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的茶器最无价

作者: 杨多杰

色变天星照,姿贞蜀土成。

视形全觉巨,到手却如轻。

盛水蟾轮漾,浇茶雪片倾。

价令金帛贱,声击水冰清。

拂拭忘衣袖,留藏有竹籝。

入经思陆羽,联句待弥明。

贪动丹僧见,从来相府荣。

感情当爱物,随坐更随行。

——〔宋〕徐照《谢薛总幹惠茶盏》

一、作者简介

“宋诗到了十三世纪的南宋末期,固然没有再出现什么伟大的作家,但是整个诗坛却充满着小诗人,也泛滥着小诗人所写的小诗。”这是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在《宋诗概说》中写下的一段话。这次要讲的这位徐照就是吉川口中的一位小诗人,而这首茶诗也正是这样一首小诗。老规矩,我们还是先从作者谈起。

徐照,字灵晖,号山民,永嘉(今浙江温州)人。陆羽《茶经》中有“永嘉县东三百里有白茶山”一句,说的就是徐照的老家。当时永嘉这个地方文风很盛,徐灵晖与号灵渊的徐玑,字灵舒的翁卷,号灵秀的赵师秀一起,合称“永嘉四灵”。这四人当中,赵师秀与徐玑两人做过职位很低的小官,而翁卷与徐照则完全是布衣。《寒厅诗话》中批评他们“间架太狭,学问太浅”,可能也是间接地讽刺这几人出身低寒吧。但作为平民诗人,“四灵”却能写出寻常生活中的趣味。他们主张学唐人,特别是喜欢模仿中晚唐那种枯淡的五言律诗。但从格调上来看,却又没有中晚唐诗中的悲哀色彩,而是继承了苏轼以来达观的人生态度。这也使得今人读起“四灵”的诗会颇为轻松愉快,似乎也更为亲切。

“永嘉四灵”当中,要数徐照最爱饮茶。他写的涉茶之诗比那三位都多,共有二十六首传世,其中不乏佳作名篇。如《和翁灵舒冬日书事》:

石缝敲冰水,凌寒自煮茶。

梅迟思闰月,枫远误春花。

贫喜苗新长,吟怜鬓已华。

城中寻小屋,岁晚欲移家。

这首诗风格浅淡隽永,很能代表徐照乃至“永嘉四灵”的文风,所以也常常收入各种宋诗选本中。但这里多说一句,有学者认为“敲冰煮茶”四句表达了诗人生活清苦的状态。这种说法显然是不理解爱茶人的心思了。敲冰煮茶也好,融雪煎茗也罢,都是爱茶人的一种趣味。由此可见,研读茶诗若不能共情,是体会不出其中妙处的。至于这首《谢薛总幹惠茶盏》诗,更是不太为文学研究者所关注,只是将其当作一般的酬和诗来看待。可实际上,这首茶诗的茶学价值极高,为研究宋代茶器史提供了重要资料。

二、题目详解

唐代感谢友人赠茶的茶诗已有不少,像《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萧员外寄新蜀茶》《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等,都是这类主题中的名篇。可是感谢朋友送茶器的诗,在唐代五百多首茶诗中却是没有的。别说感谢送茶器的诗了,就是专以茶器为题的诗,也是极其少见的。徐夤写下《贡余秘色茶盏》一诗时,也已是唐末五代了。

这倒并非唐人轻看茶器,而是事物的发展都要有个过程。饮茶只有在成熟到一定阶段时,才能形成并生产专门的茶器具。这就如同我们开始不懂茶时,甭管纸杯子、塑料杯子还是玻璃瓶子,都可以拿来泡茶。但是当你对茶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与喜爱后,便要开始认真挑选紫砂壶、手绘杯了。唐代茶诗中见不到专门歌咏茶器的诗,那是饮茶文化方兴未艾。宋代相较于唐代,饮茶之风更盛,品茗之事更精,自然就有了一些专写茶器的茶诗。正因如此,徐照的这首《谢薛总幹惠茶盏》,可以说是极具时代特征的茶诗了。

三、正文赏析

自“色变”至“如轻”句,描述的是茶盏的外观。有人说,徐照你是不是太没见过世面了,不就是一只喝茶的盏吗,还至于专门写一首茶诗?简直小题大做。徐照开篇的头两个字,就直接回答了这些质疑。我收到的这件礼物,不是一般的茶盏,而是一件窑变釉的精品。什么是窑变呢?是指在窑炉中人们无法控制的突然变化。窑变粗分有两种,一种是瓷器釉色的突然变化,另一种是器型的变化。我的好友颜松柳是德化白瓷的工艺美术大师,以烧制瓷像而闻名海内外。我在他的工作室看到过两尊达摩造像,就是烧制时发生了器型上的窑变。两尊佛像都稍稍倾斜了一点儿,结果黏在了一起,成了背靠背的状态。远观两尊佛像,仿佛暗示着世间万物都有一体两面,简直妙不可言。这种窑变达摩,一直珍藏在颜家,任您出多少钱他都不舍得卖。这就是窑变的魅力。

至于瓷器釉色的窑变,就是诗中所说的色变。要想说清楚色变的原因,就得先搞清楚一样关键的东西—釉。古人最开始生产的都是陶器,但用久了会发现陶器有几个缺点:第一是表面粗糙,手感不好。第二就是吸水过快,一碗粥放在陶碗里半天,再一看成米饭了。第三点最要命,那就是不好清洁,容易残留污渍。所以早在三千多年前的商代,我们的祖先就已经开始用涂釉的方式来装饰完善陶器了。

釉是什么做的呢?其实就是岩石和泥土。后来匠人又发现,窑灰自然降落积在坯体上,也能化合成釉。于是到后来,草木灰也成了制釉的一种原料。每每想到这些取材于天然的釉,我们不得不佩服古代匠人的智慧。釉的发明,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一方面,它提高了陶器的实用价值;另一方面,它也为由陶到瓷提供了物质基础。

商代釉陶的釉较原始,基本上是暗淡的青色。渐渐地,人们认识到,在釉中添加不同的金属能呈现出不同的颜色。自此之后,工匠有意识地选择一些含铁、铜、钴、锰等金属的原料制成各种颜色的釉。例如龙泉青瓷那种让人着迷的青色,其实就是釉中含有一定比例的氧化铁,经烧制发生化学反应后呈现出来的效果。上釉就像给陶瓷涂上美妆一样,让那些盆、碗、瓶、罐都越来越好看了。

后来,工匠们又发现,由于每批釉料的成分不同,每炉的温度和火焰气氛不同,釉烧出来的质感乃至颜色都不尽相同,这其实就是色变。例如大名鼎鼎的钧窑,就属于窑变系的瓷器。关于钧窑之美,有诗赞曰:“夕阳紫翠忽成岚。”这个“忽”字用得很妙,说明色变是在刹那间变化产生的,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意味。

这种窑变是偶然现象,但后来匠人在反复实践中找到了其内在规律,开始有意识地模拟追求这种釉彩效果。但是这种模拟只是方向性的,具体仍有许多细节不可控制。所以色变瓷器也以“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的特有魅力,让历代艺术爱好者着迷。原因很简单,每一件色变瓷器都是独一无二的。晚清许之衡在《饮流斋说瓷》中说“宋最有名之窑有五,所谓柴、汝、官、哥、定是也。更有钧窑,亦甚可贵”。他把钧窑单列出来,也可见窑变具有与众不同的地位。

宋代的珍贵茶器—天目盏,本质也是一种窑变瓷。天目盏的烧制,是在石灰釉中加入多量的铁,然后在1300℃左右的高温下烧成。由于釉的成分、施釉的技巧和釉的黏度、烧成温度的高低以及冷却速度的快慢等因素不同,天目釉的颜色和晶体形状也不尽相同,因此我国古代的天目釉又可细分为“灰被”“黑定盏”“玳皮盏”“星盏”“兔毫”“油滴”“柿天目”等不同类别。徐照说这件茶盏,有如天星照耀夜空般的美感,我们推测应是一件天目星盏。

这样漂亮的色变盏,是哪里做出来的呢?作者明确回答:姿贞蜀土成。且慢,宋代的黑釉建盏不都是建阳窑烧制的吗?怎么四川也能生产呢?由于历代记载的缺失,这一句长久以来都是一个未解之谜。直到1953年修筑宝成铁路时,人们意外地发现了四川广元窑遗址。至此学界才搞清楚,宋代四川也可以生产出与福建建窑、江西吉州窑相媲美的黑釉瓷。由“视形全觉巨,到手却如轻”两句可知,四川广元窑烧的黑釉瓷,制工精巧轻盈,与建窑盏不尽相同,可谓自成一家风格。

自“盛水”至“弥明”句,形容的是茶盏的贵重。再好的茶器具,也是实用器而非观赏品。反过来说,要想成为一件好的茶器具,那得能为茶汤加分才行。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就算是名家之作又如何?照样算不得好茶器。蟾轮,即月亮,夸得是茶盏器型规整浑圆。雪片,代指茶汤上绵密的泡沫。“盛水蟾轮漾,浇茶雪片倾”,描写的是茶盏与茶汤相得益彰。这两句诗,是非谙熟茶事之人写不出的,也是非爱茶之人看不懂的。

这样的茶盏,价格自然是不低的。在饮茶习惯刚刚兴起时,饮茶还没有发展到需要有专门茶器具这一步。用饭锅煮水,用饭碗喝茶,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后来,随着人们对茶事的不断完善与追求,某些饮茶用具才从普遍的日常生活用具中分离出来,并专门或固定地用于饮茶。在饮食用具之外,再单独配有专门的一套茶器,这在古代绝非普通百姓所能办到的事情。诗中“价令金帛贱”一句,虽有文学上的含义,但也从另一侧面反映出茶器的珍贵。

当然,也不是说所有的茶器都很昂贵。但您别忘了,徐照得到的是一只色变茶盏。窑变瓷有偶然天成的不确定性。说白了,想得到一只色变精品茶盏,不完全是靠钱能解决的。在色变茶盏面前,贵重的衣服也只有当抹布的份儿了。擦好了的茶盏,诗人小心翼翼地收好,一般人可不给用,而是要等待弥明。诸位可能要问,弥明是谁啊?弥明,即轩辕弥明,为唐代元和年间的衡山道士。这个人文采高,有异行,曾与刘师服、侯喜一起作《石鼎联句》。徐照在这里就以“弥明”代指高士。借着先贤陆羽和高士弥明,诗人也进一步烘托出茶盏的不凡。

自“贪功”至“随行”句,是全诗的点睛之笔。丹僧,即高僧。印度、西域一代的佛教僧侣,都习惯穿红色的衣服。佛教传入中原地区,这种穿着也跟着传了进来。不信您瞧,电视剧《西游记》里的唐僧不就是穿红色的袈裟吗?当然,电视剧不能当研究资料。但宋末元初画家赵孟頫有《红衣罗汉图》传世,这是货真价实的证据。

最后两句,诗人话锋一转,解释说自己珍爱这只茶盏,可不只是因为它的经济价值高,更是感念朋友赠物的深情厚谊。这两句是全诗的点睛之笔,也一下子把这首茶诗的格调提了上来。因为在这里,徐照说明白了一件重要的事儿:世界上有一种比钱更重要的东西—情。

小时候我们吃饭时,家长总是要求不许剩饭。但大人并不是说大米很贵,不要剩下,必须吃完,而是常常会念“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两句古诗。我母亲曾经到农村干过好几年插秧种稻的农活,所以她讲起这两句诗就特别生动。我们为什么要讲“粒粒皆辛苦”呢?这样说是为了让孩子感受到,每一粒米都是农民伯伯花了很大力气才耕种出来的。我们珍惜粮食,不是因为对金钱的不舍,而是因为在情感上不忍。这就是中华传统文化了不起的地方。

除去李绅的《悯农》,孟郊的《游子吟》讲的也是这个道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老母亲不见得有什么不得了的手艺,更不是用了多么珍贵的布料,但再奢华的衣服,也比不过母亲亲手缝制的,因为有情融在其中。

其实,衣服也好,茶器也罢,真正让我们珍惜的不是金钱,而是情感。这种情感,可能是徐照诗中所写的友情,还可能是亲情或爱情。也可能这件茶器不是别人送的,而是自己精心挑选的,可用了这么多年,陪您品了这么多好茶,茶器早已变成无言的好友。那么人与茶器之间,自然也是有情的了。

茶器,一旦有情,就无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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