剧团承担。团里冬天分煤,后院总要先分一大堆,团长还派人给搬进去,码放整齐。团长常说:“这么大个剧团,还养活不了一位老前辈。”
魏艳娜将车子停在工地门口,刚一开车门,就听到了施工现场悦耳的秦腔声。她顺着被大型机械碾压得面目全非的水泥路往进走,两边的翻斗车排成了一行长长的纵队。魏艳娜进施工现场时,三间旧瓦房前的红地毯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清唱《祭灵》。老人的年纪大了,气息有点跟不上,但韵味十足,标准的衰派唱腔,一听就是科班生。红地毯周围围着一群人,他们头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一看就是拆迁队的工人。工人们聚精会神地看着老人的表演,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周围的挖掘机、装载机、翻斗车全都静默着,司机们打开车窗,脑袋一个个挂在窗外,目光全被红地毯吸了过去。
魏艳娜走到乐队跟前,她本来想喊一声叫停的,可这段戏还没有唱完,出于一个戏曲演员对艺术的尊重,她没有喊,也没有叫,默默地站在乐队后面,认真地欣赏起这群老人的表演来。这群老人除了敲鼓的老刘,剩下的她一个也不认识。老刘坐在板鼓跟前,一手拿着鼓槌,一手执着牙子(秦腔打击乐),开始一板三眼,后来一板一眼,光秃的大脑袋随着鼓点的节奏轻微晃动着,赤红的脸面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看不出有任何表情。
一曲唱罢,魏艳娜刚要说话,从外面跑进来一个人。
“魏团长,魏团长,我都等你好久了,你赶紧给说说,让别唱了,我们要施工,你看都耽搁多长时间了,这么多机械工人,耽搁半天就是几万块钱,可真耽搁不起啊!”
来人是拆迁队的队长,魏艳娜之前见过。魏艳娜说:“你先别吵。”
“我不吵不行啊,你看他们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了,看样子是要往中午唱的架势……”
“好了,别吵了!我来说。”魏艳娜大声地怼了拆迁队长一句,拆迁队长止住了声音。魏艳娜将目光转向老刘时,老刘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盯着她看。魏艳娜从老刘的眼神中没有看到怒气、怨气,但她能感觉到,他的眼神是冷漠的,充满了不屑,但又是平和的,一种看透世事后的平和。魏艳娜满面含笑地对老刘说:“刘大爷,您老有啥想法,跟我一个人说,我保证满足您的要求,这地方现在要施工,不安全,咱不唱了,咱回去。”
“回哪去?”老刘冷冷地冒出了三个字。
“嗯……回剧团啊,新建的剧团,您还没去过呢,可大可漂亮了,我给您老专门安排一间房子。”
“一间?一间不行,我这一个大院换你一间房子,你拿我当傻子吗?”
“哦!对了,忘记给您说了,您老的情况我早就给上头反映过了,剧团家属院建成后,也有您老一套房子。”
“我不要一套房子,我要一份剧团的工作。”
“啊!这……”魏艳娜没办法回话了。
“咋?为难了,我今儿个就丑话说当面,这地方是我祖上几代人挣来的,必须有我的一份。我今儿个跟你要一份工作咋了?我们祖上几代人都为秦腔做贡献了,就你们现在唱的剧本,哪一本不是我祖上整理出来的?”
“对对对,您说得对,这事情领导也知道,您老是我们秦州秦腔的传承人,这点谁都不敢否认。”
“我跟你要工作,不是给我要,是给我外孙子要,他是省艺校上过学的,出来没工作,跟团跑。你要是能答应这事,你们爱咋拆就咋拆,如果不答应,你就让他们开挖机把我埋了,埋在这里我踏实。”
“哎呀大爷,看您说笑了,我哪敢埋您啊,您外孙子既是科班生,那咱剧团求之不得,就我刚才说的,剧团有您一间房,家属院的楼房建成后给您再分一套,您外孙子的工作我也答应您,让他尽快来团里报到,您看这下总行了吧?”
老刘抬起头看了一眼天,出了一口长气,转头说:“说话算数。”
魏艳娜笑了,“大爷,看您说的,好歹我也是个团长,当着这么多人说话,肯定算数。好了,您赶紧招呼大爷们收拾家伙什回家,这里就交给施工队了。”
“不!”老刘忽地站起身子,将身上披着的一件泛黄的军大衣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魏艳娜一听老刘说不,刚舒展开的笑容一下子没了,头“嗡”的一声又大了。咋回事?是不是老头又要附加啥条件?
“让我再唱一段戏,最后一段。”老刘面色凝重,将鼓槌给了旁边的一位老人,自己踏上了红地毯。
“敲花音尖板,我唱一段《斩单童》。”
高亢的花音尖板奏响,老刘在地毯中央站成丁字步,双目圆睁,双手抱拳,双肩纵起,一声如雷贯耳的花脸唱腔从喉头飙出:
呼喊一声绑帐外,
不由得豪杰泪下来。
某单人独骑把唐营踩,
直杀得儿郎痛悲哀。
……
老刘这段戏唱得真可谓气势磅礴,气冲霄汉。唱出了豪杰面对死亡,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唱出了大丈夫心中的满腔怨气。这段戏看似悲壮、恓惶,实则豪迈。唱的人痛快,听的人更是痛快。这段戏准确说不是唱出来的,是吼出来的。秦人吼秦腔,这段戏是当之无愧的代表,是经典。
老刘最后一声悲亢的拖腔唱完,施工现场先是鸦雀无声,继而掌声雷动。魏艳娜没有鼓掌,她呆呆地立着,她的眼眶里噙着泪水,和她一样满眼泪花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站在红地毯中央的老刘。老刘唱完后身子没有动,眼角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豆子般下落,他的身子站成了一尊雕塑,久久没有动弹。
2
剧团搬了新家,本来是件大喜的事情,可焦头烂额的魏艳娜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倒有些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感觉。新剧团乔迁的那天上午,大家伙围着市里、局里来的几位领导举行新剧团揭牌仪式。市里的领导讲完话局里的领导讲,局里的领导讲完她来讲,她讲完还有一项议程——放礼炮。礼炮是她提前安排人准备的,正牌的浏阳花炮,一墩二十四响,上天的那种,总共十墩,代表十全十美的意思。十墩礼炮整齐排列在剧团南边的围墙跟前,距办公大楼约有五十米左右。礼炮摆那么远,也是魏艳娜安排的。魏艳娜考虑到那天有领导参加,要是一墩一墩放礼炮,全部放完可能得七八分钟,领导会不耐烦。于是她安排了剧团跑龙套的几个小伙,十墩礼炮同时点燃,为的是节约时间。她害怕礼炮齐鸣声响太大,惊着领导,就安排人摆得远一点,一直摆到了南墙跟前。可没想到,礼炮点燃不到十秒,一墩礼炮忽然射偏了,先是射中了南墙顶的青瓦,然后翻倒在地,朝着办公楼大门前的人群射来。“嗵”一声,第一发礼炮在人群中炸响了。“哎吆”,有人大叫了一声,其他人四散开去。没容大家多想,第二发礼炮又炸开了,接着是第三发……第四发……好在第六发还是第七发的时候,礼炮忽然又转了个方向朝剧团大门口射去。一时间乱炮齐鸣,天上响的,地上炸的,整个大院如同遭遇了恐怖袭击,一时间烟雾缭绕,地动山摇。没有燃尽的礼炮还在“嗵嗵”作响,魏艳娜一头冲进烟雾中,她想看看到底谁被礼炮击中了?伤到没有?经过仔细辨认,是老徐,剧团的大花脸老徐。老徐蹲在院子里,双手捂着脸,嘴里呜咽:“我的眼睛……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