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吃货”
作者: 李曼
“吃货”一词近年来成为网络词汇的新宠,它不像“不明觉厉”之类的新词,真的令人不明觉厉,而是属于旧瓶装新酒的词义翻新。
不敢妄断其他省的方言以前有没有“吃货”一词,但作为一个资深陕西方言使用者,完全可以肯定陕西人民早年间就在使用这一词汇了,且是一直作为骂人的贬义词,可作“饭桶”的同义词来理解。譬如我五六岁的时候,大我五岁的二哥一口气吃了三大海碗玉米面饸饹,还盯着我父亲的碗,父亲就恶狠狠地骂他:“你个没出息的吃货!吃饭就像李瞎子(李自成)攻城,干活儿就像吊死鬼寻绳哩!”一看就知道吃货是一副饕餮蠢相。
现在可好,一提“吃货”,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一个可爱的小馋猫,一副吮着手指惹人无限怜爱的惬意画面。吃货们如摘帽“右派”一般,喜大普奔,大有鞋帮子做了帽檐子的扬眉吐气。我却一脸坏笑地躲在一边哂笑:一个傻媳妇捡一副驴眼罩绣上蕾丝花边,摇身一变成了文胸,你还傻乐呢!
我可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攻击当下的“吃货”,实在是感叹一个词语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其实也是一代人生活际遇的沧海桑田。生活的面目就像我这个比喻,有时候充满荒诞的幽默,令人感慨不已,正如这个“吃货”。
依我的拙见,现在流行的“吃货”,简单说就是爱吃的二货,基本特征是心情好,胃口好,懂生活,会享受。所以小资呀,小清新呀,都拼命给自己的脑门儿贴上“吃货”的标签,并且不辞辛苦地拍照上传分享,或者直接开吃播,不由让人惊叹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吃货”。
为了验证我对“吃货”的理解,我专门查了百度给出的定义:爱吃的人,喜欢各类美食的人,并对美食有一种独特的向往,有品位的美食爱好者。如果照这个标准衡量,我不免心中窃喜,且介绍几位重量级“吃货”,让现在的小吃货们开开眼。
王世襄(1914年5月25日—2009年11月28日),字畅安,汉族,原籍福建福州,生于北京。著名文物专家、学者、文物鉴赏家、收藏家、国家文物局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研究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他是世家公子,更是学术泰斗,在饮食界,他则是真正的“吃主儿”。
汪曾祺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提到,王世襄去朋友家吃饭,不但自己上灶,还会自带主料、配料、调料。这一点在一些美食家身上并不少见。王老不但亲自做菜,还亲自买菜。他每天一早出门,去朝阳市场门口排队,开张的铃一响,他就第一批冲进去。王老说,骑着自行车去市场买菜,是人生仅次于“吃”的最大乐趣。他自幼在烧菜方面有家厨名师指点,自己又真心以钻研烹饪为乐,是一位如假包换的“吃过见过、好吃会吃、会买会做”的“吃货”,以至于不少名厨都将他错认成同行。
王老擅长用最简单、最家常的食材做菜。他手下最具传奇性的一道菜,当属焖葱。一次朋友聚会,有一位朋友要求与会者每人做一道拿手菜。当时的食材很丰富,可王老却做了一道焖葱,用的是最便宜的京葱,没有其他配菜,结果被大家一抢而空。
王老在《答汪曾祺先生》一文中详细记载了这道菜的做法:“黄酒泡海米,泡开后仍须有酒剩余,加入酱油、盐、糖各少许。京葱十棵,越粗越好,多剥去两层外皮,切成二寸多长段。每棵只用下端的两三段,余作他用。素油将葱段炸透,火不宜旺,以免炸焦。待色已黄,用筷夹时,感觉发软,且两端有下垂之势,已是炸透,夹出码入盘中。待全部炸好,推入空勺,将泡有海米的调料倒入,烧至收汤入味,即可出勺。”
王老敢提一捆葱就能做出个技惊四座的油焖大葱来,在我眼里,才是“吃货”中的极品和大师。
极品和大师虽牛,凡人却难以亲近,一睹风采。而我身边最熟悉的骨灰级的“吃货”当数外祖母和母亲。外祖母的看家本领是能为无米之炊,能吃人不敢吃,能吃人以为不能吃。
据说外婆当年几乎尝遍了本地各种菜根、野菜、树叶……也尝试过蚂蚁、青蛙、蝗虫、知了、麻雀等各种昆虫和鸟类。以现在的眼光看,外婆是个不可饶恕的反环保主义者,可在当时那种环境下,谁能苛责一个快要饿死的人呢?
单是菜团子外婆就能开发出十几个种类,什么荠菜、灰灰菜、苦菊菜、柳树芽、榆钱、白蒿、扫帚菜、枸杞叶、蚂蚱菜等等。日子最艰难的时候,外婆甚至吃过玉米芯、油渣饼、豆腐渣、麸皮。当然,外婆的野味里也有上得了台面的精品,不单营养丰富,且味道绝佳:油炸蚕蛹满嘴流油,南瓜花金丝饼后味无穷,地软包子齿颊留香,洋槐花儿蒸疙瘩香甜生津,绿艾面片儿香辣爽口……除此,外婆还有几手小菜绝活,像臭豆腐、黄豆酱、甜米酒,现在想起来都要淌口水。
至于母亲,则在玉米系列食品的开发加工方面极尽能事。早饭是玉米糁子稀饭就玉米面饼子,下午饭是玉米面搅团或浆水鱼鱼。一天两顿都是玉米系列产品,你若晚饭没吃,饿了,还有玉米面做的塌塌饼。塌塌饼是发酵的玉米面团加糖精蒸的类似于发糕的吃食。刚出锅的玉米面塌塌,暄腾腾,甜丝丝,还算好吃。吃玉米面搅团和鱼鱼,自然少不了萝卜缨子腌的浆水菜,吃玉米糁子定少不了咸菜和酸菜。那个年代,谁家屋里都少不了两只大缸,一个缸用来腌咸菜,另一个缸泡酸菜,一家人一个冬天的菜都指望它们呢。
挨过冬季,春暖花开,桃花红,杏花白,穷人的美食一一登场了。
母亲从地里放工回来,神秘地捧出鼓鼓囊囊一大手帕的东西,眼角眉梢都是喜色:“猜这是个啥?”嗨,还用猜,我们碎娃的鼻子狼狗一样灵,一闻就知道不是嫩苜蓿就是荠菜、灰灰菜,要么就是菜薹。嫩苜蓿下锅加个鸡蛋花做出来的连锅汤面鲜美无比。荠菜、灰灰菜、菜薹、油菜的幼苗,在开水锅里滚一下,凉水里冰一下,把水捏干切细,放上干辣面,撒点盐,浇上煎油,吱的一声,辣子冒泡(俗称睁眼辣子),搅拌均匀,香气四溢。用它们就苞谷糁子稀饭,大人碎娃都能咥个两三碗。
苜蓿、荠菜、灰灰菜再好,总脱不了一个野字,身份地位,比起春天的头茬韭菜,自然不能同日而语。二者相比,如同朴拙的村姑与端庄的闺秀。春韭终究是早春菜蔬里当家的花旦。不知何因,每每提到春韭,就想到杜甫《赠卫八处士》里的“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我想,应该是夜雨春韭的清香和热气腾腾的二米饭营造出的温暖、淳朴的家的氛围,令我喜欢。我最喜吃每个春季里用头茬韭菜包的水饺,能把人吃醉。
春去夏至,洋柿子慢悠悠地开花儿了,坐果了,终于由青变白,再到粉红。母亲终于从生产队的菜园里用菜票买回几个穿粉红纱裙的洋柿子。缓缓地把洋柿子洗净,再切成薄片,给趴在案板前眼巴巴的我们一人嘴里填一片,母亲自己再舔舔指尖上的汁水,满足地、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洋柿子汤汤面,并不能放开吃,一人一筷头面。二哥吃得太快,面光汤净之后,只好舔着筷子和碗沿,没话找话地跟我搭讪,你是不是吃不完啊?我则瞪他一眼,扭身跑到大门外去,生怕他下手抢,二哥则恶狠狠地撂下话,要是放开了让我吃,我能吃八碗!
秋天的美味自然是烧玉米棒子了。最佳地点就在田间地头,捡些枯枝,刨个浅坑,放进玉米,撒几层薄土,十几分钟后捂到八九成熟,再把玉米刨出来,剥掉壳,在火上烤得焦黄,香味能飘出几里远,咬一口,香死人。看见烟火,一两头牛顺着小路急急赶来,它是要来吃玉米棒的嫩壳了。
冬天更是“吃货”们的天堂。进了腊月,年味儿渐浓,杀猪宰羊办年货,研调料、砸辣子、蒸花馍、蒸包子、搓麻花、炸丸子、咥燃面、包饺子……一年到头从牙缝里抠抠掐掐,不就是图过年能放开肚皮吃个肚儿圆吗?
正月十五一过,又开始摸犁找镢头,盘算着在哪儿开点荒地,种点儿杂粮,种点儿菜,对于美食的憧憬又重新开始轮回。我已经去爷爷的坟头看过几遍了,迎春花儿已经鼓起花苞,菜薹再有一个月就能入口了。
现在想想,我整个的童年记忆,对于四季的印象都牢牢地储藏在无比发达的嗅觉和味觉里。
我对美食的理解是,拥有高度灵敏的嗅觉和极少被油腻污染的舌头,那么大自然赐予人类的所有食物,皆是美味。但愿新生代的“吃货”们也有这样宝贵的人生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