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手工的痕迹
作者: 邬建安
乘地铁出城,再换乘巴士,驶过黑人聚居的社区,在一处能遥望都市高楼天际线的街角下车,便是纽约市东河旁皇后区的长岛市内的野口勇博物馆。
建筑呈不规则的几何形态,与街角的形状保持一致,向空中延伸的部分一半是红砖,另一半是水泥,显得随意又像是精心设计过。博物馆里,数根粗壮的石块,好像任性的石柱,前后左右地倾斜着,站或蹲在略显粗糙但不失平整的水泥地板上。这些石块带着古老山脉的气息,鲁莽直率,桀骜不驯。每块石头山,都有一些十分明显的石匠加工的痕迹,有的是用凿子留下的均匀的斑坑,有的是细致打磨出来的光滑曲面,像黑的镜子,能照出人影。这些加工没给石头带来什么具体的形状,既不像是要做个人形或动物,也不像是要敲打出建筑或家具的石质部件,更没有做出点含义深刻的抽象艺术的样子,它们好像只是一些加工,仅此而已,没加工成任何可能有用或有意义的东西的企图。就这样,石头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自然物还是人造物,说不清。只能如实描述——大石头块上有加工的痕迹。
在秘鲁安第斯山区,印加古城库斯科的周边,保留着许多巨石遗迹,当地人称这些巨石为“WAKA”,意为“神圣的地方”。WAKA常常被一些巨大的石头围墙环绕其中,像是崇高的致敬。这些巨石围墙,人们经常会在秘鲁的旅游明信片上看到,由形状极不规则的巨大石块组成,相互间的缝隙却精密得难以置信,几乎塞不进头发。WAKA本身一般是灰色的石灰岩,上面会出现各种简洁的加工痕迹,比如宽阔的像刀切出来的平面,像台阶一样的连续方块,像平台或是座椅的规则凸起,也有像隧道一样的平行曲面切割,还有很普遍出现的一种像拳头似的凸出物。这些加工痕迹非常令人困惑,他们消耗巨大的人工,但却并不靠近任何一种我们了解的加工动机,也就是说我们完全无法描述或是归类这些巨石遗迹是做什么用的。在我们眼前出现的,就是一些体量巨大的,大到令人屏住呼吸的不可理解之物,谜一般的加工痕迹赫然其上。



野口勇的作品,似乎与这些古秘鲁的巨石遗迹间存在着一种关联,艺术家曾经游历秘鲁、埃及的古老文明遗址,那里神秘超验的精神能量,一定给予过艺术家强烈的启迪。
作为1904年出生的日美混血艺术家,野口勇持续承受身份的困扰,但他的艺术却呈现出一种强劲的、有着深刻自觉甚至警觉的状态。那是一种尝试贯通东西方,或者说融合东西方的激进实验。西方的雕塑,视外部世界为客体,主体之于客体,需要展现主动性与征服的能力,也就是“改造”。在西方雕塑中,我们会看到伟大的艺术家们对石材展开的技术攻势与形体驾驭,被驯化的大理石变得像柔软的肉身。东方的观念,视物我合一为高级境界,人类主观加之于自然世界的任何一点改造,都应当被视作多余。最高级的成果,在于内在的睿智被唤醒后,直接通过“发现”在外部世界得到的美。应当说,东西方之于“物”的基本观念是无法对话的,因为双方追求的目标实在南辕北辙。野口勇的时代,是东西方经由战争这样一种极端激进的沟通手段后,尝试深度认知对方的开始,这种认知不再需要敌视与批判,而是需要一种双方都能看懂的东西,一种桥梁,一种能够通过相互欣赏,借由感觉的通道直接察觉对方的智慧。野口勇似乎搬来了秘鲁的古代物件,它新奇而又神奇,恰好成就了东方与西方之间的桥梁,在这座桥上,东方的“发现”与西方的“改造”和谐相容,相互激发出各自传统中的智慧与体验,同时为理解与体验对方,留足了空白。

这座桥,无法命名,一定要的话,只能是“人类手工的痕迹”。毕竟,手工之于成熟的文明,是创造结果的手段,是过程,是成就别的东西的工具。只有当手工自己成为意义,不再是过程,而是结果,不再是仆从而是主人,等在它身后的那些文明争吵才会止息,不同文明背景的人们才会如梦初醒,看见并看懂他们本就能看见并看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