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上
作者: 鱼禾我曾在不同的地点看过这条河流——在氧气稀薄的约古宗列盆地,在深秋的玛曲河湾,在龙羊峡,在梨花漫卷的贵德,在兰州,在河套平原,在黄土高原,在大风劲吹的风陵渡,在三门峡、小浪底,在河洛汇流处,在东坝头……当然,也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河流中下游分界地郑州。
从这里往下走,黄河流域缩窄,河道高抬,河滩变得极其宽阔。
因为两岸已先后筑起了包含抢险通道与防护林带的标准化堤防,驱车在堤顶道路上奔驰,会觉得这河流非常美观。裹挟了大量泥沙的河水流速很慢。在雨季,河面上布满漩涡,河水仿佛在旋转而不是流动。我也觉得它是美观的。它宽阔得不太像一条河流。像一切有年份的事物一样,这条大河,有某种见惯世故的从容。
在晋陕峡谷以下的大部分河段,河水很稠。在暴雨季节,河床里涌动的不是水,而是与泥石流更相像的泥沙流。黄色河水看上去仿佛随时会有雷霆之怒。那黄色带有不可言喻的灾难感,让我感到难受。我难以在这样一条河流面前开口赞美。数千年间,它曾让人类的多少辛苦造就瞬间湮灭。我更难以在这样一条河流面前心存傲慢。没有它的供给,就没有我脚下这块广大的平原,这块土地上的人类生活也就失去了大前提。
从这个城市北郊流过的黄河,因为河槽广阔,再大的水流也总是平铺开来,看上去是平静的。只是,我细看过这一带的每个河段,也反复看过这段黄河的水利高清地图和卫星俯瞰地图,知道其中潜在的危险。黄河出峡谷以后,左岸从孟州以下,右岸从郑州以下,除东平湖至济南之间右岸有低山丘陵为自然屏障外,其余全靠大堤挡水,左右岸堤防总长约一千四百公里。长堤只是大致连贯。因为道路穿插、引黄灌溉等原因,长堤上有很多缺口。假如有大洪水,洪水会在第一时间找到这些缺口。
中原民谣描述黄河,有“铜头铁尾豆腐腰”的说法。意思是流经中原的黄河,两端固若金汤,中段大堤却像豆腐一样羸弱。
“豆腐腰”的起止点在左右岸是不一样的。
为了给上游下泄的洪水一个缓冲空间,河南境内平原段的黄河全部是宽堤行水。宽阔的河滩就是第一滞洪区。但是到了山东的艾山,情况却不一样了。黄河进入艾山,受两岸山体夹持,河道陡然变得狭窄。艾山以下河段行水顺畅,于是“窄河”到海。这样,黄河右岸从郑州北郊邙山头以下到艾山之间,左岸从孟州到艾山之间,便成为一段“吊床”状河段,两端收紧,中间散开。每到汛期,上游的洪水奔涌而来,下游泄水却在艾山受到限制,洪水便壅在了河南。
这个约三百公里长的特殊河段,就是黄河的“豆腐腰”,也是所谓“游荡性河段”。这段黄河,河床断面宽浅,河道内沙洲密布,水流分散,常有四五股河汊并行,时分时合。只不过险中有险,其中河南省兰考东坝头到山东省东明高村河段,是1855年铜瓦厢(今东坝头位置)决口改道后形成的,上段堤距宽,下段堤距窄,河势呈喇叭形倒挂;又因河流纵比降小于横比降,常常出现河水横流的险象。这个河段就是最为典型的“豆腐腰”。铜瓦厢改道至花园口改道(1938年)八十三年间,黄河下游的二百多次决口,大部分发生在这里。
水多了有问题,水少了也有问题。
最初百川汇流、湖泽遍布的情形在下游早已不见。如今,下游的黄河不再是低地,而是分水岭。黄河下游七百多公里河道,仅有右岸发源于山东丘陵的大汶河经东平湖汇入。而下游的引黄灌溉面积却达到了五十多万公顷。有些年份,枯水期的黄河下游河底几成平陆。
该怎么办呢,对这样一条河流?
河流也是有生命的。你当然可以否认。毕竟它的存在形式跟我们太不相同。人类是有智慧的物种,能够感觉到喜悦与痛苦,也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抵抗有缺陷的天赋。而黄河,一条无论从地理还是历史角度看都难以一眼见底的河流,它没有喜怒哀乐,感觉不到痛痒,不会判断推理。但河流也如世间万物一样,有它自己的表意符号,只是我们难以解读罢了。我们只能从它流过大地的形式中,从它与我们的相处——这种不对等也不对流的关系中,揣测它的意图,对它施加影响,试图伸张我们的主动。

若干年前,我曾经陆陆续续走过黄河上游的各个段落。但是对于近在咫尺的中下游交界带——从三门峡到濮阳的河南段,只是近年才起了念头,想前后看个究竟。这一河段相当于黄河总长的八分之一强。只是这八分之一,是极其特殊的八分之一。这里的黄河与其说是一段,不如说是一片。如果把黄河故道全部标画出来,那么在这个区域,标线将密如蛛网。几乎找不到哪个地块,从来没有受过黄河洪水的侵袭。
值得实地看看的地方太多了。由于时间加予的湮灭,无可查勘的地方也太多了。我看着自己在地图上标注的红点、蓝点。它们密密麻麻。每个小红点、小蓝点仿佛都有着自身的秘密。
从我们脚边流过的这条河流被赋予了太多的比拟意义。对他者,我们总是抱有“肖我”阐释的热忱。可惜,比拟往往是屏障。这种修辞有一种骨子里的想当然与不准确。所谓喜怒哀乐、是非痛痒,都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象;用这些概念来推测一条河流,难免歧义丛生。
靠近一条河流或许意味着对自身被动角色的体认——去“感受”,而非想当然地“观看”。我甚至不愿意使用拟人的“她”去指代它,虽然它被人们由衷地尊为“母亲河”。大河永在奔流。作为“它”的河流,孕育了华夏民族的初祖与文化,但这伟大的造就只是它的副产品。它的存在还有更为广大的意义,有属于自然本身的目的。我必须放下全部成见,以赤子之心去领略它的密语。
唯有洞察,才能和解。
(本文摘自海燕出版社《大河之上》)