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正方形

作者: 韩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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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近,我就闻到一股浓浓的俄国味,那是坐在厨房里讨论自由的味道——他们不能走到红场去嚷嚷这件事——尽管,第十四届上海双年展《宇宙电影》的一楼展厅尽显恢弘,那些“宇宙”其外“电影”其中的宏大装置野心勃勃又不失苏联式粗糙,就像一件穿了多年的皮夹克,其“人性”来自莫斯科严酷之雪的洗涤、煎锅挤爆洋葱汁水的温暖浸润,以及为了争论未来何在流淌的汗液、血液与伏特加相混合而致的污染。

卡基米尔·塞维利诺维奇·马列维奇!还有抱持未来主义的俄国先锋派!我觉得,他们才是整个双年展之核,硬核,或曰幽灵—— 一个幽灵,依然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低空徘徊!十月革命前后,俄国艺术,无论任何领域,无论视觉、音乐、舞蹈还是文学都无比先锋。2015年,当我第一次在伦敦泰特现代艺术博物馆见到马列维奇的至上主义大展,简直深受震撼,因为欧美对于这一抽象艺术先驱的作品收藏甚少,难得一见,而他却甫一登场即基本做完抽象领域的所有工作。瓦西里·康定斯基与其相比,简直相当于路斯与包豪斯厌恶的“生活美学”。两年之后,我终于去了莫斯科,去了特列季亚科夫画廊新馆,前去领略“镇馆之宝”——马列维奇的《黑色正方形》——它被当之无愧地印在馆藏作品图录的封面上。

1913年,曾经参与起草俄国未来派宣言的马列维奇,着手为未来派歌剧《征服太阳》设计舞台布景及服装,他在一张白纸上勾勒出一只黑色正方形,就这么简单,至上主义第一幅作品诞生了。不过,它的问世果真如此简单吗?那可不是!当时,对于绘画而言,具象的要求几乎等同于一个专制国家的户口,而马列维奇撕了户口本。他不是没有在欧洲的新旧传统之间挣扎过,他甚至曾经采取一种折中主义态度,试图将印象主义、圣像画传统以及农民艺术融为一体,从而呈现出原始主义精神。

“镇馆之宝”作于1915年。它尺幅不大,长宽均不及80厘米,黑色颜料的表面业已皲裂。其实,并没有多少观众在此驻足。它的“引流”能力远远追不上隔壁展厅的马克·夏加尔。马列维奇凭借不象征任何东西,仅仅代表一种绝对存在的正方形,并以此为基点,构筑出至上主义整套语言体系:长方形是正方形的延伸,圆形是正方形的自转,十字形是正方形两种延伸的垂直与水平交叉……马列维奇更将常用颜料精简至三原色加黑白,黑白负责构建核心图像。毫无疑问,至上主义的远因正是毕达哥拉斯的“万物皆数”的理性主义传统,经圣·奥古斯丁、托马斯· 阿奎那、笛卡尔、巴鲁赫· 德· 斯宾诺莎至伊曼努尔·康德,追寻那一个能显示于理性而非感官的永恒世界——如果没有那位古希腊的萨摩斯人,基督徒或许不会认为基督就是道。而柏拉图哲学对于“绝对知识”的信任,传迄日后必将影响俄国革命的启蒙主义者,自是愈发笃信如下观念:世界上存在某些公理式真理,不可动摇,不可摧毁,比如几何学,或者说广义的数学,堪称这种绝对知识的范式,最完美的范式;人类能够通过柏拉图所推崇的方法获取绝对知识,掌握绝对智慧;人类可以依据绝对知识,通过严密的逻辑,推导得出某种绝对正确的结论,凭恃其整饬世界,创造某种普遍的理性秩序,从而一劳永逸地组织社会生活,尽将苦难、怀疑和无知,乃至诸般罪恶及愚蠢,一一扫除干净,走向全人类的完美前景。《黑色正方形》初次得以展出,恰是被安置于俄罗斯人通常悬挂圣像的地方——室内两堵墙形成的夹角上方。那是一个绝对神圣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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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传诸后人的“可理喻”与“可感知”之别——前者完美永恒,后者必存缺陷——恰恰分别对应于马列维奇的艺术理念与人生轨迹,一为理性的礼物,一为现实的回馈。1916年,柳博芙· 波波娃、伊万·柯柳恩等艺术家——本届上海双年展不乏其作——加入马列维奇主导的“苏普雷姆斯”小组,共同推进至上主义哲学。1917年,十月革命之后的新政权将至上派确立为官方艺术喉舌。不过,他的好日子很快就到了头,因为政治革命并不果真需要艺术领域的急先锋,前者不过是要求一件趁手的宣传工具而已,于是,深深受惠于至上主义但更接地气的构成派顺势而生:1918年,构成派主要成员进入政府艺术机构任职并倡导实用艺术。1922年,马列维奇及其追随者迁居圣彼得堡的因克赫克,专注于创作三维立体的“结构设计”作品,并将鸵鸟的头颅埋入艺术教育的沙土之中。1924年,列宁去世,斯大林主义控制国家,强制推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俄国先锋派艺术全面式微。马列维奇一度停止了架上绘画创作。1927年至1935年,当其再度拾起鬃笔,已然重归自己不屑的具象——他曾藉由论文《从立体主义和未来派到至上派》言之凿凿:“模仿性的艺术必须被摧毁,就如同消灭帝国主义军队一样。”

毕达哥拉斯以为,圆形即天空,即宇宙,实乃纯美神性的象征,方形则属是人类生活的自然世界,实属物质环境,不乏泰坦的一面。马列维奇试图描绘前者,却生活在方形之中。影响了整个20世纪的未来主义态度同样如此,其政治领域的信众甚至要把“地上乐园”搬到宇宙里去,从而将爱因斯坦发明的相对论制造的赫西俄德式混沌(Chaos),重新确立为毕达哥拉斯式有序的宇宙(Cosmo)——那可真是任何编剧都写不出来的黑色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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