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新上海人眼里的疫中

作者: 王小毛 高景行 萨瓦

消失的物资

4月13日,上海大雨,快递员把丈夫公司发放的物资放到了小区门口,但迟迟没有志愿者送到家来。24个小时过去后我确定:那些肉和菜大概率又丢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遭遇这类窘境——二十多天前,同样的雨天,我在线上APP几经拼杀才抢到了一包鸡翅和一包鸡腿。那时,我还能下楼接取外卖,待到我接到送货电话,下楼拿货时,却发现物资已经不见踪影。

站在货架前我问,为什么会有人拿走我的东西?两位看起来比我父亲年纪还要大的志愿者面面相觑,连道:不可能。他们的面罩上满是水汽,防护服也湿漉漉的,这样的天气再责怪他们,我可能比偷菜的那位还过分了,只得悻悻离去。

这时候丢菜不失为一种沉重的打击,这种打击源自对物资紧缺的惶恐、下次能否买到菜的不确定性,以及何时才能迎来解封。

3月17日晚上,小区第一次收到即将封控48小时的通知。当时我乐观极了,蜻蜓点水般买了几根香蕉、一盒草莓、一把油麦菜、三根双汇火腿肠和一包泡面。两天后,我就开始为自己先前的乐观后悔,小区还在继续封控。

浦西封控的第一天,出差在外的丈夫定了闹钟帮我抢菜,盒马、大润发、山姆、叮咚,逐个失败。经过一周多的尝试,我早就放弃了在买菜APP上抢菜,但丈夫不甘心,还是要贡献出宝贵的睡眠。

过去两年,我俩一直保持着同城异地的生活模式,今年3月才一起搬入了这间三十平方米的一居室。紧接着,丈夫去河北廊坊出差,没几天就遇上廊坊因疫情封城。一开始他还可以叫外卖,后来只能吃酒店发的泡面,好到现在终于有了稳定供应的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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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总会为丈夫的囤积癖发火,因为他的出租屋里,总堆放着因为特价而买来的过量物资,有时是三袋大米,有时是四箱啤酒,有时是一纸箱的热干面。每次帮他搬家,一看到囤货过期我就更加气急败坏。但这轮上海疫情让丈夫“扬眉吐气”——封控开始时,我还有他因减价买来的两箱牛奶、两包大米、八包意面、八瓶下饭酱、五十个鸡蛋和两袋麦片,这些物资让我免去了些许慌张。

但到了3月30日,我还是需要加入小区的各种团购群,抢购新鲜蔬菜。面对停不下来的微信群消息,我一度陷入混乱,在邻居建议下专门做了一张表格,记下参团的种类、价格,以及是否到货。

跟着一位团长花一百三十元买了五种猪肉。到货的那个夜晚,我安心极了,还学着邻居的样子,把那一盒四百克的肉丝炒熟备用。但对于一个不经常做菜,又不虚心请教的人来说,在下锅时会经常发生让自己后悔的事。肉丝没有提前腌制,调料也不对味,但即便这样一盘失败的肉丝,我还是混合着莴笋、芹菜、白菜等,吃了五顿。

一个月来的居家生活,彻底治好了我的贪吃和浪费,我成了精打细算的小当家,做菜能放一个鸡蛋就绝对不放两个,就连掉落的蛋糕渣滓,也会一并搜集起来吃掉。

邻里

搬到现在的小区刚刚7天,我就遇上了封控。

搬家的第一天,楼里阿姨们经过门口总会问一声:“借房子的啊?”也有人会多问一句,“多少钱一个月?”听到我报上的数字后,便笑笑离开。对于新来的陌生人,“土著们”好奇又保持着适当的边界感。

在上海的四年里,我搬了三次家,停留每处都不会和邻居们有过多交集,但是这轮疫情把我和我的新邻居们绑在了一起。

小区封控10天后,楼下搭起了蓝棚子,这是楼里有阳性确诊的标志,意味着我们要保持足不出户,物资的最后一百米全靠志愿者配送。也是在这天,楼栋第一次有了微信群,大家联系得越发紧密,毕竟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保阴。

群里的人没有名字,都是以房号、人数代替,我的群昵称是,403-1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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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处之中,我对邻居们有了更多了解:隔壁404是一位新手妈妈,还在哺乳期;6楼的4户里有三位宝妈,一边操心着孩子的网课,一边积极参与各种团购为自家厨房添砖加瓦;1楼一位和父亲同住的中介大哥,整天吆喝着有没有人团购香烟;5楼的一位退休面点师奶奶,在艰苦的条件下仍然努力为小外孙一顿饭凑出四五道菜……

转发团购链接、为已经阳性确诊转运方舱的邻居加油打气、给买不到奶粉的妈妈寻找渠道、登记自己需要的物资、晒出抗原检测截图……这些都是微信群里的日常。

作为租户,我并没有感受到什么差别对待,做一样的核酸,收到一样的大礼包和药品。因为一个人住,我甚至还会被额外关照。有的东西忘记参团,邻居会好心地分我一半,住在404的邻居姐姐会不时投喂我橘子、包子,也会在深夜发私信给我,她担心我刚搬来没有囤卫生巾,告诉我“别不好意思”“不要客气”。

或许疫情之后,这种紧密会逐渐淡去,但在艰难时刻的陪伴、鼓励一定会刻在记忆里。

我是新闻人

作为一个被封控在家的媒体人,30天来,我一边筹措自己的口粮,一边做电话采访、写稿,接受着无数新信息的暴击。

我想过可能有人会因新冠离世,也会有人因为医疗资源挤兑没法得到及时救治,但无论如何我也没想到,会有一位市民因为网络暴力自杀,故事的开端竟还是一则“正能量”新闻。

4月3日,虹口区的一个女孩拜托外卖骑手给独居的听障父亲送饭,从虹口到青浦,跨越27公里,小哥历时七小时才完成送餐。女孩想支付小哥额外酬劳,被拒绝后转而为他充了200元话费,还特地找到自媒体讲述了这个故事,想让小哥的善举被更多人看到。

然而评论区的留言里,不少人的质疑:“200也太少了吧”“太抠了”“上海人的精明”……女孩不得不出面解释,自己如何试图给小哥发微信红包、转账,还想等疫情结束后请他吃饭、送锦旗。

我的一位同事也报道了这条新闻。4月6日,她要到了骑手小哥电话,采访的那个上午,小哥还说要给那位女孩打电话送菜,因为她把所有的菜都送给了父亲,他担心她没吃的。然而,下午就传来了女孩因网络暴力跳楼的消息。

晚上,我原本约了一位援沪医生的采访,看到这条新闻,心里实在憋闷,把采访往后推了半小时,和同事打电话哭了一场。同事说,交稿后自己去做饭,看到锅里的菜,想到女孩再也没法给父亲送饭,也难过得嚎啕大哭。

在同事发表的稿件里,骑手说自己因为女孩被网暴,难过得睡不着。这篇稿件在女孩死去后,被很多人转发在朋友圈里。后来,有几位媒体同行找到我,希望要到那位骑手的电话。我猜想,这位骑手应该不会再接受采访,他想不到自己危难中的善举会换来这样一个谁也无法解释的结局。

因为媒体人的身份,我也会接到很多类型的“求助”。一天夜里9点,之前采访过的一位“团长”突然打电话给我。原来,一栋封控楼的居民做核酸时,发现楼下的蓝色帐篷里被居委会安置了抗原阳性的保安。居民把视频发到小区大群里,群里炸开了锅。那位团长询问我能不能帮忙联系有关部门,向上反映。

我们所在的小区已经连续16天,有阳性确诊病例,封控楼栋超过三分之二,志愿者人手严重不足。思考片刻,我拨通了居委会书记的电话。书记向我解释,因为实在没地方安置,考虑到封控楼居民不出门,门前的帐篷是他们想到的比较合适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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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书记说道:“实在没想到引起这么大反应,我们应该及时跟居民做好解释工作。”我提议,是否可以邀请她进微信群跟大家做一个解释,她只回答:“我们再想想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吧。”随后又补发了两条信息:“困难重重啊”“心累”。

这段时间以来,我已经听过太多基层工作人员在电话那头的无奈和哽咽,也看过有的居委书记写下的辞职公开信,一线的基层抗疫工作者承受了太多太多的压力。

当然,我也会遭遇一些神奇的瞬间。两年前采访武汉疫情时,我曾结识一位采访对象,通过他介绍了25吨建湖大米的捐赠运至武汉。最近他又联系我,说想给上海捐物资。经过半天多的对接,我们终于找到闵行区的一个街道愿意接收,能帮忙办理通行证。

不过,在对接的微信群里,他拉进来一个流量明星的公益联盟代表人,这让我有些警惕。考虑到这次的捐赠者,很可能是这位明星的粉丝后援会,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了一幅颇有戏剧效果的画面——一辆满载着土豆、洋葱的大卡车,开进了上海街道,车身上挂着巨幅的明星海报和标语条幅。但不管如何,我想,能送来物资总是好的。不过隔了两天后,捐赠人告诉我:不能来了。

“物流给的报价太离谱了,快赶上蔬菜的采购成本了。”一个半挂车从武汉到上海平时一趟八千的运费,现在开价三万二。来回路程五六天,从上海返回后要继续隔离14天。打开抖音、快手,被困在高速上的卡车司机并不鲜见,让人无奈又心酸。

窗台

我有一只四岁的中华田园猫,性格独立。长时间一个人待着,在窗台上打瞌睡的小猫给了我一种生命力的支撑。最近我会频繁地抱起它,对它说话,录下它的视频发给朋友。如果猫会说人话,它一定在说:“我看到你就烦。”

以前,每天早晨醒来,猫咪会主动跳上我的肚子,疯狂踩踏,然后喵喵叫着把头主动蹭上我的手。但现在睁眼醒来,猫早已躲到我看不到的地方,无论怎么呼唤,都不出现。

虽然猫对我冷淡,但我还得操心它的生活,毕竟我是人类,责任更重。楼栋被封控后,我便开始在群里求助买猫粮的渠道。

在邻居的帮助下,买到了一袋3斤160元的猫粮。这个价格让我肉痛,毕竟以前它吃着20元一斤的猫粮也油光水滑,但特殊时期,还是买吧。

买完猫粮没几天,猫砂也消耗到了极限。看到小区大群里有人转让猫砂和猫粮,我又立刻接手下来。算了算这段时间给猫购买物资的消费,已经占到了我总消费的四分之一。

即便我和猫的吃穿用度都有了一定保障,但心情还是会被突如其来的事件打翻。某天夜里,一条柯基狗被打死的视频让我焦虑到失眠,我疯狂担心起来,万一自己变成阳性,猫要怎么办?我开始不停搜索被隔离后,宠物的处置办法,连存了十几个据称可以上门接猫的机构电话。

最近小区里到处都是鸟叫,小猫最常做的事就是蹲在沙发上看鸟。它仿佛一个智者,而我也越来越像猫,坐在窗边,时刻注意着窗外的啁啾。清晨醒来,不同的鸣叫声,会让我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住在森林里。

昨天看到一位纪录片导演正在征集以窗台为视角的视频片段,如他所说,窗户是我现在为数不多的对外通道。我会经常趴伏在窗台上,看着其他楼栋排队做核酸,观察楼下的几株紫荆花从含苞待放到凋零,竖起耳朵听游走的大喇叭通知。

从封控的第一天起,我会随手拍一些视频素材,准备制作一期vlog,但封控迟迟没有结束,堆积在手机里的素材越来越多,最近,我放弃了剪辑的想法。

“我是过来人,不慌”

和我在武汉探亲时遭遇的一样,上海发生的一切都让人始料未及。

3月初开始,接连数天,本土确诊病例与无症状感染者人数陡增。

但这两年来,浦东、黄浦、静安……每次疫情在上海冒头,都能被迅速压制,上海一直以来的精准防控能力给了我和家人极大的安全感。3月5日,住在松江九亭的朋友家全楼栋被封,我没当回事,还盼着她三八妇女节前能解封,我们一起吃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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