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红:《史记》的秦汉政治文化色谱
作者: 王子今《史记》记述战国秦汉时期的政治意识,说到不同历史时期所“尚”之“色”的不同。“色”与政治文化有着密切关联,也具有神秘的象征意义。秦汉政治进程,相关文化表现有“尚黑”“尚赤”的变化。历代政论和史论,对此存有争议。秦朝和汉朝之“尚黑”“尚赤”,长期以来一直是纷争不已的学术主题。考察《史记》透露的相关信息,对于理解相关历史文化现象,特别是说明秦汉政治意识的一个特殊层面,是有意义的。
一、“朱”“墨”装饰:古来作器的传统工艺
中国早期器物制作往往以黑色和红色作为基本装饰。《韩非子·十过》说:“尧禅天下,虞舜受之,作为食器,斩山木而财之,削锯修其迹,流漆墨其上,输之于宫,以为食器。”早期器物制作已经用“漆”装饰,“漆墨”应是其最初色彩。韩非又写道:“禹作为祭器,墨漆其外,而朱画其内。”使用了黑、红两种色彩。
考古发现的古代器物,色彩装饰也值得注意。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第三文化层中清理出一件木碗,内外涂有朱色涂料。经鉴定,确认涂料为生漆。江苏常州圩墩下层马家浜文化遗存中发现喇叭形器,上端涂成黑色,下端涂成暗红色。另有一残件,表面涂黑色,红黑涂料微见光泽。辽宁敖汉旗大甸子墓葬发现两件薄胎朱色漆器,色泽鲜明。湖北黄陂盘龙城李家咀2号墓椁板雕花形式“阴刻部分涂朱,阳面涂黑”。湖北圻春毛家咀出土西周时期漆杯,“黑色或棕色地上绘红彩,颜色鲜艳”(后德俊:《楚国的矿冶髹漆和玻璃制造》,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95页至第196页,第198页至第199页)。

后来漆器上出现了彩绘花纹的图案,但是其底色主要是黑色和红色。战国秦汉时代的文物遗存中,就视觉效应最为鲜亮的漆器而言,黑色和红色也是最常见的色彩。有学者指出,漆器花纹的用色,“主要是朱、黑、褐、金、银等五种,其中以朱和黑二色最多”。有学者指出,“由于漆器所用的天然大漆的色泽较深沉,所以用朱、黑二色,对比强烈”(沈福文编著:《中国漆艺美术史》,人民美术出版社1992年版,第37页,第38页)。“战国秦汉时期漆器纹样的绘制”,“一般是在黑漆地上以红、赭、灰绿等色漆绘,也有少量在红漆地上以黑色漆绘”(洪石:《战国秦汉漆器研究》,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第123页)。黑色的普遍使用,早有学者予以总结,如《髹饰录》杨明注称“黑唯宜漆色”(王世襄:《髹饰录解说》,文物出版社1983年版,第76页)。
《韩非子》所谓“墨漆其外,而朱画其内”的器物施彩传统,沿袭相当久远。也许除了“漆器所用的天然大漆的色泽较深沉,所以用朱、黑二色,对比强烈”之外,还有其他精神文化层次的原因。《史记·封禅书》记载,汉文帝时,有人建议祠祀用色“色外黑内赤,与德相应”。这一说法与古来器物施色传统相同,可以在进行相关考察时加以参考。
二、“帝色”:信仰的光彩
中国早期用物的色彩,曾经可以理解为政治文化现象的象征意义。
《史记·五帝本纪》说帝舜制度:“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为挚,如五器,卒乃复。”关于“三帛”,裴骃《集解》:“马融曰:‘三孤所执也。’郑玄曰:‘帛,所以荐玉也。必三者,高阳氏后用赤缯,高辛氏后用黑缯,其余诸侯皆用白缯。’”说到用“缯”三色。“赤缯”“黑缯”“白缯”有所不同。张守节《正义》:“孔安国云:‘诸侯世子执纁,公之孤执玄,附庸之君执黄也。’案:《三统纪》推伏羲为天统,色尚赤。神农为地统,色尚黑。黄帝为人统,色尚白。少昊,黄帝子,亦尚白。故高阳氏又天统,亦尚赤。尧为人统,故用白。”汉儒孔安国提示的制度,“执纁”“执玄”“执黄”体现“诸侯世子”“公之孤”“附庸之君”等级角色的不同。而“黄帝”“色尚白”,“少昊”“亦尚白”,“高阳氏”“尚赤”,“尧”“用白”,体现了政治史中的级次和绪统。
《史记·封禅书》中把这种体现政治地位、政治权威和政治影响力的“色”,称为“帝色”。
秦人推行“四畤”制度,后来成为“五畤”。司马迁记述秦的畤祠形式:“唯雍四畤上帝为尊,其光景动人民唯陈宝。故雍四畤,春以为岁祷,因泮冻,秋涸冻,冬塞祠,五月尝驹,及四仲之月月祠,若陈宝节来一祠。”这是说祭祀时间。祭品也有区别:“春夏用骍,秋冬用駵。畤驹四匹,木禺龙栾车一驷,木禺车马一驷,各如其帝色。黄犊羔各四,珪币各有数,皆生瘗埋,无俎豆之具。”又说,“三年一郊。秦以冬十月为岁首,故常以十月上宿郊见,通权火,拜于咸阳之旁,而衣上白,其用如经祠云”。“畤”的祠礼,有对于色彩的明确规定。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说:“鄜畤、吴阳上下畤是。言秦用四畤祠上帝,青、黄、赤、白最尊贵之也。”
“通权火,拜于咸阳之旁,而衣上白”,是说秦王未必每次都亲自前往雍地,可以通过烽燧传递信息的方式向“上帝”致敬。《墨子·号令》说到军事情报信息传递的特殊方式:“……与城上烽燧相望,昼则举烽,夜则举火。”又《墨子·杂守》也说到“寇烽、惊烽、乱烽,传火以次应之”的军情传递形式。战国时期以烽燧备边的情形,有《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所见“(李牧)习射骑,谨烽火”事迹,和燕赵同样“筑长城”“以拒胡”(《史记·匈奴列传》)的秦人,也熟悉“烽火”系统的使用。“杜虎符”和“新郪虎符”“燔燧之事,虽毋会符,行殹”铭文,说明了这一情形。而“拜于咸阳之旁”时“衣上白”,也值得我们注意。汉初的文帝时,“始郊见雍五畤祠,衣皆上赤”(《史记·封禅书》),已经有所变化。
关于“帝色”的文字,在《史记·封禅书》有关汉文帝建设“渭阳五帝庙”的记载中又一次出现:“赵人新垣平以望气见上,言:‘长安东北有神气,成五采,若人冠絻焉。或曰东北神明之舍,西方神明之墓也。天瑞下,宜立祠上帝,以合符应。’于是作渭阳五帝庙,同宇,帝一殿,面各五门,各如其帝色。祠所用及仪亦如雍五畤。”新垣平“望气”所见“长安东北有神气,成五采”,其“五采”或许即“五帝”分别之“帝色”。
“五帝”各有“帝色”,分别受到尊崇,体现了当时社会信仰体系中“色”的神圣意义。
三、秦“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
秦始皇实现统一,新建立的秦朝进行了完备的政治文化设计和政治体制建设。《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述了“秦并天下”之初的若干决策:“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于是急法,久者不赦。”
秦始皇参考五德终始之说,以为秦的统治替代“周”的“火德”,与“水德”对应。按照张守节《正义》的说法,“以水德属北方,故上黑”。司马贞《索隐》说:“《封禅书》曰秦文公获黑龙,以为水瑞,秦始皇帝因自谓为水德也。”又说:“水主阴,阴刑杀,故急法刻削,以合五德之数。”以为行政风格的严酷也与“水德”信仰有关。
《史记》所见秦始皇宣布“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是我们看到的有关这一历史现象的唯一记录。司马迁保留的历史记忆,也有学者指出疑点。比如崔适《史记探源》卷四《封禅书》写道:“天帝有五,以五德分五色,人焉知之?岂有人曾上天乎?曰以五色人帝所感生,推而知之也。五色人帝之说,自‘终始五德’始。‘终始五德’之说,此书谓自齐威、宣时驺子始,其说亦不足信”,“姑如其说,据之则是齐威、宣以前未有为‘终始五德’之说者,即无人知有五色天帝矣,何以秦襄公、文公在春秋前已祠白帝,宣公与鲁庄公同时,已祠青帝,灵公犹在姜齐未亡、田齐未兴之时,已祠黄帝、炎帝乎?”“谓秦水德,色上黑,何以终秦之世,遍祀青、黄、赤、白四帝,独遗黑帝不祭乎?”(崔适:《史记探源》,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02页)
也许“五色天帝”之说,秦时其实并不完备。宋人《古今考》卷一四写道:“天即帝也,帝即天也,又岂有五帝乎?”“盖自汉兴,有五畤之帝”,又有多种“五帝”说,“不胜其烦云”
(〔宋〕魏了翁撰,〔元〕方回续:《古今考》,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64页)。又如明周洪谟《疑辨录》卷上所说:“汉高增以北畤,祠黑帝。盖《周礼》之五帝,或秦汉儒者因五畤帝而增入其说。其《周礼》杂乱,未为全书。《冬官》之缺,刘歆以《考工记》补之,其余诸儒傅会穿凿于其间者,安保其必无哉?”
(〔明〕周洪谟撰:《疑辨录》,明嘉靖刻本,第16页)“五色天帝”说的形成和影响,说来比较复杂。也有可能“‘终始五德’之说”在“齐威、宣时驺子”之外,另有渊源。但是秦始皇确定“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应当是确定的史实。
四、“赤帝子”刘邦与“汉赤帜”
《史记·张丞相列传》记载:“自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会天下初定,将相公卿皆军吏。张苍为计相时,绪正律历。以高祖十月始至霸上,因故秦时本以十月为岁首,弗革。推五德之运,以为汉当水德之时,尚黑如故。”说“尚黑如故”,指出刘邦初入关中,因秦时礼俗“弗革”,而继承了秦朝的制度。这和他约法三章,“余悉除去秦法”,然而宣布“诸吏人皆案堵如故”,并且“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之”(《史记·高祖本纪》)的政策取向是一致的。
刘邦南下汉中,又暗度陈仓,北定三秦,曾经有立“北畤”“黑帝祠”的举措。《史记·封禅书》记载:“二年,东击项籍而还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有司进祠,上不亲往。悉召故秦祝官,复置太祝、太宰,如其故仪礼。”从“悉召故秦祝官”,“如其故仪礼”的记载看,立“北畤”“黑帝祠”依然是在完善“秦时上帝祠”。所谓“命曰北畤”,也是与“故秦时”礼祀制度配套的。
汉并天下,新的王朝建立,其实有对应的信仰体系及时建设。在刘邦建国的历程中,已经有一些政治文化迹象显现出新的“帝色”象征。
出身平民的刘邦曾经任秦基层官吏—亭长。《史记·高祖本纪》记载了他由秦政权的维护者走向当时正统体制之外的过程:“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司马迁还写道:“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斩蛇”的行为后来有富有神异色彩的情节。“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斩蛇”神话一如陈胜、吴广起义时鼓动群众的篝火狐鸣方式,可以看作舆论宣传的准备,于是树立起刘邦最初的政治权威。这一情节宣示刘邦在表现出反秦意志的流亡生涯开始的第一夜,就具有了放射神圣光辉的政治领袖的身份,具有了即将开创新的政治史的“赤帝子”的地位。
《艺文类聚》卷一二引后汉班固《高祖泗水亭碑》:“皇皇炎汉,兆自沛丰。乾降著符,精感赤龙。承魁流裔,袭唐末风。寸木尺土,无竢斯亭。建号宣基,维以沛公。”“炎火之德,弥光以明。”“天之福佑,万年是兴。”“炎汉”“赤龙”,“炎火之德”,是有鲜明色彩标识的。曹植在《汉高帝赞》中写道:“屯云斩蛇,灵母告祥。朱旗既抗,九野披攘。禽婴克羽,扫灭英雄。承机帝世,功著武汤。”“屯云斩蛇”之“屯云”,是说刘邦隐于芒砀山,吕雉依云色指示往往寻得的故事。“(刘邦)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史记·高祖本纪》说“云气”,《索隐述赞》则言“彤云郁砀”,“云气”被理解为红色。曹植所谓“朱旗既抗”,应是承袭《汉书·叙传下》“神母告符,朱旗乃举”中“朱旗”之说。其史实基础,就是《史记·高祖本纪》所载刘邦响应反秦起义,正式举兵,占有沛地,被立为“沛公”时,“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而衅鼓旗,帜皆赤。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故上赤”。可知刘邦起兵时,因为“赤帝子”的宣传,而取“上赤”倾向。在秦地“立黑帝祠”用“故仪礼”,可能只是灵活的策略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