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樽与直言论事
作者: 李晓巧
中国古代有直言论事的政治传统,由此也形成了特有的文化。秦汉时,“御史台”初具规模,到了唐朝,谏院制度逐渐定型,二者结合,宋朝集其大成,形成了古代中央专职监察机构“台谏”架构。“台官”的主要职责是纠察百官,“谏官”的主要职责是为君主提供规谏,使各项政务少出错误和偏差。
其实,在御史台和谏院之外,我国古代还有其他一些鼓励直言论事的措施,白虎樽即是一例。
自汉代开始,皇帝于每年元旦朝会群臣,称为“正会”或“元会”,魏晋及南朝沿袭了这个制度。晋时每年元会,皇帝接受百官朝贺时,殿廷醒目处专设一个酒樽。《晋书·礼志下》有注解:“正旦元会,设白兽樽于殿庭。樽盖上施白兽,若有能献直言者,则发此樽饮酒。”《晋书》成于唐朝,因要避李渊祖父李虎之名讳,所以称“虎”为“兽”,酒樽本名“白虎樽”。那么,为什么在朝廷大典上要庄重地陈设白虎樽呢?
殿堂中陈设白虎樽可追溯到春秋时期。晋国大夫知悼子去世,晋平公却照样饮酒作乐,杜蒉认为这样做违背礼制,但他只是一名宰夫,地位卑微,不便犯颜直斥晋平公的错误,于是他采用当众“罚”晋国太师和晋平公的近臣喝酒,并且以自罚酒的方式,引起了晋平公的注意,趁机对其不合礼制的行为进行间接批评,晋平公幡然醒悟,自己主动罚酒,接受了杜蒉的劝谏,并感慨地说:“则必毋废斯爵也。”意思是要将这个有“特殊含义”的酒器保留下来以警示后人。这个借酒妙谏的典故记录在《礼记》中,也是“杜蒉扬觯”成语的出处。
《礼记》中还记载了孔子的言论:“是故君有责于其臣,臣有死于其言。”在儒家看来,臣子辅佐君主,因事进言是一项重要职责,即便因直言殒身也是理所应当的。在这种儒家思想的引导下,中国古代出现了很多不惜性命也要直言论事的名臣。
可见,由“爵”而为“樽”,再衍化为“白虎樽”,将其作为一种鼓励臣子对朝政和君王直言进谏的象征,并陈列在君臣迎新的元旦朝会上,其意义非同一般,也是中国古代一个较好的政治传统。
南朝沿袭晋制。南朝宋“正旦元会,设白虎樽于殿庭。樽盖上施白虎,若有能献直言者,则发此樽饮酒”。《宋书》中明确记载了“白虎樽”的名称由来是因“樽盖上施白虎”,而“画为虎,……欲令言者猛如虎,无所忌惮也”。让“言者猛如虎”,这显然是鼓励臣子大胆地直言论事。
南朝齐、梁、陈也都有“白虎樽”。《隋书·礼仪志》记载,南朝梁“元会之礼,……(朝堂)太阶东置白兽樽”,并且还描述了元会时与“白虎樽”相关的一些议程,“侍中读五条诏,计吏每应诺讫,令陈便宜者,听诣白兽樽,以次还坐”。南朝陈也有“上事人发白兽樽”的元会程序。
整个南朝170年,都依葫芦画瓢般地沿袭了前朝“白虎樽”制度,但实际上,直言论事的效果却不好。如南朝宋四世九帝,除了开国君主刘裕励精图治、锐意改革,以及第三位君主刘义隆还比较能纳谏外,其他七位君主统治时期朝政混乱、纲纪废弛,即便一些官员原来有直言进谏的想法,在那样的形势下,也逐渐噤若寒蝉了,有些犯颜进谏的官员甚至丢掉了性命。
《南齐书·王俭传》记载:“(南朝)宋世,外六门设竹篱。是年(南朝齐建元二年)初,有发白虎樽者,言‘白门三重关,竹篱穿不完’。上感其言,改立都墙。”朝廷元会上,有人按照“白虎樽”制度向南朝齐高帝萧道成进谏,说都城建康的白门是用竹篱笆围了三重,有失观瞻,有诸多不便。萧道成采纳了这个建议,决定重新建造城墙。这算是南朝齐的开国君主采用“白虎樽”进言的一个例子。
然而,翻检南朝史籍,宋、齐、梁、陈各朝,极少有君主真正能听进直言,国祚都没有超过60年的。可见,“白虎樽”制度虽好,但真正能做到直言论事和采纳谏言,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南朝陈灭亡后,“白虎樽”制度似乎没有被隋朝沿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隋朝开国皇帝杨坚对南朝的很多礼制和文化设施不屑一顾,他曾经一把火烧了大臣进献的陈朝艺术品和器具。隋朝和唐朝的元会,在完成一系列仪式后,“皇帝举酒,上下舞蹈,三称万岁”,而后,群臣向皇帝敬献寿酒,仪式就接近尾声了。
宋代朝会虽然没有“白虎樽”制度,但是宋朝士大夫却很喜欢“白虎樽”的典故,常常将其写入诗中。北宋元丰八年(1085)十二月,苏轼担任中书舍人,职掌草拟诏令,并参与部分政务。第二年六月,他在《用王巩韵赠其侄震》诗中写了这几句:“开樽邀落日,未对乌鸟言。”“比来伏青蒲,坐捉白兽樽。”“白兽樽”显然是沿用唐人笔调,实际上就是“白虎樽”。当时以直言和才华闻名天下的苏轼,应该正草拟奏章向朝廷建言。然而,诗的末尾,他发出了“犹能整笔阵,愧我非韩孙”的感慨。即便有才如苏轼,也担心自己于国事无助啊。
南宋时,名臣岳飞的孙子岳珂写过一首诗:“十月苍龙阙,三朝白虎樽。无囊持塞吏,有匦达民言。故事寻常略,遗风万一存。独怜记廷诤,断报说开元。”从全诗来看,偏安一隅的南宋虽然沿袭了直言倡谏的“遗风”,但是朝政日趋混乱,恐怕实行的情况不尽理想,否则岳珂为何在诗尾发出“独怜”的感叹呢?
此后,提“白虎樽”者日渐稀少。
综合历史,反观中国古代朝堂,酒器似乎成为直言进谏的一个“道具”。3600多年前,夏朝最后一位君主桀荒淫无度,大兴土木,且刚愎自用,听信谗言,在位数十年众叛亲离。《韩诗外传》中记载:“伊尹知大命之将至,举觞告桀,曰:‘君王不听臣言,大命至矣!亡无日矣!’桀拍然而抃,盍然而笑,曰:‘子又妖言矣。吾有天下,犹天之有日也。日有亡乎?日亡吾亦亡也。’”据韩婴的描述,伊尹在直言进谏时,先“举觞”而后进言。
文献记载,汉代正月的皇宫朝贺礼,百官贽见后,二千石以上的官员要上殿称“万岁”,并且“举觞”于御座前。可见,在君主面前“举觞”直言应该是有悠久传统的。
遗憾的是,当“白虎樽”仅仅成为一种朝堂摆设,达不到劝谏的效果时,也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这或许也是后世王朝不再设置它的一个缘由吧。实事求是地说,中国古代也有很多整肃政风、鼓励朝臣直言论事和广开言路的例子,并未因为没设“白虎樽”而出现制度缺失。清朝一位皇帝曾写过这样的文字:“君臣交接以诚,辩论以诚,莅政以诚,何患不治乎?”他看得很清楚,说得也很好,但是做得却不到位。他主政期间,真正直言进谏的人很少,导致清朝的统治江河日下。—他就是嘉庆帝爱新觉罗·颙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