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上线了
作者: 横行胭脂
吃了药后,我将小说稿塞进冰箱,来到李北极的卧室,察看他的睡姿。李北极几乎每天同一个姿势,抱着抱枕,身子呈一个弓形,睡衣卷皱上去,露出白色的后背,被子仅仅捂着胸前部分。李北极睡觉属于那种一觉到天明,天塌地裂都惊不醒的。我拉开被子,替他盖好,顺手关了灯,回到我的卧室。
这是我和李北极离婚的第十个月。要问离婚带来什么改变,我还真回答不出来。我们依然在同一屋檐下,同吃,同住,李北极睡觉不关灯,我每天帮他关灯,至于替他盖被子,已形成年深日久的惯性,和每天检查燃气灶关好了没有一样——如果哪天不检查,我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向自己提问,燃气灶关了吗?与其受反复提问的煎熬,还不如坚持每晚睡前例行公事,将这些烦恼人的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
有一段时间,我的焦虑症比较严重,一天三顿药,用药总量达到二十二片。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盐酸丁螺环酮片、劳拉西泮片、舍曲林胶囊、米氮平片,这些药闯进我的身体,让我整日昏昏沉沉。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放弃家庭的常规检查,每次检查后,我将情况记录在本子上,将本子放在枕头底下。有时,我半夜醒来,惊慌失措地问自己,李北极的灯关了吗?燃气灶关好没有?掏出本子,看到一样一样已落实在案,惶恐之心才安定下来。
离婚三个月,李北极找我交流离婚心得。他说,陈遇遇,离婚没有给我带来一丝兴奋,也没有带来一缕伤感,我是不是太麻木?我说,我也一样,啥感觉也没有,很多人离婚离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我们怎么与很多人不一样呢?
离婚前,我们协议约定,各人没有找到新生活、新方向、新欢之前,不做房产分割,即我们继续合居一室;做夫妻没有缘分,一定要做最好的朋友,所以,以后的生活可以向对方透明化。
离婚第九个月,李北极说,陈遇遇,你得承认你有了变化。我一脸愕然。我说,旁观者清,你讲出来,我看你说得对不对。李北极说,你先自查。我在头脑里鼓捣来鼓捣去,最终交代两条:一是,抑郁症比之前减轻许多;二是,不再做在白色床单上流产的噩梦。李北极补充一点,三是,发朋友圈的恶习变本加厉,每天凌晨发十几条,可以称你为“刷屏一姐”。
李北极接着说,要在过去,我肯定批评你这毛病,现在,我没资格说你,你爱咋咋地,哪天我受不了就删除你。
李北极曾经狠批过我。他认为,整天没完没了地发朋友圈,那是空虚的体现,一个干正事的人哪有时间发朋友圈,一个有品位的人哪有可能发那些皮毛小事。李北极说,一个人的朋友圈是他的第二张脸,无所事事的人才会头上掉根毛都发朋友圈;何况,每天发生在个人身上99%的事情,于别人而言根本毫无意义,你的情感诉求,永远不会在朋友圈得到回应。我反唇相讥,宇宙的尽头一定是公务员吧?公务员多伟大呀,干的全是宇宙大事,哪有时间发朋友圈呢?公务员们哪有时间回应我等蝼蚁之辈!
李北极大学毕业后,招考进西城税务系统,成了令他姐姐骄傲的公务员。李北极的母亲四十九岁意外怀孕,不顾他姐姐李南极拼命反对,执意生下了他。李北极一岁时,父亲车祸身亡。三岁时,母亲突发脑梗,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二十多天,好歹捡回一条命,却因此留下了后遗症。人基本废了,右胳膊右腿偏瘫,走路困难,只能扶着东西慢慢挪动。那年,李南极二十七岁,她的女儿已经六岁,无奈,只得帮衬着拉扯李北极。李南极的夫家在西城算官宦人家,自然不允许李南极带着妈妈和弟弟入住自家,怕损害自家的脸面和形象。李南极被迫与丈夫离了婚,女儿随丈夫生活,离婚不久,前夫家举家迁往北京,女儿从此与她失去了联系。
我和李北极结婚后,至少有三年时间,我们和他母亲及姐姐生活在一起。李南极带着母亲搬出去,是我和李北极闹离婚时的事情。
离婚第十个月,西城的秋天到来了。我发觉李北极删了我微信。那天,家里突然断电,我打电话咨询电管所,对方说欠费所致。我急忙找电卡去办充值,翻箱倒柜,屋子搞得兵荒马乱的,死活找不到,便在微信上问李北极,结果,消息无法发出,一个红色的感叹号赫然出现。李北极出差,人在外地,我只好打他电话,打了十几次,均被挂掉。他发来手机短信,说在开会,不方便接听。
我只好去找李南极。我家所有的东西,李南极都知道位置,哪怕你问一枚小小的缝衣针,李南极也能一口报出在哪个柜子第几格抽屉。至于我家的银行卡密码,全部设置的是李南极的生日。
李南极住得离我们不远,和我们同一小区,她在8号楼,我们在23 号楼。
李南极家的格局和我们家一样,冰箱、电视机、镜子用厚重的绒布罩着,窗户玻璃糊着窗纸,整个房子显得格外逼仄、紧张、阴郁。
婆婆见了我,大喊大叫,你这个坏女人快滚!你想骗我去旅游,想把我从飞机上推下去,我不跟你去旅游,我不跟你去!
李南极赶紧哄,妈,你仔细看看,她是遇遇,不是小苏。
李南极给我解释,前一阵子,有个姓苏的姑娘上门发小传单,宣传西城至南方各省新开发的旅游线路,给妈说要带她出去旅游,妈疑心别人不安好心,加害于她。
婆婆这病一年比一年严重。起初,只是走路不利索,思维还跟得上,后来发展到右手完全拿不住筷子,走路靠人搀扶,又患上老年痴呆症,语无伦次,不能与人正常交流。她每天骂自己的影子,每天被影子气得哭天抢地。她说有个女人学她的样子,她走到哪里都跟着她,还与她对骂。尽管镜子之类的蒙上了布罩,她从一碗水里也看得见影子,从柜子和地板的暗光中也看到影子。她伤心地咒骂影子,用尽各种恶毒语言,她的样子越凶狠,影子的样子越凶狠,她承受不了,左手拿水果刀,在屋子里挥来挥去。她闹将起来,连李北极也无可奈何,唯有南极能哄住她。
南极告诉我,电卡在她这里。我拿了电卡,顺便说起北极删了我微信。南极说她知道。她说,你要加回他微信,必须要顺他的意。我问怎么顺。她说,他嫌你头像太黑。我说,这个不难,我将亮度提高。她说,他嫌你凌晨发朋友圈。我说,他一直抵制我发朋友圈,他可以屏蔽我,不看我的动态,不用删除我嘛。
我和李南极无话不说。我觉得婆婆不像妈,李南极更像妈。李北极也一样,口上叫姐,内心把南极当作妈。南极牺牲自己的幸福换来了北极的成长,北极对南极不仅信任,而且依赖,从我家的银行卡密码可见一斑。南极时常询问我和北极的性生活,暗中还教授我一些房事技巧。她说,要怀上孩子,做爱时,女人可以在臀部垫一个垫子,抬高体位,完事后,别立刻放平姿势,尽量让精液在体内保留时间长一些。换作别人对我说这些,我会羞得满面通红,还会极其反感,但在南极面前,我没有任何禁区。我告诉南极,我和北极一月一次,质量还可以。李南极说,年纪轻轻,一月十几次还说得过去,一月一次,绝对有问题,究竟是他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你们去看看医生吧。我说,应该都没有问题。南极说,考虑过生个孩子吗?我说,这个你问北极去。
当初我和李北极在相亲网站认识,才聊两天,李北极就提出结婚。我说,还没产生爱情就结婚?李北极说,真正的婚姻是从不情愿开始的,不好的婚姻是从爱情开始的。
之前,南极替北极张罗相亲十次加八次,那些女人开口首饰彩礼,闭口房子车子,论及结婚便问谁掌管家庭财政大权。北极说,这辈子哪怕不结婚,也不能找一个替代南极管账本的人。
李北极和我聊天第一天,问我结婚的条件,我一脸蒙×说没有条件,只要有个家,给我家的感觉,其他无所谓。第二天,他和我聊爱好,我聊到文学与写作,他直接线上求婚,我直接应允。第三天,我们线下见面,约定见面地点在钟楼广场。李北极说,我们没交换过照片,完全凭感觉相认,你我若能在人群中认出对方,足以证明良缘天定。我说,钟楼广场人潮汹涌,这个方案有点险。李北极说,超过约定时间三个小时,你到钟楼南边的南山南咖啡店,我预定了9 号桌,我在那里等你。
都说相亲网站上没有优质男女,我们事先都给对方说,要做好想象与真实可能天差地别的心理准备。事实上,我们俩远远出乎彼此的预料,他说我比他想象的好看多了,我觉得他比我想象的帅气多了。我们最终在南山南咖啡馆见的面。我告诉李北极,我将广场的男人们瞅了个遍,有十来个疑似李北极,我一一搭讪,问他们,你是李先生吗?有五六个说不是,有两个说我神经病,有几个警惕性极高,捂住衣兜,快速逃离。李北极哈哈大笑。他花两个小时在人群中寻找有文艺范儿的女性,没发现一个疑似约会对象,另外一个小时他懒得再找,买了几包鸽子食粮,在广场上喂鸽子。见面顶多一刻钟光景,李北极接到他姐的电话,他说家里有点事,必须赶回去。我和他一起出咖啡馆,在门口道别,他对我说,有些女人光知道香奈儿、纪梵希,我得找一个知道村上春树、川端康成的女人结婚,而你恰好和我谈及村上春树、川端康成,我很满意。
第四天,李北极带我见他的家人。婆婆问我是谁,我说,你儿子李北极的女朋友。婆婆骂我狐狸精。李南极把我拉到厨房,给我说,你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们不能隐瞒你,如果你决定嫁给北极,你得考虑好。我说,我没什么顾虑,你们家挺热闹,有家的气氛,我本身怕孤独。
第五天,我们领证,我直接搬进李家。
我有父母亲,等于没有,结婚不用给他们打招呼。我打小便由母亲带着我,她私会各种男人也带着我。为了讨好那些男人,母亲逼我喊他们爸爸,还不允许我告诉任何人。小时候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活过20 岁。母亲和父亲一起做生意,在西城康复路批发市场有个摊位,他们从广州批发衣服回来,再转手批发给西北地区的零售商。那些年生意很不错,母亲经常坐飞机去广州采购衣服,认识了张总王总很多总,家庭变得不再宁静。父亲也不闲着,在批发市场搭上好几个妇女,领到家中寻欢作乐。母亲懒得理会。他们各自玩各自的。母亲认为我小,不懂事,当着我的面和那些男人做爱。玩了几年,父亲的一个女人生下一个男孩,父亲和母亲离婚,娶了那女人。母亲原本让父亲净身出户,父亲不干,父亲历数母亲的斑斑劣迹,母亲不得已给了父亲一套小房子,自己留一套大的,还有摊位归自己,两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母亲将服装摊位转让出去,又嫁个做水产生意的老板,生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坐稳了老板娘的位置。不到几年,父亲被二婚妻子抛弃,又重组家庭,与第三个妻子生了两个女孩。我一直随奶奶生活。我读高三时,奶奶去世。我在奶奶的葬礼上见到父亲,父亲说,你虚岁十八岁,完全可以独立生活了,我负担重,没法管你,你如果需要钱,去找你妈,你妈现在是阔太太,有钱人。我没有找过我妈。高三学费、生活费由好心的班主任垫付。大学几年,我靠助学贷款读书,大学期间做各种兼职维持生存。有一回,我在街上散发广告传单,遇见我妈,我叫她一声“妈”,她应答一声“嗯”,随后,我看着她走进西北商厦。十几分钟后,她来找我,将一兜东西塞给我,我不接。她说,别怪我不管你,我有我的难处,我现在的男人不知道我以前有过小孩,要有小孩,他不会娶我的,你理解我好吗?我没有吭气,转身走开。
李北极属于惯大的孩子。南极失去家以后,全心全意把弟弟当儿子养。北极遇到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南极出面解决。我缺乏安全感,期盼从北极那里得到,终究,我的期盼一次次落空。很多事情,反倒由南极给我出头。
说说我辞职的事情吧。这事发生在我离婚前。我在《西城晚报》编辑部上班,负责《晚报》副刊文学板块的编辑工作,每周二刊出一期。我从邮箱来稿中选一些普通作者的稿件,另外再约一些名家的作品,工作没多大难度。《晚报》总编五十六岁,我和他属于上下级关系,淡淡来往,有尺有度。忽一日,他到我办公室问话,听说去年你在背地里说我坏话?我说没有,我跟单位的人除开工作联系,根本不谈其他,怎么会说您的坏话?他话锋一转,那你说说,谁在背后说过我的坏话?我说我不知道。他说,你为人蛮圆滑的,这种处世法不可取。过几天,我被调整到事业发展部,主要工作是拉广告赞助。我向来性子宅,与世情不关联,深受打击,回来告诉北极,北极说,你找我姐去。南极一听始末,火暴脾气上来,当即寻仇而去,将仇家劈头盖脸好一顿臭骂。我再去上班,总编给我说,你辞职吧,辞职申请我帮你打印好了,我已经签署“同意”,你在申请人这里签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