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困境：谁来决定你的脸？

极致防晒

盛夏来临时，美妆博主“福哥”围观了一场关于防晒的争吵——一位拥有数百万粉丝的博主向粉丝推荐了一款长袍式全身防晒衣。这件号称能提供“全方位防护”的防晒衣，可以将人脖颈至小腿处整体包裹住，而脸部则被立至鼻端的衣领和带有宽檐的帽子严实遮挡，仅留下一双眼睛暴露在外。

“ 这种防晒衣真的有必要吗？”“现在对美白的追求已经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这类质疑声很快出现在各种社交媒体平台上，相关话题还冲上了热搜榜。一些态度激烈的网络声音认为，比起防晒衣，这样的外形设计搭配其通常选择的深黑色质地，更像是某些暗藏性别隐喻的宗教服饰。

在争议声中，推荐“防晒长袍”的博主最后删除了视频，但话题短暂平息的背后，是依旧在电商平台占据着月销上万高推荐位的各类长款防晒衣，以及三年间营收增长七倍，并在今年4月申请IPO、预备冲刺“防晒第一股”的知名防晒服饰品牌蕉下。

相较涂抹式的防晒霜，能提供物理遮盖的防晒衣又被称为“硬防晒”，这种防晒方式对大多女性来说并不陌生。作为美妆博主，福哥日常也遵循“只要出门就一定会防晒”的原则，她没有长袍款防晒衣，但一样会用墨镜、帽子、口罩和普通防晒衣，将自己“全都包严实”。福哥有着“数量数不清”的防晒产品，光在自己账号上测评过的防晒霜就有十余种。除此之外，她还有着二三十顶帽子，以及防晒口罩、防晒服、防晒裤、太阳镜和遮阳伞。

男性美妆博主“吃吃阿吃”也明显感受到了大家对防晒日渐增长的关注。“三四年前，大家宁可把钱花在很贵的护肤品上，也不做基础的防晒。”吃吃清楚记得，早年有受皮肤问题困扰的粉丝来咨询，他总会提前问对方：是不是没有做防晒？收到的大多数回答都是肯定的，有的是不喜欢涂防晒霜，有的则是觉得防晒根本不重要。“教育粉丝进行防晒”成了吃吃刚做博主时的重要功课。

但现在，摆在吃吃面前的粉丝提问已经变成了细致到场景的防晒需求——“我上下班怎么防晒？”“学生军训怎么办？”“一整天都在室内，但是中午要去跑操怎么办？”吃吃有时觉得，粉丝们好像“每一天都在想这个时候应该怎么防晒、那个时候应该怎么防晒”。

防晒已经变成日常生活中格外常见的议题。据美丽修行大数据团队发布的《2022年防晒行业趋势指南》，2018-2021年间消费者对防晒的需求逐渐升级为刚需，关注度相较其他品类呈现爆发式增长，防晒产品品类的搜索量从2019至2021年提升了七倍，搜索主题也依据防晒应用场景的不同变得更加多元。

这种对美白防晒的过度“迷信”，在吃吃看来早有端倪。早年防晒霜风靡时，也总有粉丝让他推荐高倍数防晒霜，“明明是通勤用，天天在室内，还要用海边防晒”。有些粉丝甚至把高倍防晒霜视作一种“药”——“是我必须要做的流程，即便用起来不舒服”。这种高倍防晒追求和“长袍防晒”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哪怕是常把防晒挂在嘴边的吃吃，碰到这种情况时也会觉得“有点矫枉过正”。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福哥也是这种极致防晒的追求者，她还录制了一条视频展示自己开车时的防晒装备——宽大的防晒帽檐下，口罩、面罩、墨镜等将脸部遮得严严实实。这条“防晒人防晒魂”的视频数据表现优于她的其他视频内容，但让她印象深刻的是，获得最高点赞的留言都是在提醒她：在车里没必要、这样开车不安全。

近年来，福哥开始制作一系列关于“硬防晒”产品的测评，也逐渐发现缠绕在“防晒”这一焦点上的更多论题，比如，“一把两百多块钱的黑色遮阳伞，紫外线指数在伞下竟然还挺高”。再比如，一些来自女性视角的困惑：“以小红书为例，上面常可以看到女生包得严严实实，底下会吵得很凶，就是说，如果我出门要包成这个样子的话，那我到底还白给谁看呢？”

抗衰老的年轻人

“养儿不防老，防晒才防老”“防衰先防晒”等都是近年来流传在网络并逐渐深入人心的人生“箴言”。在北京协和医院皮肤科主治医生舒畅看来，这类说法也有着基本的医学道理：“人一生中皮肤遭遇的光损伤，有50%是在20岁以前就累积起来的，所以你从小就去做光防护，一点错都没有。”

舒畅是身边朋友口中当之无愧的“防晒狂魔”，“他是每天都要涂防晒霜的，每天，一点都不夸张”。见到舒畅本人时，这种严格防晒的好处变得格外有说服力——年近不惑的他，皮肤紧致白皙完全看不出年岁，用同行好友的话形容，就是“白得发光”。

舒畅是云南人，那里日照充足、紫外线格外强烈。生活在家乡的那些年，舒畅也没有防晒观念，更不在意皮肤的白皙程度。大学时，他还曾一度沉迷于“美黑”。直到大六那年，他才意识到自己皮肤上总是泛起的红疹是源自紫外线照射。“上完光损伤性皮肤病那节课以后，我就开始防晒了。”舒畅语气认真道：“今天学完，我第二天就防晒了。”

现在，在协和皮肤科门诊，舒畅每天要处理大量与日光相关的皮肤损伤问题。“包括医疗美容常需要解决的色素、毛孔、皮肤衰老等问题，都跟长期累积的日光损伤有关系。”对待求诊的患者，尤其是有皮肤美容需求的，舒畅总会叮嘱对方“注意防晒”，还会在病历里专门写下防晒的“ABC原则”。

“美容的第一步就是防晒，你连防晒都不关注，还有什么必要去关注其他的呢？”从美容角度，舒畅认为怎么强调防晒也不为过，而且“防晒的主要目的则在于防晒伤和预防皮肤癌，也值得多数浅肤色人群的关注”。

抛开健康因素考虑，舒畅则认为防晒也是基于美容角度的个体化需求，不过这几年来，它正在转向成为一类基本需求。相较十几年前上学时，“所有男生朋友都在户外跑啊跳啊，没有任何人去关注防晒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男性患者因为光老化问题来找舒畅求诊。关注皮肤美观问题的病人也愈来愈多，舒畅也会遇见年龄较大的患者专程来这解决常见的老年斑、脂溢性角化等皮肤问题，目的“只是单纯为了美观”。

“这是好事情”，舒畅理解这种变化：“生活水平提高了，人的需求层次也提高了，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谁还会关注脸好不好看呢？”

趋势已经形成，并逐渐成为潮流。在整形外科从业十余年，目前经营管理一所集团式医疗美容机构的师丽丽从数据方面解读了这种变化。她创办的“丰联丽格”是以眼部修复整形为核心业务的医美机构，但皮肤类项目的需求依然可以占到总消费额的50%。

颜值焦虑症

“而且‘90’后‘00’后这些年轻人对皮肤的关注度会更高，即使是年轻的男性消费者也不例外。”师丽丽能明显感到，这种趋势源自席卷社会的“颜值经济”，年轻人对颜值的要求正变得越来越高：“现在小孩二十五六岁以后，对肌肤的颜色、质地、弹性有很高的要求，利用医美手段解决肌肤的各种问题，不像之前得到40岁以后。”

这两年她遇到不少年轻客户，和一些皮肤科医生朋友聊天时，她发现这些年轻人对于治疗的过度依赖，“到院频次之频繁，恨不得月月来一次，认为治疗是多多益善的”。这类年轻人往往有着“过剩的医美认知”，会在专业医生面前表现出极大的主导性，这也往往让师丽丽感到头疼，“比如有的客人会说，‘我就要打水光’‘我就要做超光子’，并不深究自己的肤质条件是否允许”。

对于衰老的焦虑也更早地出现了。师丽丽常常会接诊一些年轻女性，对方一来就表示自己“老了”。“我说你多大了？她说，25。”师丽丽的语气有些无奈：“25岁就老了？”

在医院工作的舒畅也曾遭遇过类似场景，一位17岁女孩独自前来就诊，女孩皮肤状态良好，自己对外表也比较满意，但却向舒畅表示想打除皱针，“她说想抗初老，越早做越好”。

国内的“容貌内卷”正在不断加剧，福哥明显发觉：这些年来，街头化妆的女生比例逐渐增高。“上海的白领我很少见到不化妆的”，她还听说有的公司会规定：“化妆是一种基础礼仪。”福哥也说不清楚这些观念什么时候开始深入人心，但却清楚感知身边对此表示认同的人越来越多。

除开对脸的过度关注，身材焦虑也席卷了福哥的生存空间。“你有发现吗？除了特别瘦的女生，其他人永远都在减肥。”“我在减肥”，似乎是福哥最常听到身边的女性朋友们说的一句话，而这句话，“我已经听了很多很多很多年了！”她强调道。

福哥第一次注意到女性对于外在形象的高度追求，是源自初中的一次日本之行。初到日本的她震惊地发现，自己在路上看到的每个女性都描画着精致妆容，“连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都化着妆”。那时，她对美丑的观念尚未形成，心里却满是羡慕：“天呐！人家也太自律了吧，这个国家也太美好了吧！”但现在，早已成年的福哥回想起日本的街头采访里，女生们表示“不化妆就感觉自己在裸奔”时，只想大呼一句：“救命！我不想生活在这种环境里！”

作为美妆博主，福哥很清楚完成一个精致的妆容要花去多少时间。大学时她所在的宿舍，六个女生里只有她天天化妆。说起自己当初对化妆的“沉迷”，福哥也有点后悔：“因为会压缩其他地方的时间。别的女生不像我一样在化妆上浪费时间，所以人家就学业有成、功成名就。”

女性对美丽外表的过分追求，很可能导致她们“只能在工作、学习，或者睡眠上压缩时间”，而走出象牙塔进入社会后，福哥又慢慢发觉，“单纯的美没有什么用”。她用经典的“剧场理论”作比——“这就像电影院里面有一个人站起来看电影，后面所有人都站起来一样，但你其实最后看的还是同一场电影。”这场花去更多时间和精力看完的“电影”，也未必会对一个人的人生有什么太大帮助。“你只是花掉了更多的时间而已。”福哥总结道。

但在当下，个体又很难完全逃脱“容貌内卷”带来的压力。除开年轻人，前来师丽丽这求诊的还有很多中年客户，想借由医美提升颜值给事业带来更多的潜在帮助。比如，“某某有名的企业竞选，有时候你的能力再好，还是需要一些颜值加持。这样一来选择的机会就更大”。师丽丽对此并不诧异，毕竟“这些是心照不宣的事情，现在‘看脸吃饭’嘛”。

一些已经相对成功的事业女性也是师丽丽的常客，这些客户干练美丽，对自己也要求严苛，想要尽量做到脸上没有一丁点瑕疵，“她们要求曲线轮廓必须完美，一月一次的报到治疗是必不可少的”。有的客户还会打趣地同师丽丽道：一个月来见你两次心里才有安全感。

师丽丽不能准确判断这样的焦虑心态到底缘何而来，只隐隐感觉这或许与女性在职场中不平衡的地位有关。面对这样的客户，医美并不是唯一重要的手段，师丽丽往往会将她们的面诊时间约在午饭后——这段时间较为空闲，才能为她和对方至少一个小时起步的深入沟通留足空间。

漂亮的外表确实能很快改变一个女性外在的生活氛围，福哥早在青少年时期就发现了这一点。那时，因为脸上严重的痘痘，福哥承受了很多来自身边同学的恶意，“他们对你的偏见会直接挂在嘴上，叫你什么癞蛤蟆、满脸麻子啊、野猪精”。不过她也敏锐地发现，对于脸的歧视并不会出现在男性之间，“比如他们男生之间开玩笑，就不会对另一个男生说你是丑人，他们只会说你这个矮子”。

高考结束后，为了摆脱内心滋长的自卑情绪，福哥马上去做了双眼皮、整牙、治疗痘痘，并开始学习化妆。“在我自己心里面，肯定是嗖一下地进步了，噢，感觉自己美炸了。”最初，她很满意自己外形上的重大改变，并很快觉察到：“你化了妆的时候，周围人对你的态度会更好，包括吃饭点单的时候，店员对你的态度都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