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多艰（下）：曹操的发迹之路

多年以后，早已功成名就的丞相曹操，仍时常想到自己的创业经历。

多少次险死还生，一次次火中取栗，方有如今之地位。若是对其他人而言，这不外乎是忆苦思甜；但对曹操来说，恐怕还有他对人生无常的感慨与喟叹。

这位昔日一心想要为国讨贼的热血青年，竟然也“挟天子以令诸侯”，走上了一条毁誉参半的权臣之路。

首倡义举

袁绍与曹操的发迹之路十分相似。他们的家世都非同一般，且在步入仕途前后，懂得扬长避短，能通过一系列养名手段在帝都洛阳及其周边地区获得名望。故汉灵帝组建西园军时，袁绍、曹操都列为八校尉之一。若无意外，二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迅速成长为一方重臣，并有机会带兵出征，凭借军功封侯。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在汉代，封爵的权力只掌握在天子手中，门槛相对较高。因此，即便是袁绍、曹操这样的公卿子弟，若能凭借自身实力获得一个爵位，恐怕也会洋洋得意。

后征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述志令》

年轻时的曹操，一度渴望成为“征西将军曹侯”，甚至将其当做夸耀的资本。有人认为这是曹操大权在握之后的掩饰之词，用现在的话说，属于“凡尔赛发言”。这样一位位极人臣的权相，怎会看得上区区一个征西将军？

窃以为，一个人的心路历程是不断在变化的，因而历史人物的心理状态最难以描摹。若以后来之事反推前日之因，往往有失偏颇。放在三国史中，这一点更加明显，小说《三国演义》的爆火，令三国故事家喻户晓，这毋庸置疑；但小说之所以能为普罗大众所接受，一个重要原因恰恰是因为它简化了原本复杂的战争与人物。“出场定型”与“脸谱化描写”让三国人物的传播度更广，却也让这些人物的“刻板印象”更加深入人心。如曹操之奸、刘备之仁、诸葛亮之智、关羽之忠义、张飞之莽撞……似乎分析这些人物的行事逻辑，就要从他们的性格底色入手。想来，这是不太恰当的。

这种简化的思路无处不在。以曹操陈留起兵为例，在得罪董卓后，曹操为何不在自己的家乡谯县起兵，而是来到陈留？对此，方诗铭先生早有精辟论述，他总结了三个原因：一是曹操与陈留郡太守张邈私交甚厚；二是曹操早有图谋河南的野心，所以提前来此准备；三是曹操为宦官之后，名声欠佳，需要旧友袁绍的支持。这几个看法十分全面，但仍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首先，四处逃窜、朝不保夕、寄人篱下的曹操，显然并没有余力、也无法预判到中原地区几年后的形势。方氏曾引济北相鲍信“且可规大河之南，以待其变”之语予以佐证，但那时的曹操，已在东郡（属兖州）经营多时，顺理成章据有兖州，图谋河南也未尝不可。但在起兵之初，一穷二白的曹操又有什么底气呢？

其次，曹操前往陈留与袁绍的关系也不大。袁绍的影响力很大一部分来自关东联军盟主这个身份，其次是他后来对冀州的占有，使自身实力大增。而在关东会盟之前，曹操便已在陈留起兵。

诚如方诗铭先生所说，曹操的确得到过袁绍的诸多襄助，且他对河南地区也确实有想法，但这两个条件都不适用于起兵之初的曹操。对此，学者宋杰提出了新的看法，他指出曹操虽然在陈留起兵，但夏侯渊、夏侯惇、曹仁等宗族兄弟的加入，证明曹操在陈留起兵前曾回到家乡。但因为豫州刺史黄琬的镇压（曹真生父曹邵因此而亡），曹操只好前往陈留郡，在太守张邈的庇佑下纠结乡党，并得豪侠卫兹资助，得以成功起兵，通传天下。

因此，《三国志》称曹操、张邈为首倡义举之人。不过，作为发起人之一的曹操在联盟中的地位却十分尴尬。

中平六年（189）十二月，曹操“散家财，合义兵，将以诛卓”，随后，东郡太守桥瑁“诈作京师三公移书与州郡，陈卓罪恶”，呼吁中原群雄起兵。至次年正月，后将军袁术（以及他的部将孙坚）、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兖州刺史刘岱、河内太守王匡、渤海太守袁绍、陈留太守张邈、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等关东群雄俱同时起兵，“众各数万”。这些加入的诸侯最差都是一郡太守，唯有曹操没有官方身份，只能行（暂代）奋武将军，其话语权如何，可想而知。

关东诸侯自会盟后，“日置酒高会，不图进取”，曹操劝说无果，自行领军追击，与董卓麾下大将徐荣战于荥阳，不敌，惨败而归。回到酸枣后，曹操怒责群雄：“今兵以义动，持疑而不进，失天下之望，窃为诸君耻之！”然而，关东诸侯却无动于衷，“邈等不能用”，就连支持曹操起兵的张邈亦作壁上观。经此一事，曹操心灰意冷，离开张邈，率本部亲信前往扬州募兵，这段经历也被他写在了“回忆录”中：

而遭值董卓之难，兴举义兵。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故汴水之战数千，后还到扬州更募，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述志令》

与“征西将军曹侯”这个理想相比，曹操在这里的自述可能经过了修饰。征西将军，并非一般军职。汉代将军不常置，且往往遵循“有事即设，事罢即撤”的原则。学者廖伯源指出东汉的将军大概分为三种，分别是中朝将军、征伐将军与荣誉将军。在征伐将军中，度辽将军与征西将军最为突出，前者是针对辽东地区，防止南、北匈奴联合；后者则针对西北地区持续百余年的羌乱。羌人暴动的规模、持续时间、波及范围、影响都远胜于匈奴，为其专设的征西将军，职权之重，非一般将军能比。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热血青年，曹操想要做个征西将军也不难理解。也许，这正是他坚持主张讨伐董卓的一个原因，即通过自己的努力，为汉朝建功立业，一步一步走到征西将军这个位置。

纵观整个关东联盟，除了曹操之外，恐怕也只有孙坚在认真与董卓对抗了。诚如明末学者王船山所言：“当斯时，操固未有擅天下之心可知也。以操为早有擅天下之心者，因后事而归恶焉尔。”这般来看，曹操称自己年轻时欲报国家，倒也算是真情实意。

但曹操并非不知变通之人。荥阳一役，曹操虽敢为人先，却依旧不敌强悍的凉州骑兵，“士卒死伤甚多”。若非其堂弟曹洪及时将坐骑让给曹操，后者未必能顺利脱身，但他麾下本就不多的兵马，几乎损失殆尽。据曹操后来追述，即便他后来又招募士兵，可总数依旧控制在三千人左右，以示自己没有割据之心，更进一步，表明他对汉室的忠诚。但事实上，曹操在认清关东群雄的真面目后，难免会改变心态。自扬州募兵后，曹操并没有选择继续与张邈站在同一阵营，而是进屯河内，“从袁绍也”。从这时起，曹操得袁绍之庇佑，得以度过这段危险的军阀混战时期。至于之前的“匡扶汉室”之志，那就另当别论了。

袁曹之亲

经历过荥阳惨败与老大哥张邈等人的冷眼旁观，曹操现实了许多。而在接下来的日子中，曹操不再将“匡扶汉室”当作主要目标，这时他想的是：如何在乱世中生存下来，并一步一步发展出自己的势力。河内太守王匡，便是曹操的第一块垫脚石。

在讨董之战中，同样单纯的王匡被袁绍忽悠打光了家底，不得不返回家乡——兖州泰山郡募兵。之后，王匡“改换门庭”，欲与张邈合兵。这显然是袁绍不愿看到的。于是，他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曹操。因为泰山籍名士胡母班曾死在王匡手中，所以曹操顺利与胡母班的家族达成合作，并势杀死王匡。递交了“投名状”，曹操也被袁绍视为能够信任的自己人。其事业的转折点，便发生在这段时期。

彼时，董卓退守长安，关东联军未战先乱，甚至自相残杀。比如，刘岱虽为兖州刺史，却不能直接掌控整个兖州，东郡太守桥瑁、陈留太守张邈、济阴太守吴资、山阳太守袁遗、泰山太守应劭、济北国相鲍信等地方长官拥兵自重，不听号令。刘岱与桥瑁关系最差，遂引军将其攻杀，另以心腹王肱为东郡太守。然而，面对规模庞大的黑山军（黄巾余部），王肱束手无策，曹操遂引军入东郡，大破黑山渠帅于毒、白绕、眭固以及白波、南匈奴於夫罗等联军势力，顺理成章做了东郡太守，治东武阳。后来，大批黄巾余党攻入兖州，杀刺史刘岱，曹操又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击退并收降数十万黄巾军，并在鲍信、陈宫、张邈等人的支持下领兖州牧一职，自此有了争雄中原的资本。

曹操的发迹看似一帆风顺，实则离不开袁绍的照顾。袁曹交恶后，陈琳为袁绍写了一篇檄文讨伐曹操，即《为袁绍檄豫州》，其中就提到了这件事：

幕府董统鹰扬，扫除凶逆。续遇董卓侵官暴国，于是提剑挥鼓，发命东夏，收罗英雄，弃瑕取用。故遂与操同谘合谋，授以裨师，谓其鹰犬之才，爪牙可任。至乃愚佻短略，轻进易退，伤夷折衄，数丧师徒。幕府辄复分兵命锐，修完补辑，表行东郡领兖州刺史，被以虎文，授以偏师，奖䠞威柄，冀获秦师一克之报。——《陈檄》

陈琳时为袁绍麾下书记，自然要替他说话。“幕府”即袁绍，按陈琳的表述，袁绍才应该是义师，只是恰好因为他与曹操理想一致，方才将其收入麾下。这当然是美饰之词，但从某种程度上说，“鹰犬”“爪牙”的确是曹操在袁绍阵营中的定位。甚至在曹操据有兖州后，还时常配合袁绍的军事行动，故而曹操麾下谋士董昭也说过“袁、曹虽为一家”此类的话。可见袁绍曹操二人之间的深入绑定，是时人共知的。

陈琳说，“（袁绍）表（曹操）行东郡领兖州刺史”，这一点颇值得注意。兴平二年（195）十月，汉献帝才拜曹操为兖州牧。换言之，曹操此前对东郡、兖州的统辖未曾得到朝廷的正式认可。既然袁绍的表举没有让曹操得到合法的官方身份，为何陈琳会专门提及呢？

其实，以袁绍为代表的关东联军，本质上也是叛军，无论董卓如何残暴，如何不得人心，他仍代表了汉室正统。因此，袁绍等人才会依托汉家故事，打出“清君侧”的幌子，来掩盖他们并不纯粹的投机行为。因为要与朝廷对抗，各路诸侯心照不宣地承认了关东联盟这一临时性的存在；而作为联盟盟主，袁绍可依照“窦融故事”来干预联盟内部的相关事宜。如，董卓曾派遣胡母班等大臣前来劝降，但袁绍却命令河内太守王匡将这些使臣处死，王匡听令行事，这才埋下祸根，后为胡母班的家族攻杀。

袁绍的命令未必每次都有用，但在曹操已经据有东郡、兖州的事实上，他的表奏更多是一种表态，这至少让曹操免去了后顾之忧。当然，更深层次的原因还在于：袁绍夺取了“天下之重资”的冀州后，实力大增，加之其显赫家世、名望，他的认可足以威慑各路诸侯，使他们不敢明着反对。通俗地说，曹操扯了袁绍的虎皮，才能在东郡、兖州一步一步发展起来；不过，曹操自身卓越的军事才能与日益壮大的实力，同样是一个重要因素。

争霸兖州

在荀彧看来，兖州犹“高祖之关中，光武之河内”，是曹操将来定鼎北方的奠基之地。确如其所言，在曹操早年间的创业生涯中，兖州和兖州人充当了极其重要的角色。且不提袁绍割渤海郡给公孙瓒，诱使其北上重创青、徐黄巾，迫使后者不得不放弃了与黑山军合兵的原有计划，转而攻入兖州，杀刺史刘岱与任城国相郑遂这件事给兖州各地长官、豪强带来了多少心理阴影。实打实的说，曹操能击败黑山、黄巾、白波、南匈奴等势力，确实证明了他有保境安民的能力。正因如此，以济北相鲍信为代表的兖州豪强、大族才会推举曹操自领兖州牧一职。

不久，兖州牧曹操就迎来了第一个挑战——袁术对兖州的觊觎。与袁绍、张邈之间的隐隐对立不同，袁绍与袁术这对嫡庶兄弟的不合，世所共知，早已摆在了台面上。眼见曹操拿下兖州，与袁绍背靠背般地抵御外敌，袁术自然不会甘心。据《三国志·吕布传》注引《英雄记》记载：“昔将金元休向兖州，甫诣封丘，为曹操逆所拒破，流离迸走，几至灭亡。”这里提到的金尚（字元休），即汉廷正式册封的兖州刺史，此君赴任途中，为袁术所执，袁术遂以此为由，向兖州发起进攻。

初平四年（193），“术引军入陈留，屯封丘，黑山余贼及於夫罗等佐之”。从此刻起，关东联盟正式分裂为以袁绍、袁术为首的两大阵营。如前所述，简单地将中原群雄划分到二袁的阵营中，可能并不准确；只是就他们日后动向看，其支持袁绍、袁术的倾向性却是十分明显的。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记载：“术与绍有隙，术求援于公孙瓒，瓒使刘备屯高唐，单经屯平原，陶谦屯发干，以逼绍。”显而易见，袁术的盟友有幽州公孙瓒、徐州陶谦以及先前败于曹操之手的黑山军、白波军及南匈奴於夫罗。至于袁绍的盟友，除了曹操及兖州各地太守外，还有青州臧洪与荆州刘表。袁术入兖州时，刘表绝其粮道，发挥出了重要作用。在袁绍、刘表等人的配合下，曹操取得胜利。袁术先是退守封丘，后在曹操的追击下，不断逃窜，先至襄邑、又到太寿、宁陵、九江等地。以曹操本传中的记载，袁术十分狼狈；但实际上，袁绍不仅替曹操承担了来自外部的压力（公孙瓒），也及时派兵入陈留，协助曹操反击袁术（见《三国志·袁术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