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庄子的货郎

作者: 赵华

谭庄子的货郎0

“大罗山,挓起胳膊够着天,三月十五人如海,妹约情哥去朝山,逛一逛,会情郎,会情郎,寺院围墙四四方,香火满楼人满堂,菩萨面前磕个头,为郎上炷香……”姐姐一边轻声地哼唱着,一边蹲在地上把羊粪末子往炕洞里塞。虽然说现在已经过了清明,马上就迎来谷雨,但山脚下还是要比川道里凉;再说,我爷爷和我奶奶都年过古稀,都有老寒腿,他们还需要再睡一个月的热炕。

我家就在大罗山的脚跟底下,我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但听我爷爷和我奶奶说,这里方圆几百里都是山,连走三天三夜才能走到平处,才能走到川道里。我爷爷和我奶奶又说,别看山挨着山,山连着山,到处都是山,可它们都是光秃秃的旱山,唯独大罗山上草多树多,就像立在一堆秃头老汉中的头发浓密、模样俊美的年轻后生。

是的,大罗山上有数不清的油松、山杨树和云杉树,它们又笔直又高大,简直能戳到天上的云彩。在这些遮天蔽日的大树下面还有数不清的柠条、虎榛子和灰栒子,我大说它们都是灌木。我认识最多的还是那些随处可见的野草野花,白草、冰草、赖草、蒲公英、柴胡、米蒿、野洋芋、冷蒿、野胡麻、辣辣秧……它们是庄子里牛羊的最爱,也是我的最爱,因为它们当中的一些茎、根和果实可以吃,还有一些花格外漂亮,就像是五颜六色的星星落到了地上,为我们这个貌不起眼的庄子增添了不少生气与光亮。

我们这个庄子总共有三十来户人,名字就叫谭庄子,说来很奇怪,谭庄子里没有一户人家姓谭,我曾经问我爷爷和我奶奶为什么庄子里没有姓谭的人还叫谭庄子,他们也回答不上来。

虽然世代居住在草丰林茂的大罗山脚下,但谭庄子的人大都还是以种植糜子和山芋为生。全庄子里只有杨宝禄家是猎户,杨宝禄说他的先人是杨家将,和金兀术、哈迷蚩打过仗。杨宝禄隔三岔五就打回来一只野兔子或者是一只野鸡,有的时候还能打到野猪。

谭庄子家家户户的光景都不太好,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上肉,可是杨宝禄家隔不了多久就会飘出让人涎水直流的炖肉或者炒肉的香气来,无论大人还是娃娃都对他家充满了羡慕。

杨宝禄年纪大了后把打猎的本事传授给了他的儿子杨金龙。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其余的都是丫头,有人暗地里笑话杨宝禄生了一堆“杨门女将”。杨宝禄听到后也不生气,依旧剔着牙说:“猪下一窝拱墙根,龙生一子定乾坤。别看我杨某人只有一个儿子,可他同我一样都是艺高胆大的人,都是天天吃肉的命。”

杨金龙年满十九后,杨宝禄开始考虑他的婚事了,别人家都是男方到女方家里提亲,但杨宝禄家掉了个个儿,因为他家能隔三岔五吃上肉的缘故,谭庄子里,甚至是周围七邻八村有丫头的人家都主动登门攀亲家。

杨宝禄简直挑花了眼,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杨金龙没有如他所愿挑一个胆大泼辣、性格爽直的“穆桂英”,他看上的是我的姐姐。

那天我们正吃油茶泡馍馍,媒婆子贺翠英推门进来,她一脸喜气地对我大说:“掌柜的,恭喜你了,我一大早给你送喜来了。谭庄子最有能耐、日子过得最窝耶(意为富足)的杨宝禄要和你攀亲家。”

“啥?”

“你说啥?”

我姐姐出去倒炕灰,不在窑洞里,但我大、我妈、我爷爷和我奶奶都异口同声地叫道,仿佛听见了一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说杨宝禄要和我攀亲家?”我大又难以置信地追问道。

贺翠英喜色不改地说:“就是这么回事,我匆匆忙忙就是来给你送这个喜讯的。杨金龙同他大一样会打猎,嫁到他家天天能见荤。你家文苗的命真是好啊,谭庄子没有一个丫头子有这么好的命。”

文苗就是我姐姐。

我大仍旧满脸困惑地问:“杨金龙咋就看上我家文苗了?”

贺翠英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咽了口唾沫说:“你家文苗刺绣的本事在谭庄子里是数一数二的,杨金龙就喜欢心灵手巧的,你家文苗刚好对上了路数。”

“文苗刺花绣花的本事就是我教的。”我奶奶听见了这些,在炕上插嘴说。

我奶奶当年是谭庄子里众人皆知的“巧巧”。“巧巧”就是心灵手巧的人,一个女子能被乡邻称为“巧巧”,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我奶奶在农闲时节就端着绷子不厌其烦地从早到晚地刺,庄子里的其他妇女只会刺喜鹊弹梅和杜鹃花开,可我奶奶会刺鸳鸯戏水,会刺金鱼水草和多子多福的石榴,这些图案很受订婚和结婚的新人喜爱,他们通常会上门来挑一对枕套或者挑一对苫面子回去。当然,他们也知道刺这些鸳鸯和石榴又花时间又费眼睛,多数情况下都会端上两三块钱,或者送来几斤糜子、半口袋洋芋以示感谢。这些钱、糜子和洋芋在我们青黄不接的时候发挥了大作用,正是依靠它们我爷爷才渡过了一次又一次的难关,把一大家子人拉扯大。

我姐姐七八岁的时候就喜欢拿起我奶奶的花绷子、花线和刺绣针耍,我奶奶看她喜欢就手把手地教她。我姐姐很有灵气,十岁的时候她就可以自个儿刺出喜鹊弹梅和富贵牡丹来了。等她长到十六七岁,已经像我奶奶一样远近闻名了。谭庄子里的人都说我姐姐刺出来的花鸟比我奶奶刺的花鸟还要灵透,还要有鼻子有眼。我猜这主要是因为我姐姐的眼神更好,每幅花样和每个针脚都能看得更仔细。除此之外,我觉得我姐姐青出于蓝的根本原因是她在花线的搭配与使用、在颜色的挑选组合上不墨守成规。我奶奶总是叮嘱我姐姐,荷花秆要用青线,荷花叶子要用粉线,莲蓬要用红线,可是我姐姐自作主张地用绿线刺荷花秆,用红线刺荷花叶子,用黄线刺莲蓬。我姐姐没有想到的是,大家都说这样搭配出来的荷花更水灵、更红火、更栩栩如生。

当我爷爷、我奶奶、我大和我妈七嘴八舌地把杨金龙让人主动上门来提亲的事情说完后,我姐姐也呆住了,她也没有想到心高气傲的杨金龙居然会看上自己。

第二天,杨金龙就送来了一只皮光毛亮的野兔子,我大和我妈是用干辣子把兔子炒熟的,辣味和胡麻油的香味渗到了肉里,渗到了骨头里,我恨不得连骨头都嚼碎咽到肚子里。我姐姐也啃了好几块肉骨头,她的脸上闪着红光,我爷爷和我奶奶的脸上仿佛也泛着红光,整间窑洞里仿佛都闪着光亮,充满着温暖与幸福。

得到了媒婆子贺翠英的回话,杨金龙上门更勤了,隔三岔五就提了一只野兔子、一只呱呱鸡,或者一只肥胖得连眼睛都眯到一起的黄鼠。

姐姐打算给杨金龙刺一双花鞋垫子,在谭庄子有一个遗留的风俗,那就是未出嫁的女子不能轻易将自己亲手刺的鞋垫子送人,通常情况下,它们只能送给自己中意的人。刺花鞋垫子和古代的绣球一样都是一种定情之物。

一般情况下,鞋垫子上刺的都是双喜鸳鸯、富贵牡丹、四季平安等图案,可我姐姐别出心裁在一只鞋垫子上刺上了端着杆长枪的小人儿,在另一只鞋垫子上刺了一只胖乎乎的长耳朵兔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举着枪的小人儿就是杨金龙。

我姐姐打算用花线在鞋垫子上刺上一些花草,但叫她抓狂的是家里仅有的花线全都用完了,她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谭庄子通向外庄的那条羊肠小道,即便是在窑洞里干活的时候,也竖起一只耳朵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我知道她在盼谁来,也知道她想听见的是什么声音。

姐姐盼的是货郎,留心的是货郎摇拨浪鼓的声音。

大罗山周围山连着山,进出一趟十分不易,香皂肥皂、针头线脑、梳子发卡、搪瓷缸子这些东西都要靠货郎用扁担从外面挑进来。每年从春到冬,除了大雪封山的那个把月,都有货郎挑着两个木头箱子来卖东西。他们基本上都是外地人,一进庄子就摇起了响声很独特的拨浪鼓。

“扑咚咚咚,扑咚咚咚……”

拨浪鼓一响起来,蹲在树上,窝在窝里的麻雀子、黑老鸹和喜鹊嘎嘎都惊得纷纷飞起来,而我们这些碎娃娃们纷纷从各自家里飞奔出来,将货箱围得水泄不通,打量着玻璃盖子下面的豆豆糖、米花糖和玻璃珠子,情不自禁地伸出脏兮兮的皴裂的手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吞咽唾沫的声音和吸溜鼻涕的声音。除过我们,一些小媳妇子和未出嫁的女子们也会被吸引过来,她们要从货郎担这里挑选顶针、花线、手绢子、小圆镜子、发卡子、松紧带和雪花膏等物品。离谭庄子三十里的活龙沟是个大庄子,那里每隔一个月会有一次集,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一个月实在是太长了,而且来回六十里的路途也太远了。

今天是活龙沟的集,庄子里的大人们大都去那里赶集了。类似今天这样的日子,货郎们也不会来做买卖了。

“扑咚咚咚,扑咚咚咚……”就在这个时候,窑洞外面传来了一阵清脆响亮的摇拨浪鼓的声音,姐姐有些困惑,但还是把她积攒下来的羊毛取出来走了出去。

果然有个货郎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缓缓往前走。我们三步两步追了过去。

戴着顶草帽的货郎停了下来,把担子放在地上。他三十出头,身体瘦削,略微有些驼背。和其他货郎一样,由于经年累月地在外面行走奔波,他的面庞也显得黑黢黢的,不过,他的脸上没有生意人的那种精明。他的眼睛很大,面庞很安静,就像是大罗山顶上时常出现的那轮圆月。

“绿花线有没有?”我姐姐问。

“有呢,有呢,啥颜色的花线都有呢。”货郎一边忙不迭地回答,一边蹲下身来掀开木头货箱上的玻璃盖子让我姐姐挑。他一定走了很远的路,脑袋上的汗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嘴唇上也干裂出了小小的口子。

姐姐挑选了一小把翠绿的、一小把浅绿的,然后问货郎:“这点花线我用一疙瘩羊毛够换了吧?”

货郎的回答让姐姐和我都吃了一惊,他摆了摆手说:“我不要羊毛,你给我一瓢水就行了。”

“啥?”姐姐惊诧地叫道,“出门在外谁没有个口渴难忍的时候,送给你一瓢水喝也不是啥事。你用这么多花线换一瓢水就吃大亏了。”

谁想到货郎坚持道:“我们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就想要一瓢水。”

姐姐不解地望望货郎,还是进屋为他舀了满满一瓢水出来。

出乎姐姐和我的意料的是,货郎并没有抱着水瓢大口大口地喝,他竟然将装满宝贝的木箱暂时丢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捧着水瓢向庄子外走去。

我和姐姐面面相觑,不明白货郎究竟要干什么。不约而同地,我们跟在他身后,看他究竟要将水端到什么地方。

货郎径直来到了庄子边沿的坡地上,在几块碎石前蹲了下来。那里有一株碎小的雪青色的野花,它还没有指甲盖大,如果不仔细打量很难发现。因为缺水的缘故,这朵小花显得无精打采,它的齿状的细碎的枝叶也发蔫、卷曲。

就在我和姐姐惊奇的注视中,货郎将瓢里的清水一点点地倒在雪青色小花的根部。干涸许久的土壤像饥渴的黄牛一样大口地啜吸着水分,短短的几分钟内,原本蔫头耷脑的小花也像大病初愈一样又有了生气与光泽。

这个时候,我发现货郎的两只眼睛也亮了起来,他打量着刚刚得到润泽的雪青色小花,像是在打量着什么值钱的宝贝,又像是在打量着天上的星星。我还留意到货郎那原本充满疲乏的面孔变得舒展、宽慰,似乎还笼罩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光泽。

姐姐撇了撇嘴说:“它又不是人参,又不是啥值钱的金花银花,还用得着你专门给它浇水。”

货郎并没有在意,他仍旧像遇到了什么开心事似的痴痴地端详着雪青色小花。

货郎离开之际,姐姐望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摇摇头感慨说:“今天真是见稀奇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货郎。”

“惊蛰乌鸦叫,春风地皮干”,虽然现在已经春暖花开了,但我爷爷和我奶奶的老寒腿落下了病根,他们还得再睡一个月的热炕。我姐姐正蹲在地上用羊粪末子和碎柴给我爷爷和我奶奶填炕,杨金龙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搓了搓两只手大大咧咧地对我爷爷和我奶奶说:“老爷爷,老奶奶,我给你们带了大补的东西,它能让你们长命百岁。”

在杨金龙的盛情相邀下我爷爷和我奶奶从炕上下来,趿拉上了棉鞋。我姐姐和我也不知道杨金龙究竟卖的什么关子,也跟着从窑里出来。

太阳已经变得明晃晃的,窑前的泥地上果然躺着一样东西,我们都吃了一惊,那居然是一只棕褐色的小鹿,身上缀满了白色的花斑,它的个头同刚满一岁的山羊差不多,但它的头上没有角,两只耳朵就像兔子耳朵一样又长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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