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产品经理跌下神坛
作者: 加禾疯狂
今年3月,29岁的互联网产品经理白丽,自愿接受了预想之中的裁员。“其实大家都心里有数”,说起自己的选择,白丽语气平淡。她所在的头部社区团购APP,自去年下半年便已开始大面积收缩全国业务、裁减业务人员,而在去年12月总公司发布的第三季度财报中,因这一团购业务导致的投资亏损高达数百亿。
白丽所在的工作小组在今年年初被整体调换了业务线,幸存留下却早已感知寒意的同事也在准备下一份工作的面试,只不过“快年底了,大家都在等年终奖”。也就在这个3月,白丽曾经所在的社区团购业务被媒体曝出全线关停。
而仅在两年前,新冠疫情爆发初期,社区团购需求大增,其发展势头一时风头无两,被视作互联网“跑马圈地”的又一新赛道,互联网巨头和资本纷纷入局,其中橙心优选、多多买菜和美团优选因势头凶猛,被并称为“新三团”。白丽加入的公司也在头部梯队,她会用“疯狂”来形容自己和同事们在总部成都的工作,“好像那种战斗的状态,真的很夸张”。
白丽并非没有互联网初创项目的参与经历。2014年互联网“双创”浪潮席卷全国,刚毕业的白丽很快拿到了一家科技“独角兽”公司的offer。“我当时是那块业务里年纪最小的,他们整个风格虽然也很卷,但也就是卷到晚上十点多,大家肯定会下班。”虽然都是起步状态,但两份工作给白丽的压力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入职这家社区团购新公司后,白丽习惯了凌晨2点还有人发现问题找她,而她也能随时找到别的同事解决自己的需求。就算是朋友圈子里有名的“夜猫子”,白丽也依旧承受不住这种“病态”的熬夜。“真的是熬得太晚了,再怎么早睡,也是两三点才能睡着。”
2020年10月,滴滴总裁柳青在微博上公开点赞高速扩张的橙心优选团队,提及他们在国庆假期中优化了62个系统问题,经常加班至凌晨4点。而在那年年底,拼多多一位22岁女员工在凌晨下班路上猝死,引发舆论哗然。这个花名“润肺”的女孩刚入职公司一年半,是多多买菜新疆站的员工。在公司内部的通讯软件上,女孩的签名是:“肺宝为多多守边疆”——彼时,多多买菜为争夺市场份额已开启“硬核奋斗”模式。
伴随着新公司规模的急速扩张,入职不到半年的白丽明显感到自己身体在变差,“心脏闷闷的”,焦虑、掉发、生理期紊乱,然后是持续不断地咳嗽、感冒和不可抑制地发胖,接着是失去睡眠。白丽观察过,团队中大多是比她还年轻好几岁的成员,但却要依靠褪黑素来入睡。“不是一颗两颗的吃,是一把。”她强调道。
白丽的师弟、刚工作第三年的某互联网大厂产品经理高书琪也遭遇了“身体警报”,新到手的体检报告上问题一堆,“各种七七八八的毛病都呼啦一下出来了”。
检查的医生劝他:年轻人身体怎么这么多问题?要多运动。高书琪辩解自己平时常有运动。医生又问:是不是老坐在电脑前,干互联网的吧?高书琪答是,医生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除去一些看上去让人头昏眼花的异常数值,最困扰高书琪的是颈椎——生理曲度消失,颈6-7椎体融合。对26岁的他来说,脖颈疼痛是日常,甚至有段时间每到下午他“就开始头晕、恶心”。尽管如此,他还是捱到今年年初的述职答辩完成,才赶去医院遵医嘱进行理疗。
“你的身体可能在被透支”。高书琪回想起来有些害怕:“我的生命已经不够在这继续燃烧下去了,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燃烧的资本
与快速衰弱下去的身体不同,入职的前半年,白丽的精神始终是昂扬的,她和同事们都被“五年内一定要上市”的强烈目标感驱动着。
白丽加入的2020年年底,公司正处在高薪招兵买马、疯狂开城铺店的扩张期。她属于执行层员工,接触不到更高级别的财务数据,但仅她看到的种种迹象,就足以揭露公司巨额用人成本的冰山一角——总公司内部员工如果转岗至该项目组成都总部,薪资涨幅为20%,附带单日近500元的交通和住房补贴。而像白丽这样新招募的异地员工,同样享有这样的待遇。
白丽和好友私下算过一笔账,加上各类隐形福利,“如果你原先月薪三万,现在相当于直接提到接近五万。(公司在)本地招的人很少,几万人都是这样在成都‘出差’的”。白丽的一位同事选择利用公司房补住品牌酒店,一年下来“升到了会员体系里最高级的‘全球客’”,攒下的积分“可以顶三万多人民币”。
但这些支出与业务上的资金洪流相比,又显得微不足道。作为负责用户增长的产品经理,白丽和同事们的首要工作任务就是让拉新活动覆盖足够多的人群。“规模是最重要的,可以给到你的预算是无限的,你可以用各种方式,只要是有效的。”
刚入职的白丽就赶上了一次拉新活动,老用户拉新可以累积现金,吸引了一亿多人参加,“成本很高,一天一个亿,持续了一周”。而这样的“烧钱”规模在社区团购的头部竞争圈里,只是寻常。白丽看过几个竞争对手的财务数据分析,单日亏损都在亿元等级,“社区团购大家能享受到那么低的价格,其实都是商家自己在补贴,但凡你买东西,我每天都是在亏钱的”。
巨量的资金烧出了可观的用户规模,但市场环境却已悄然改变。就在白丽入职后不久,2020年12月,《人民日报》刊文评社区团购,称互联网巨头别只惦记着几捆白菜的流量,而应该在商业模式上进行创新,承担起推进科技创新的责任,引发舆论批评资本扩张。接着,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宣布依法对阿里巴巴集团实施“二选一”等涉嫌垄断行为立案调查,反垄断监管落下重锤,互联网行业一片风声鹤唳。
2021年1月,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出台社区团购“九不得”新规,包括禁止滥用自主定价权进行恶性价格竞争等;2月,媒体报道橙心优选正在寻求40亿美元融资;3月,因亏损严重,橙心优选业务被滴滴分拆以进行IPO。
白丽的公司此时也在内部提出了控制亏损、提升留存的目标,开始收缩之前实行的巨额补贴策略。“可用户是非常敏感的,你稍微把补贴收回来,单量马上就会下降。”与之相对的是,铺开的“团点”和线下配送维持成本依旧高昂。
扩张时期,白丽公司所占市场份额曾一度冲到全国前三,但改换策略后很快就跌到了前五;三个月后,滑落至前十。刚转正不久的白丽迎来了她长居成都的第一个夏天,但却不必再为蜀地密不透风的湿热困扰——6月,白丽和异地办公的同事们开始陆续撤离,成都总部将只保留少量员工。
没有方向了!这是白丽回到杭州后的第一感觉,她和同组同事聊天,大家讨论的多是业务的“停摆”。曾去一线调研的同事带来的消息则让白丽觉得“伤感”:一个南方偏远县城的“网格仓”站长为了方便提货,除了仓储建设,还自费为周边村庄修了几十公里路,但随着订单量急剧缩减,整个区域的业务最终关停,站长投下去的几十万成本也都打了水漂。
“为什么我们业务没做好,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公司走入低谷后,社交媒体上多的是这样的故事,作为产品经理的白丽心有歉疚,但面对行业的收紧、监管和资金上的重重压力,她更多感到的是无力和沮丧:“你真的就是在打工,投入了自己的青春帮公司完成一些项目,但这个项目可能过两年也就不存在了……你会觉得好像前面所有的努力都没有意义。”
2018年末,美团创始人王兴曾在他的饭否主页发布了这样一段话:2019可能会是过去十年里最差的一年,但却是未来十年里最好的一年。他当时调侃这是听来的一个段子,但在今天看来却像是一语成谶。
新的技术变量尚未验证普及,受疫情、政策等不确定因素影响的“黑天鹅”事件却接踵而至,2022年初,拥有不同发展阶段的互联网创业公司工作经验的白丽终于意识到:“快速增长的时代是不是要过了?”
祛魅
产品经理的工作已经不再如曾经那般光鲜,这是高书琪近两年来一个清晰的工作感受。
过去十年,中文互联网迎来了移动时代,国内智能手机市场加速普及,开发者面临着亟待移动化的丰富场景与需求,接连诞生了微信、美团、滴滴、拼多多、抖音等活跃至今的移动端巨头产品和数亿MAU的神话。
2015年,高书琪本科毕业前夕,滴滴与快的、美团与大众点评、58同城与赶集网在经历了不同程度的烧钱大战后相继合并,巨头逐渐成型的同时,“大众创业、万众创新”被首次写入《政府工作报告》。这一年,中国平均每天新登记注册的企业达到1.16万户,平均每分钟诞生8家新公司,就连咖啡厅里都充斥着“互联网+”的风口故事。
梦想、财富、声望,汇聚在移动互联网迅猛发展的黄金时段里,催生了各式各样的新兴职业,其中尤以产品经理为甚,他们不仅薪资光鲜,如张小龙等知名产品创始人,更是在超级APP的光环加持下被捧上神坛,“用产品改变世界”的伟大理想让无数后来者为之心动沸腾。
“人人都是产品经理”随着一本畅销书成为那几年的流行语,高书琪没怎么认真看过那本书,但学新闻的他却坚定地想要成为一名产品经理。2016年9月,高书琪本科毕业,特意从成都奔向北京读研,“就一个目标,方便找个产品的工作”。研一暑假,他开始在互联网公司实习,每天从学校所在的东五环赶去北五环外互联网公司的聚集地,来回通勤要花去至少四个小时。
“那时候天天加班熬夜,还挺有成就感,跟大家一起创造了一些产品。”在刚接触互联网行业的高书琪眼里,产品经理是个“听上去很高大上”的职业:“产品经理是定方向的人,你能做出一个特别牛逼的产品,就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产品经理,像微信张小龙这样的。你会感觉这个行业真的很厉害!”
不过你很难在今天的高书琪身上挖掘出这样的职业热情。“这个行业就这样了,不要老想着自己能做出什么特别牛的事儿。”高书琪散漫讲述着自己的工作感悟:“大家都是打工者,你就是个螺丝灯,差不多就这么干着就行了。如果非要做个特牛的大数据增长梦,真不如去上上香好。”
在高书琪入行的2016年,9月抖音上线,并迅速集结流量成长为如今日活跃用户破6亿的超级APP,而快手则凭借五环外市场走进主流视野,一并引领了短视频+直播时代的商业变革。但自抖音后,国内至今再无一款用户过亿的APP出现。移动互联网用户红利见顶、增速放缓已成为不争的事实。
高书琪在2019年硕士毕业后正式入职大厂,他觉得自己算是踩着移动互联网的最后高光跑进了产品经理的行当,“算是看着这个产业一点点往下走”。在高书琪眼里,产品经理是一个极其依赖行业红利的工种。在较为理想的项目环境中,产品经理扮演的是“主导者”的角色,“当你在红利期,数据一路上涨时,只要你说一句话,大家都容易跟着做,事就成了,然后你把这包装成一个很好听的故事,大家就都很开心,会说产品经理好牛,而不是说程序员代码写得好”。
而现在,包括高书琪在内的产品经理们逐渐意识到:“一旦进入停滞期和衰退期,我们作为顶在上面的人,压力也会分外大。大家都希望你给出更好的方向决策,但实际上你有的信息跟所有人相比没差多少。你要去干领导和方向规划者的事儿,你级别又不高,也没有那样的权限”。
初入职场的新鲜与激情这两年来被加速消耗殆尽,高书琪感觉自己的心态和已经工作十年“不得志的职场‘老油子’”没什么差别。“伟大的产品”“增长黑客”……这些刚入行时最喜欢说的词汇,已经不怎么出现在高书琪的嘴里,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摸鱼哲学”。
“我们内部员工私下有个群,专门用表情包聊天,拉群人每天都会在里面发一个摸鱼段子,核心意思就是大家要加油摸鱼,摸到就是赚到!”高书琪的语气少见地欢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